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


    在這個電影布景般的鎮子尚未興建之前,隻有傳說,隻有河水日夜衝擊愈益廣闊的沙灘。這個部族古老的傳說中總說神靈或異人從天上下來,而沒有關於他們回到天上的故事。而且,近三百年內,卻再沒有誕生新的傳說。當然,從天上下來的神靈也隨之消失了。這裏所描述的高山峽穀地帶,是藏族中一支名叫嘉絨的部族棲居的地方。小時候,嘉措當了喇嘛又還俗的外公告訴他,外公說,我們部族的祖先是風與鵬鳥的後代,我們是從天上下來的。


    嘉措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個夏天突然想起在幼年時外公對他說過的話。望望天空,什麽也沒有,除了一片深深的湛藍。那時,他上小學,當副鎮長的母親叫他回鄉看外公。羊群在草坡上散開,老人和孩子坐在一叢青的陰涼中間,看著永遠不知疲倦的鷹在空中飛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動畫片中狗的鼻翼一樣掀動起來,並說:“你聽。”但卻什麽聲音都沒有。


    “用鼻子。”眨巴著眼睛的老頭是個頗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然就“聽”到了一股細細的幽香。老頭把光頭俯向外孫,在他耳邊低語:“悄悄地過去,把它們抓來。”“它們是什麽?”“蘑菇。”說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剛剛破土而出的蘑菇。同時,他還看見另外一些地方薄薄的、潮濕鬆軟的苔蘚下有東西拱動,慢慢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油黑的稚嫩的麵孔,一股幽香立即彌漫在靜謐的林間。這時,他確實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


    外公把蘑菇用佩刀切成片,撒上鹽,在火上烤熟,細嫩無比,芬芳無比。後來,兩人還用羊奶煮過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難以忘懷了。


    現在,放羊的老人已經死了。母親退了休,住在鎮子東頭的幹休所,害著很重的支氣管哮喘,吃藥比較見效的時候,就不斷埋怨父親年近六十還去參加文化館的舞會。嘉措也不經常回家,退休鎮長要他知道生他的時候,母親差點把命丟了。鎮長不是大人物。在這個鎮上也不是,鎮上有可以管鎮的縣委,縣政府,鎮上更其龐大的機構是可以管縣的州委,州政府。她還抱怨嘉措小時候睡覺常常打開窗戶,她半夜起來關窗子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也許因為外公的影響,嘉措小時候喜歡望著夜空,偶爾還會夢見自己在空中飛翔。


    母親說:夢見飛是在長空,夢見從什麽東西上掉下去也是。


    還需要交代一點,也是關於背景。


    這個鎮子建起尚不到四十年。嘉措是鎮上人民醫院接生的第五十四個嬰兒,今年三十六歲了。以前兩山之間是廣闊的河灘。靠山腳的地方是一片野櫻桃和刺梨樹林,樹林中一座喇嘛廟。現在寺廟已經平毀,變成了鎮子的中心廣場。那片春夏之交鮮花繁盛,秋季碩果累累的樹林已經消失了。廣場邊上卻有一株這個地區不長的樹高聳,一派曆經劫難仍生意盎然的模樣。知道的人說那是一株榆樹,當年建鎮伐樹的那些軍人來自這種樹的家鄉。這是這株樹得以幸存的原因。傳說是一個曾去中原修習禪宗的喇嘛帶回栽下的。


    那株樹聳立在水泥看台的邊上,很孤獨的樣子,很顧盼的樣子。


    這天,嘉措出門。看見好些人聚集在榆樹底下張望天空,其中一個是他的朋友。


    這叫人感到奇怪。


    四五年前,當每七十六年才光顧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出現時,才有這麽多人同時向天上張望過。


    “聽說飛機要來了。”“直升飛機。”“日本人的。”“來了就降落在廣場上。”“日本人用飛機連根把新鮮蘑菇運到日本,幾百元一斤。”嘉措的朋友糾正說:“人家叫鬆茸。蘑菇是一種籠統的稱呼。”在這個地區,人們說蘑菇是特指這種叫做鬆茸的菌子,而不是泛指一切可以食用的蕈。這是即將進入蘑菇季節的六月。再有幾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七月裏連綿的細雨就要下來了。蘑菇季節就到來了。一朵朵幽香連綿的蘑菇像超現實主義的花朵一樣從青樹根的旁邊,林間空地的青草底下,岩石的陰影下開放出來,在潮濕,清新,潔淨的背景下,黝黑,光滑,細膩無比。到菌傘漸漸撐開,香氣就漸漸消失了,然後腐爛。它們自生自滅,隻有少量被人類取食,取食它們的還有一種羽毛樸實無華的灰色鬆雞。那時,它們隻有俗名。


