韓月又平靜下來,恢複了平常的樣子。如果有什麽變化,就是對我更關懷備至了。


    她還適時表示出對我們婚姻的滿足與擔心。她做此類表示,總能找到非常恰當的時機,讓我感到擁有她,是我一生的幸運,是命運特別賜福。結婚這麽些年來,我們還沒有孩子。這在周圍人看來是非常不正常的。過去,她說我們要成就點什麽才要孩子。而我們偏偏什麽都沒有成就,而且,我們都很明白,雙方都沒有為達到某種成就而真正做過點什麽。一起參加工作的人中,有的當了官,有的發了財,想在學術上麵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地方。而我們還沒有探究到彼此愛情的深度。


    一個火熱的中午,大概是劉晉藏離開後的第三天吧,睡午覺時,韓月突然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這句話,讓我們兩個都受了特別的刺激,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在床上,兩個人開始了繁衍後代的儀式,連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後,她還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這個孩子會如何如何的話。我也跟著陶醉了一陣,突然想起她子宮裏麵有節育環,便信口把這事實說了出來。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陣,然後翻過身去,哭了。哭聲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飛舞。


    這個女人並沒有真正愛過我,她隻是沉醉在一種抽象的愛情夢境中間,始終沒有醒來。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我心裏出奇地平靜,劉晉藏出現以來使附著在心頭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開始在城裏尋找劉晉藏。


    我去了城裏許多過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這個城市。圖書館二樓,新開的酒吧其實是一個地下賭場。是中國式的賭博:麻將。劉晉藏來過這裏,贏了些錢,就再沒有出現了。在他手裏輸了錢的對手,還在等他。文化宮的鐳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間會穿插一些美國三級片。他也在這裏出現過。在體育場附近的卡拉ok廳,一個三陪小姐說起他便兩眼放光,因為他在燈光晦暗的小間沙發上許諾了,要帶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還去了車站旅館,生意人雲集的露天茶館。但都晚到了一步兩步。這個家夥,他在每個地方都留下了氣息。就像一個嘲笑獵人的野獸。每個地方的人們都知道他有一把寶刀。在這個藏族人,漢族人,藏漢混血混雜的城市裏,在這樣一個大多數人無所事事的小城裏,這樣的消息傳遞得比風還快。


    韓月問我這一陣神神秘秘的,在幹什麽。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麽。隻好說是在替她找失去的東西。


    她說自己並沒有失去什麽。


    我堅持認為她失去了。


    最後,她很誠懇地表示:要是對她嫁給我時已不是處女很介意的話,那就給自己找一個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聲不好的場所。


    我說自己也許更願意墮落。我還告訴她,大家都在說,那個收刀的人,又在賣一把寶刀了。劉晉藏給寶刀標了一個天價,很多人想要,卻不願出那麽高的價錢。因為那畢竟隻是一把刀,再說,刀子出世的過程,聽起來更像是這塊土地上流傳很多的故事,顯得過於離奇了。那些故事都發生在過去時代,搬到現在,肯定不會讓人產生真實的感覺。


    我們還到她原來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幾把。看來,劉晉藏預先配好了鑰匙。


    她卻先發製人,說我要把她弄得無法抬頭才會罷手,她認為,所有這些,都是我為了離開她而設下的圈套。對這個我無話可說。她把我推出門外,宣稱再不回我們共同的家了。這套房子還保持著她嫁給我之前的樣子,過過單身日子還是非常不錯的。


    又過了幾天,我到了河邊公園的酥油茶館,胖胖的女掌櫃告訴,這一向,賣寶刀的人都在這裏出現。我說:“好吧,那我天天在這裏等他,天天在這裏吃茶。”那女人問我,是不是想買寶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幾聲。她在我麵前坐下,給我上了一杯渾濁的青稞酒,說:“不要錢的,我叫卓瑪。”我喝了有些發酸的酒汁,說:“一百個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個說自己叫卓瑪。”卓瑪笑了:“你這樣的人不會買刀,你沒有那麽多錢。”看我瞪圓了眼睛,她說:“先生你不要生氣,你這樣的人,有錢也不會買刀的。”她吃吃地笑了,說,“看看,屁股還沒有坐熱呢,老婆就來找你回家了。”我抬頭,看見韓月站在公園的鐵柵欄外,定定地望著我。


