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舅舅不敢再登我家門前的光滑石階了。


    遇見我們或向人講起我家的事情時,舅舅總是顯得悲哀而又慚愧。


    我經常看到他放牧的羊子四散在坡上。當然我還能想像出他懶散地躺在山坡上借陽光取暖的模樣。他不在的時候,我和母親會偷偷去看外公。外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母親還和外公用一種特別超然的語言交談。


    “我要求解一件事情。”母親說。


    “凡是人的智慧所能達到的我將盡力達到。”


    “有一個人是那個妹妹的哥哥,有一個人是那個妹妹的丈夫。”母親是這樣稱呼舅舅和父親的。“向我詳述他們聚散無常的緣由。”


    外公的聲音變了,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在屋子裏引起了嗡嗡的回響。母親以十分平淡的語調從他倆在戰場上初次相遇說起,直說到現在。完了,外公吩咐我們自己找取食物。我們吃東西時,他念了祝頌的經文,然後打來一碗淨水,丟下一粒粒麥種,仔細端詳從麥粒上升起的點:魚眼似的晶瑩氣泡。


    “前世有兩個人。”外公說。


    兩個人中一個外出,一個趁機勾搭了他的妻子,並偷盜了他家的錢財。那人回來後,就勾搭了另一個人的女兒作為報複。兩個人相約決鬥。先勾搭人家妻子的那個人使了計,因為他害怕了。他說:“好吧,月圓的時候吧。”當時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候。結果,勾搭女兒的人以為是下一天晚上。他去的時候,他的對手說:“今天十六了。有膽量昨天為什麽不舉起刀子。”他隻好回家殺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娶了那人的女兒。這樣他勝利了,但他沒能殺死自己的仇人。


    “這是一段必將轉到來世的孽緣。”


    這個故事講得我們心驚肉跳。


    父親知道了,說:“屁話。”


    舅舅則信以為真了。


    從此他精心侍養生產隊的羊群,年年被評為先進社員。他還經常修橋補路,並在夏天的早晨早早起來,打掉小路兩旁的露水。當村裏那個據說當年十分漂亮的女人從麻風病院痊愈出來時,他說他憐憫她的孤獨,讓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外公曾多次表示要向他傳授醫術,但他以為自己罪孽深重不肯接受,對外公侍奉也更殷勤了。


    外公活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死去。他死時我也未能參加他的葬禮。那時我正在外流浪。mpanel(1);


    安葬外公時父親去了。軀體已經幹枯的外公被白布以盤坐的姿態包紮好了,從舅舅和父親的手裏徐徐降入墳坑。墳坑裏放置著桶狀的棺材。舅舅和父親又全力在外公頭上蓋上棺蓋。棺蓋落下時清絲嚴縫,發出一聲悶響。這時太陽還沒有起來,墳邊的新土上凝著輕霜,稀落的鳥鳴聲又薄又脆。而外公的靈魂肯定早已升到高處,看著太陽升起,然後把光芒投射到送葬的人們仍然需要陽光來溫暖的軀體上。


    舅舅好幾次對父親欲言又止。


    父親說:“你算對得起他了。”


    “我對不起你。”


    父親“哼”了一聲。舅舅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


    “除了那件事我是無所牽掛了。”


    “還有你的兒子要你牽掛呢。”父親冷冷一笑,然後踏著寒霜揚長而去。他身後正傳來人們往墳坑裏填土的沉悶聲響。


    四年前,舅舅終於離開了色爾古村,去原先待過的廟子裏做了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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