    現在有了學名,甚至有了一種拉丁字母的寫法,就要坐飛機出洋了。順便說一句,小鎮建起後,也從未有奇跡發生,沒有什麽東西從天上下來。哪怕是飛機。


    鬆茸也未能帶來飛機。雖然這個偏遠的鎮子渴望有東西從天上飛來。這個唯一一條公路被泥石流阻斷的鎮子。


    但是,日本人來了。


    但是,日本人並不直接來像販子一樣收購蘑菇。日本人把事情辦得很漂亮。按鎮上出版的報紙,日本人是來考察鬆茸資源。鎮上有線廣播網的口徑也與州報一致。日本人在州科委會堂舉行了一次有關鬆茸的科學報告。可惜翻譯過於缺乏生物學,特別是微生物學知識,聽了報告人們對鬆茸的價值仍然不甚了了。但報告裏沒有的一些訊息——這幾天,訊息作為一種新的詞匯在鎮上開始廣泛使用——人們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是代理商將把冷藏保鮮設備最好的車開來,收到鬆茸立即運往省城,然後上飛機直抵日本。說鬆茸有防癌作用。說奶油燒鬆茸在東京、大阪,乃至巴黎是一道價值數百美金的菜肴。就是沒有人從反麵想,在此之前,鎮上人都吃這種兩三塊錢一市斤的東西。也未見誰就格外強壯,而且鎮上得癌的人好像比原來增多了。


    嘉措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歎口氣,說:“要是他們在我當鎮長的時候來就好了。”父親問為什麽?


    “那我們的經濟工作就像個經濟工作,我們就能出口創匯。”夏天,她的哮喘病輕鬆多了。有一天,她突然去了嘉措的宿舍。她說:“瞧你單身漢的日子多糟,我們把你老婆調來吧。”嘉措知道她要說的不是這個。她不喜歡自己兒子所喜歡的女人。


    終於,她說:“我夢見了你外公。”“你還是不說你想說的事情,阿媽。”她說:“我夢見你外公帶我去找蘑菇。”“阿媽你真以為找蘑菇可以發財嗎?”在這一帶地方,不說采蘑菇,而說“找”,那個字眼太閑適。況且蘑菇也不是遍地都是。這種東西決不在大氣候、小氣候,大環境、小環境都不適宜的地方生長。隻要找到那個地方,年年你都可以在同一個地方采到它們。它們一群群聚集在那裏,無聲無息。嘉措的外公知道許多地方。


    母親說:“他隻帶我去一個地方就采了一背篼,還包了一圍裙,那是村裏過望果節的時候。要是日本人真出三十塊錢,想想看,那一群就值多少錢。”第二天,她買一張短途車票,取出銀行裏所有到期不到期的存款,回鄉下去了。


    他父親說:“不要擔心你媽的病。”然後去文化館跳舞,並被聘為交誼舞中老年培訓班的輔導員。他大學畢業當縣府秘書唯唯諾諾三十年,找了沒有文化的老婆。現在居然玩世不恭起來。這變化叫嘉措有點摸不著門道。他父親還說:蘑菇既然能治外國人的癌,也就能治中國人的哮喘,何況是中國的少數民族。他是中國的多數民族。


    科委的朋友請嘉措吃飯。


    電話裏說:“我請你來吃一點好東西。”“把啟明也叫上。”“你去叫吧。”啟明在公安局工作,是派出所副所長。他也是那年看哈雷彗星時認識的。年輕人都半夜起來登上鎮子東麵的那座孤立的小山頭,在寒冷的冬夜裏燃起一堆堆篝火,那情景就像宗教節日一樣莊嚴動人。科委的朋友哈聰那時還是第二中學的物理教師。他坐在火堆旁講彗星,眉飛色舞。結識以後就叫哈雷,而不叫本名了。啟明是警察,上山來維持秩序。手提電警棍,強光手電筒,腰上掛著對講機。可是,那幾個夜晚鎮上有名的酒鬼,小流氓們都認真嚴肅地等待彗星出現。那時,嘉措和哈雷都不知道這個時刻注意讓自己舉止嚴厲瀟灑的家夥叫什麽。隻見他頻頻舉起望遠鏡煞有介事地往天空張望。直到第三天黎明時分,他突然叫道:“來了!它來了!”人群騷動起來。