    她的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兩個人隔著欄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陣,我笑了,這情景有點像我進了監獄,她前來探望。


    她也笑了。


    我問她來幹什麽,她咬咬嘴唇,低下頭,用蚊子般細弱的聲音說:“我到醫院把環拿掉了。”她又說,“我不是來找你,隻是看見你了,想告訴你一聲,我把環取了。”我的心很清晰的痛了一下,她見我站著一動不動,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找他。”我說:“他是我的朋友。”她說:“你們不會成為朋友,你不是他那樣的人。”我說:“那就讓我變成他那樣的人吧。”說這句話時,平時深埋著的痛楚和委屈都湧上了心頭,眼淚熱辣辣地在眼裏打轉。


    這句話說得很做作,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心裏卻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說:“我懂。”便慢慢走開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遠失去這個女人了。我知道她並不十分愛我,但也不能說沒有愛過我。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說清我們感情的真實狀況。確實說不清楚。這是沒有什麽辦法的事情。真的一點辦法沒有。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館裏,屁股都沒有抬一下,看不見堤外的河,但滿耳都是嘩嘩的水聲。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種種情形,真像是經曆了一個夢境。再想想從大學畢業回來,在這家鄉小城裏這麽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個不醒的夢境。太陽落山了。傍晚的山風吹起來。表示夜晚降臨的燈亮起來。卓瑪提醒我,該離開了。


    我說:“是該離開,是該離開了。”卓瑪說:“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給你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在一個姑娘床上。”我腦子熱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搖了搖頭。


    卓瑪笑了。


    她說:“先生是個怪人。煩了自己的女人,又不願意換換口味。想買寶刀,也許賣刀人來了,你又會裝作沒有看見。”她譏誚的目光,使我抬不起頭來,趕緊付了茶錢回家。有一搭沒一搭看了一陣電視,正準備上床,韓月回來了。外麵刮大風,她用紗巾包著頭,提著一隻大皮箱,正是剛剛分配到這裏時,從車站疲憊地出來時的樣子。當時,就是那疲憊而又堅定,興奮但卻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動了我。現在,她又以同樣的裝束出現在我麵前,不禁使人聯想起電視裏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樣,揣摩起男人來,有絕頂的聰明,這不,還不等我做出反應,她開口說:“你誤會了,剛取了環,要防風,跟流產要注意的事項一樣。”還是不給我做出反應的足夠時間,她又說:“我來取點貼身的換洗衣服,這段時間要特別講衛生。”她打開皮箱,從裏麵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說:“再不送過來,今天一兩把,明天一兩把,都要叫他拿光了。”這個蒼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說他,叫我心裏又像刀刃上掠過亮光一樣,掠過了一線鋒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裏裝外衣,最後,才是她精致的內褲,胸罩,這些女人貼身的小東西。我抱住了她。她靜靜地在我懷裏靠了一會兒,說:“我們結束吧。”她還說,“至少比當初跟他結束容易多了。”我打了她一個耳光。


    她帶著挑釁的神情說:“因為他是我的初戀。”這個我知道,我又來了一下。


    她說:“我還為他懷過一個孩子,在我十九歲的時候。”這個,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再沒有力氣把手舉起來了。


    她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說:“這麽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個小弟弟,我對不起你。”我說:“我要離開這裏。”她說:“離開這裏也不能離開生活,也不能離開自己。”我問她:“你將來怎麽辦?”她說:“你沒有能力為我操心。”“那我怎麽辦?”“我不知道,要是我連別人該怎麽辦都知道,就不會犯那麽多錯誤了。”她以前所未有的溫柔脫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脫去衣服,褲子,用被子把我緊緊地裹住,便提著箱子出門了。門打開時,外麵呼呼的風聲傳了進來。因此我知道她在門口站了一些時候。她是在回顧過去的一段日子嗎?然後,風聲停了。那是她關上門,臉上帶著茫然的神情,堅定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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