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起得晚,頭天喝得太多了。


    我們在泉邊洗了臉,繞著村子轉了一圈,鐵匠鋪子落著鎖,看來鐵匠也醉得不輕。天氣很熱,是會引來暴雨甚至冰雹那種熱法。兩個人嘴裏都說該回去了,卻把身子躺在核桃樹陰下,紅色懸崖在陽光照耀下像是抖動的火焰,劉晉藏睡著了。


    我似睡非睡,閉著眼,卻聽見雷電滾動,然後響亮地爆炸,聽見碩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在樹葉上,雜遝的腳步劈劈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沒有睜開眼睛。我迷迷糊糊地想,晴天夢見下雨。於是閉著眼睛問劉晉藏:“晴天夢見下雨是什麽意思?”沒有人回答。我睜開眼睛,發現他不在身邊。陽光照著樹上新結的露珠,閃閃發光,崖頂小廟的鼓聲停了。村子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在鐵匠鋪鐵匠正在給爐子點火,潮濕的煤炭燃燒時散發出濃烈的火藥味。鐵匠告訴我,雷落在崖頂了。


    這有什麽稀奇呢,雷落在樹上,落在崖上,夏天裏的雷,總要落在什麽地方。小時候,我還見過雷落在人身上。我對鐵匠說:“給我朋友打把刀吧。”鐵匠說:“在山裏,男人帶一把刀是有用處的,你們在城裏帶一把刀有什麽用處?”如果我說,是為了掛在牆上,每天都看看,鐵匠肯定不會理解。何況劉晉藏肯定不會把它們一直掛在牆上。這時,風從紅色懸崖下的深潭上吹過來,帶來了許多的喧鬧聲。


    鐵匠說:“小子,還是看熱鬧去吧。”我就往熱鬧的地方去了。在懸崖下沉靜的潭水邊,人們十分激動。原來是雷落在黑龍頭上了。舅舅帶著幾個喇嘛從山上下來,宣稱是他們叫雷落在了龍頭上,不然,這惡龍飛起來,世上就有一場劫難了。劉晉藏比喇嘛們更是言之鑿鑿,他告訴我,當我在核桃樹下進入夢鄉時,那黑龍便蠢蠢欲動了,這時,晴朗的天空中,飄來了濕潤帶電的雲團,拋下三個炸雷,把孽龍的頭炸掉了。


    舅舅補充說,被雷炸掉的龍頭掉下懸崖,沉到深潭裏去了。


    眼前,藍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測,我對舅舅說,反正沒人敢下潭去。舅舅氣得渾身哆嗦。這時,劉晉藏脫光了衣服,站在潭邊了。這個勇敢的人麵對深不可測的潭水,像樹葉一樣迎風顫抖。借鐵匠給的一大口酒壯膽,他牽著一段繩子,通一聲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激的尖叫聲裏,濺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還看見他雙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隻蛤蟆;後來,除了一圈圈漣漪,就什麽都看不見了。過了很久,他突然在對岸的懸崖下露了頭,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裏已經沒有繩子了。他再一次紮向了潭底,直到人們以為他已做了水下龍宮永久的客人時,才從我們腳邊浮了上來。姑娘們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樣發出尖厲的叫聲。舅舅用一壺燒酒擦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過來。他的第一句話是:“拉吧。繩子。”繩子拴著的東西快露出水麵時,大家都停下了,一種非常肅穆的氣氛籠罩了水麵。下麵的東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邊很久,下定了決心:“請它現身吧!”男人們發一聲喊,那東西就拉上來了。


    這東西確實是被雷從黑龍頭上打下來的。這塊重新凝結的石頭失去了原來的堅實,變成了一大塊多孔的蜂窩狀的東西,很鬆脆的樣子。


    鐵匠走上前來,用鐵錘輕輕一敲,鬆脆的蜂巢樣的石頭並沒有解體,卻發出鍾磬般的聲響,錚錚然,在潭水和懸崖之間回蕩。


    我說:“原來是一塊鐵。”舅舅不大高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鐵匠帶點討好的神情對我說:“孽障被法力變成了一坨生鐵。”舅舅高興了,說:“它的魂魄已經消散了,成了一塊鐵,它是你鐵匠的了。”人群慢慢散開了。我跟劉晉藏拿錘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著,聽清脆聲音在懸崖下回蕩。丁哐!丁哐!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塊蜂窩狀的頑鐵很快被我們用大錘敲成了碎塊,堆在鐵匠鋪中央的黃泥地上了。我們坐在鐵匠鋪門前的空地上,就著生蔥吃麥麵餅子,望著太陽從山邊放射出的奪目光芒,鐵匠拿出一個小瓶子,我們又喝了一點解酒的酒。就在這會兒,黑夜降臨了,周圍山上的森林在風中像大群的野獸低聲咆哮,氣溫也開始下降。直到生起爐子,我們才重新暖和過來。這次,鐵匠生的是另一口爐子。這口紅爐其實是一隻與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堝。鐵匠不要我們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龍頭殘骸與火力最強的木炭一層層相間著放進坩堝裏,然後,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拉動了風箱。幽藍的火苗一下下躥起來,啪噠,啪噠,好像整個世界都由這隻風箱鼓動著,有節律地呼吸。鐵匠指著放在牆角的一張氈子說:“我要是你們,就會眯上一會兒。”我不想在這時候,在那麽髒的氈子上睡覺,劉晉藏也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我們還是在幽暗的牆角,在氈子上躺下了。鐵匠仍然端坐不動,一下,一下,拉動風箱,啪噠,啪噠,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對肺葉扇動的聲音。幽藍的火苗呼呼地躥動,世界就在這爐火苗照耀著的地方,變得統一諧和,沒有許多的分野,鄉村與城市,科學與迷信,男人與女人,所有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睜開眼睛,正看見鐵水從爐子下麵緩緩淌出來,眼前的一切都被鐵水映紅了。鐵水淌進一個專門的槽子裏,發出蛇吐信子那種噝噝聲。煉第二爐鐵,是我拉的風箱。鐵匠自己在氈子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出第二爐鐵水時,天快亮了。清脆的鳥鳴聲此起彼伏。鐵匠醒來,鐵水的紅光下,顯現出一張非常幸福的臉。


    “我夢見兒子了,”他說,“我夢見兒子來看我了。”劉晉藏蹲在漸漸冷卻的鐵水旁,說:“你用什麽給兒子做禮品?”鐵匠看著漸漸黯淡的紅色鐵塊,說:“這麽多年,我都想夢見兒子的臉,這麽多年,每當要看清楚時,就醒來了。”劉晉藏又一次重複他的問題。


    鐵匠說:“你們出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我一定要看見兒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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