    物理老師說:“沒有。”“那怎麽那麽亮,剛才天上沒有它!”“那是金星。金木水火土,它一升起,天就要亮了。”嘉措以為他會生氣。但他隻是有點沮喪,有點不好意思,說:“哦,啟明星,是啟明星嗎?”從此他就叫啟明。


    嘉措和啟明八點鍾趕到哈雷家。卻不見有什麽好東西可吃的跡象。飯煲裏隻煲著飯。桌上也不見有酒水之類。


    “狗日的哈雷,”啟明說,“你騙警察叔叔。”哈雷一笑:“放尖你們的鼻子。”果然屋裏有香氣。哈雷勾腰從床下拖出一隻電爐,上麵的小鋁鍋裏熱氣騰騰。


    “你偷電!”鍋裏是去年的幹蘑菇。蘑菇的香氣裏更濃烈的是紅燒豬肉罐頭。哈雷說蘑菇是去年存下的。去年他們就從科技情報所得到消息,說繼蟲草大戰,貝母大戰後又將爆發鬆茸大戰。於是就買了新鮮蘑菇,分離提取孢子體,試驗人工培植,但反複數次均告失敗。現在吃的就是那些蘑菇。哈雷一邊吃一邊給兩個朋友講顯微鏡下孢子體增生繁殖時的美妙情景。這些孢子體在無菌的試管中雪白漂亮,長成一簇簇非常類似珊瑚的東西。但卻不能入土,入土就死掉了。


    “那是你們技術不過關。”“日本人來作報告也說不能人工飼養。”吃完幹蘑菇,他們把湯也泡飯吃了。並且約好,蘑菇季節來臨時,自己去找一次。那時市價肯定叫人難以忍受,隻好自己去找了。


    “那時倒要仔細品品,”嘉措說,“一下身價百倍的東西是個什麽味道。”“剛才你就沒品?”“我忘了。”一陣大笑後,三個人都不說話,好像都在回想那味道。七月的第一場夜雨飄然而至,敲打著窗玻璃,錚錚作響。打開窗戶,什麽也看不見,隻有悄然而起的夜霧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四處彌漫,帶來了山林中泥土與植物的氣息,帶來了湍急溪流邊潮濕山岩的氣息。


    就是在這樣的雨夜裏,蘑菇開始生長了。它們幽然的香氣音樂一樣細弱地在林間蜿蜒流淌。


    第一批蘑菇上市了。


    跟往年一樣,一隻隻蘑菇放在一張張碩大的大黃葉子上麵。頂上粘著幾根鬆針,一絲碧綠或紫紅色的苔蘚。偶爾一隻上麵還有鬆雞細心啄食時留下的小小圓孔。


    隻是,它們再也不是鎮上人可以隨意享用的東西了。一上市價格就哄抬到五十元一斤。設在人民旅館、供銷社、外貿局,冷庫的幾個收購點都聲稱自己是真正的日本代理商。它們競相抬價,價格一下飛漲到八十元一斤。到價格高到不能再高的時候,一個收購點開始給零售者供應免費快餐。另一個收購點放映最新錄像,免費,並供應茶水。第三個收購點別出心裁,給每一個售滿二十斤的人發一個玻璃骰子,五個一組,夠一組就擲一次看能否中獎,隻要五顆均擲出同色同數,如紅色11111,綠色66666,等等,就能中萬元大獎。第四個收購點更出奇招。他們把冷藏車開到街上,車頂上裝了喇叭,車身上畫滿蘑菇。廣播的話隻有一句:“既然本鎮建立以來除了飛鳥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從天上下來,就請大家積極參與,本公司能用成噸的蘑菇使飛機從天上下來!記住,成噸的蘑菇從每一隻開始。”父親告訴嘉措說,除了“文革”初期,鎮上從未有過這樣熱鬧得像是點得著火的日子。


    “那陣,你們把我放在鄉下,外公那裏。”“怎麽那段廣告詞像你寫的,什麽天上的,天上的。”“可能那人也有過一個跟我一樣的外公。”父親正了臉色:“說話不要陰陽怪氣的,我是來告訴你,我們家發財了。”嘉措的母親這一寶押穩了,收購還沒開始,她就在家鄉鄰近的幾個村子幾十戶人家預付了錢。兩天之內,就把六千塊錢全部預付了。現在,這六千塊錢已經翻了兩三番,她已經存了兩萬現款進銀行了。


    父親很高興。給兒子看剛上身的新西服,大約值七八百塊一套的。


    嘉措很高興。


    父親說:“我們老了,那些錢還不都是你的。”嘉措想,這才過去了一半。一年的蘑菇季節才過去了一半。再說日本人也不會一年就吃厭了這種東西。隻是在這時,他才感覺,世界,人,包括他自己正在經曆一種變化。


    星期天,嘉措還是如約和兩個朋友上山去找蘑菇。


    望著兩個朋友十分著急往山坡上猛竄的背影,湧入他心頭的已不是單純的友情了。原先,他們商定,找到一斤蘑菇就吃掉,找到兩斤就賣掉一斤,買一瓶五糧液茅台之類的好酒。現在,他倆肯定被這一想象,或者超出這個想象的想象所激勵,麵部神情焦躁,汗水淋漓,但卻不肯把腳步稍稍放慢一點。而嘉措腳步輕鬆,穿過山腰那些結著紅果的灌叢帶時,他還去觀賞那些琥珀色的成堆的蟬蛻。晚上下過雨,路麵很柔軟,白雲輕盈無狀,這有些像眼下嘉措的心情。他們進入白樺與青混生的樹林。到了生長蘑菇的地方了。


    嘉措又發現了“媒子”。這是他外公的叫法。媒子是一種白色的菌子,外表漂亮,裏麵卻一團糟朽,不帶一點香氣。但它們總是生長在適合蘑菇生長的地方。嘉措告訴兩個夥伴,附近可能有蘑菇出現,他倆的腰立即弓了下去。但最後找到的隻是別人已經采走的大群蘑菇的痕跡。潮濕的腐殖土中盡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孔。小孔裏還殘留著白色的菌絲。那個人肯定不過比他們早到半個鍾頭。他留在濕土中的腳印清晰可辨。他們跟蹤這個人,第二個地方仍然是那個人捷足先登了。兩個夥伴很是沮喪。嘉措說,蘑菇每年都在同樣的地方生長,明年早點來。再說今年雨水好,或許還會再長一茬呢。


    在一片草地上,腳印消失了。


    在通往另外一片林子的路口,幾個農民手持棍棒擋住了他們。對他們吆喝:“回去,你們這些人。”“我是警察。”啟明說。


    “是警察就不該來采我們的蘑菇。你們每月工資還不夠用嗎?”“你們敢打人?打我?”“隻要你敢過去。等蘑菇季節過去我們自己來投案自首,反正那時錢也掙夠了。”他們說完就得意地大笑起來。回應他們的是林子裏女人們歡快的吆喝聲。他們說這山不是國有林,是集體所有,屬於他們村子。那天他們心軟放了兩個女人進山,結果有蘑菇的地方被她們用鋤頭翻了一遍,“那樣,明年就長不出蘑菇了。”啟明說,他就是來破案的。


    “你還是破別的案吧,這樣的女人也夠不上坐牢。”嘉措說話了,用藏語。他們也回答了他,後來就放行了。


    “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麽?”“我說我是很有錢的人,要吃蘑菇買得起,隻是想享受一下找蘑菇的樂趣。”哈雷笑了:“你真會撒謊,對你的同胞。”嘉措說:“我撒謊?”旋即開懷大笑。


    不消說,他們隻看到許多人的腳印,而沒有看到什麽蘑菇。下山時,他們跟在一群背著蘑菇的婦女後麵。兩個夥伴垂頭喪氣。那些走在前麵負重而行的女人卻笑語不斷。在山路陡峭的地方,嘉措發現自己的手和前麵女人背上的蘑菇正在同一平麵上。一伸手拿了一隻,遞給後麵的啟明,啟明又遞給哈雷,哈雷把它裝進挎包,一共拿了三隻。


    後來嘉措對最後的女人用藏話說:“你的頸子真漂亮。”“哦,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還是看看姑娘吧。”說完,她就擠到前麵去了。現在在他麵前的肯定是一個姑娘,不然她的耳輪不會變得那麽通紅。嘉措又從她背上取走了三朵蘑菇。啟明示意他再拿,他故意說一句很葷的話,姑娘就跑開了。


    六隻蘑菇不能解除他們的失望。


    嘉措答應帶他倆去鄉下。


    星期天終於到了。


    他們駕上派出所的三輪摩托到鄉下去。


    嘉措的母親等候在村口。村頭的柏木柵欄,溪水邊的小樹,草叢上有薄薄的一點白霜。她頭上包著一塊顏色鮮豔的方格頭巾,身著藏袍,腳上是一雙深統的膠皮雨靴。她的臉不僅沒有病容,反而因為霜凍有點泛紅。


    “我以為是收購站的汽車來了。”她說。


    “你怎麽不以為是日本人的飛機。”嘉措說。


    母親像從未害過呼吸係統疾病的人那樣大笑起來,還順手拍拍嘉措的屁股:“兒子。”她把兒子拉到一邊,“不要管那些天上的事情了,在地上生長票子的時候。”“你真把這一帶市場壟斷了?”她又像一個純樸村婦一樣笑了:“我來時,給男人們買酒,孩子們買糖,女人們買小玩意兒就用了一千多塊錢。我想要是日本人不來收購,我就隻有死在這裏了。當初他們不信一斤蘑菇能賣三十元。可現在我給他們四十元!”“市價可是八十元。”“不說這個了,這個你小子不懂。你父親怎麽樣?”“穿上你買的新衣服更氣派了。”“我隻給了他錢。”她揮揮手,“我掙錢就是為了一家人快活。”她又附耳對兒子說,“我想給你兩萬塊錢。”嘉措聽了這話正不知如何表示,兩個朋友不耐煩地按響了摩托車上的喇叭。


    “你們來幹什麽?”“找蘑菇。”母親抬抬手,哈雷和啟明就過來了。她說:“上山太辛苦,我送你們一點,你們就快點回去吧。”啟明立即掏出了車鑰匙,哈雷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嘉措看到母親用剛才頭戴的鮮豔頭巾提來一包蘑菇,但嘉措說:“不,阿媽,我知道什麽地方有蘑菇。以前外公帶我去過的。”“你沒有忘記?”“不會的,阿媽。”看到母親眼中的淚光,嘉措感到心尖上那令人愉快的痛楚與顫栗。雖然兩個朋友露出一點掃興的樣子。


    過了許久,他才說:“要是找不到,我們回來找她要。”這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輕風裏飄逸著這一年裏最後的花香。灌木枝條上掛著羊子穿行時留下的一綹綹羊毛。


    嘉措想談談外公。但他知道兩個朋友這時對這些事情不會感興趣。他們會認為那是一些瑣碎的事情。譬如外公掏出一塊玉石般晶瑩的鹽讓每隻羊都舔上一口,然後叫外孫也用舌尖接觸一下。外公還慨歎世間很久沒有聖跡出現了。要是他知道蘑菇一下變得身價百倍時,會感到驚異嗎?外公已經死了。他的生命像某一季節的花香一樣永遠消失了。


    “你外公的蘑菇在哪裏?”朋友的問話打斷了他的遐想。


    “快了。”他知道就要到“仙人鍋莊”了。每一個生長蘑菇的地方就像有人居住的地方一樣有自己的名字。那個地方鼎足而立三塊白色的石英石。像牧人熬茶的鍋莊。外公給它起名為“仙人鍋莊”。


    嘉措就像從未離開過這裏一樣就找到了這個地方。三塊石頭依然潔白無瑕,纖塵不染。但那一群蘑菇已經開始腐爛了。地勢低的地方,蘑菇生長早,腐爛也早。林子裏空氣十分清新,其中明顯混合了腐爛的蘑菇的略近甘甜的氣息。


    於是,又往上攀登。


    嘉措抑製住心裏對兩個朋友的失望,帶他們去第二個地方。


    第二個地方叫“初五的月亮”。那是一彎白樺林所環繞的新月形草地。草地上開滿黃色花蕊雪青色花瓣的太陽花。鮮花中果然有一隻隻黝黑稚氣的蘑菇閃爍光芒,兩個朋友歡躍起來,撲向草地。他們顯然不知道怎樣采蘑菇。他倆撲向那些高立在草叢中,張開菌傘,香氣散失很多的大蘑菇。那些最好的尚且掩沒在淺草中的卻被他們的身子壓碎了,加上最近又有熊光顧了草地上十幾年前就有的蜂巢。熊揭開了草皮,用它們的利爪,搗毀蜂巢,喝了蜜,過後肯定十分高興,就在草地上,在它們的舌頭不能辨別滋味的蘑菇中打滾。所以,在這個本該采到五六十斤蘑菇的地方,隻弄到二十多斤。嘉措給兩個朋友講外公怎樣帶他到這裏取蜂蜜。他用柏香樹枝熏起輕煙,外公說柏枝是潔淨的東西。蜜蜂也是,對它們用了汙穢之物就會搬遷。柏煙升起後,蜜蜂們就不再頻繁進出了。這時,把一隻空心的草莖插進蜂巢就可以吸食蜜糖了。嘉措講這些事情時,哈雷和啟明一副心猿意馬的樣子。


    他倆迫不及待地問還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有,可我不想去了。”“為什麽?”哈雷問。


    “算了,”啟明說,“是我也想一個人發財。”“那下山去吧,夠意思了,比原來的預想已經超出了十倍。”嘉措說完就掉頭下山。兩個朋友卻返身又朝山上爬去。他朝他們難看地撅起的屁股喊:“告訴你們一些名字,動動腦子會找到的。”外公給長蘑菇的地方取的名字都有點不太寫實,而是寫意性質的。那個有水潭的地方,他叫“鏡子裏的星光”;那片最幽深的樹林,隻是偶爾漏進幾斑陽光,他叫“腦海”。喊完,嘉措就下山去了。


    經過外公墳地時,他佇立一陣。原本不高的土丘被羊群踏平了。上麵的草和別處的草一樣散發著明淨爽朗的芬芳。起初他想說些什麽。但又想,要是人死後有靈魂那他就什麽都知道。要是沒有,告訴了他也不知道。


    到了村子裏,他想把這些想法告訴母親。可她說:“你看我忙不過來了,兒子,你幫我記記賬。”大約三個小時,他記了十二筆賬,付了兩千多元,按每付五十元賺三十元算,她這一天就已經賺了一千多元了。


    母親卻坐下來,和售完蘑菇的鄉親商量安排他們從她手中拿到的票子的用途了,誰家買一頭良種奶牛。誰家翻蓋房子。誰家加上舊有的積蓄買一台小型拖拉機。她還對村長說:“每家出點蘑菇錢,水電站的水渠該修理了。”當然,她還對每一個人驕傲地說:“那是我兒子,有點看不起他母親。我愛他。”嘉措笑笑,但竭力不顯出受到感動的樣子。他問母親,你算個什麽幹部,管這麽多事情。


    “就算個扶貧工作組組長,你看可以嗎?”“可以。”嘉措又說,“外公的墳都平了。”“孩子,外公知道你心裏記著他就是了。墳裏沒有靈魂。以後我死了也是一樣。”嘉措覺得母親從未把話說得如此得體。


    這是下午了,已經由別的老人和孩子放牧的羊群正從山上下來。羊角在白色群羊中像波浪中的桅杆一樣起伏錯動。嘉措把羊欄打開,溫順的羊群呼兒喚娘進了羊欄。


    母親也趴在羊欄邊上,兩人沉默著誰也不開口。


    後來,還是她說:“你的朋友們下山了。”他倆兩手空空下山來了。並對嘉措做了好些辜負了他們友誼的表情,但嘉措一直向他們微笑。因為他知道自己今後還需要交朋結友。


    母親不肯收購他們的蘑菇。


    “我隻會給你們五十元一斤,還是帶回去賣個好價錢吧,孩子們。”蘑菇一共是二十多斤。八十元一斤,賣了一千多塊。嘉措一分不要,兩個朋友一人八百元。剩下的都一齊吃飯喝酒花掉了。啟明的錢打麻將輸掉一部分,剩下的給妻子買了時裝。嘉措覺得他瀟灑大方。哈雷則運用特長,買了一台日本進口的唱機和原來的收錄機並聯,裝上兩隻皇冠牌音箱。嘉措覺得他實在,而且有文化。


    他們依然是朋友。


    有時嘉措也想,他們明年會帶我去找外公的那些蘑菇嗎?那我們就不是朋友了。這是冬天了。妻子即將來過春節。母親果然給了他兩萬塊錢。他在臥室鋪了地毯,紅色的。還給兒子買了一台電子遊戲機,外加好幾盤卡帶。雖然兒子尚未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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