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十年後,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像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著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目的隻是為了把館裏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裏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麽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裏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後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麵。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對我那雙鏡頭後麵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家夥也四出遊蕩,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遊走過程中,不止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於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裏,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麵八方匯聚到我這裏。於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餘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幹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便攜式電腦。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麽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裏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裏。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裏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麽由衷的讚歎,隻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麵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裏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麵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蔭涼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裏,有兩三個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裏第一次發布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裏男女共浴的美麗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蛻化了,池子裏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裏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裏有鬼。想想,我心裏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麽?”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裏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隻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麵目模糊的,以為一個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並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裏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相帶租賃店裏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盡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麽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發表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裏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裏。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麵。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了他那一身裝束,因為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麵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裏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個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不是我來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並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麽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麵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家夥,真不認識我了?”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家夥,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將他忘記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麵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於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後我來這裏接你。”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麵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把車門替他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當賢巴的坐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蔭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麽對我指手劃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麽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後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裏,把剩下的活幹完。然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櫃子收拾了三台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卷。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於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裏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裏。但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回去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於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裏,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裏了。賢巴滿麵笑容地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你以為?”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我隻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麽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隻攝影包,放進了車裏。


    後來,我也坐在了車裏,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後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後腦,我心裏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願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裏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麽。我想,麵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誌存高遠,而一直回避著麵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


    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這時,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聽說你搞攝影後,我就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縣裏的那個溫泉。結果你一直沒來。”


    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臉貢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經淡忘多年的遙遠的溫泉。


    賢巴從後視鏡裏看著我說:“我說的這個溫泉,就是當年花臉向我們講過的那個溫泉。”他還說,“唉,要是花臉不死的話,現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溫泉了。”


    “但是花臉已經死了。”我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的眼睛,說,“花臉死得很慘。”我的口氣會讓他覺得花臉落得那樣的下場,和他是有一定關係的。但他好像沒有覺得。他說:“是啊,那個年代誰都活得不輕鬆啊。”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臉死去時歪倒在火塘裏的樣子,想起了他那燒焦的臉。現在,那個靈魂與血肉都已離開的骷髏還安坐在那株野櫻桃枝杈上嗎?這個季節,細碎的櫻桃花肯定已經開得繁盛如雪了。風從晶瑩的雪峰上扶搖而下,如雪的櫻桃花瓣便紛紛揚揚了。


    我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們不該忘記,那是時代的錯誤。”賢巴說這話時,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車性能很好,發動機發出吟詠道路的平穩聲音,車窗外的景色飛掠向後。一棵樹很快陷落在身後,一叢草中的石頭,一簇鮮豔的野花,都一樣地飛掠向後,深陷於身後的記憶之中了。記憶就像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那麽多東西掉進去,仍然覆蓋不住那些最早的記憶。我希望原野上這些東西,覆蓋了我黯淡的記憶。但是該死的記憶又拚了命從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頭來。是的,記憶比我更頑強。


    賢巴又說起了溫泉。我告訴這位縣長,他說到溫泉時有兩種口氣,一種是官員的口氣,他用這種口氣談溫泉作為一種旅遊資源,要大力加以開發。他談到了資金,談到了文化。就是這該死的人人都談的文化,但他話題一轉,談到了男女混同的裸浴。他的口氣一下變得有些猥褻了。他談到了rx房、屁股、毛發,少年時代的禁欲主義使我們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帶上雙倍色情的眼光。這種眼光使我們在沒有色情的地方也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眾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點也不生氣,而是哈哈一笑,拍著他司機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兩種口氣,官員的口氣和男人的口氣。”他的意思是說,誰讓我又是官員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奔向的是牧馬人貢波斯甲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是我們少年時代無數次幻想過的溫泉,那他就不該用那樣的口氣。於是,我不再說話。


    他的眼睛已經被這話題點亮了。


    他說:“到時候你拿相機的手不要發抖,不要調不準焦距。”


    我沒有說話。


    “哈,我知道了,你隻要飽自己的眼福,不願意變成照片與人分享嘛。還是拍些照片,以後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這一天,我們住在縣城。賢巴請我去了他家裏,他的妻子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發著一些藥片的味道。但還是端著縣長夫人的架子,臉上冷若冰霜。賢巴有些端不住了。說:“這是我的同學,我的老鄉。”


    於是,縣長夫人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裏嘟噥了一句什麽。


    我自己調侃道:“鄉下的窮親戚來了。”


    縣長夫人表情有些鬆動,打量我一陣,說:“你們那裏真還有不少窮親戚。”


    我很好奇:“他們到這裏來了。”


    縣長夫人盤腿坐在一塊鮮豔的卡墊上,手裏拿著一把精致的木梳,說:“他們來洗溫泉。”


    我心裏有了一些惡意:“我來也是因為溫泉。”


    賢巴趕緊插進來,說:“他是攝影家,他來拍溫泉。我們要把溫泉這個旅遊資源好好開發一下。”


    縣長夫人臉上的表情又鬆動了一些。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他丈夫說的:“給辦公室打個招呼,讓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說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歎口氣捶著腰走進了裏間的房子。其實,此前他丈夫已經在招待所把我安頓好了。我害怕賢巴因此難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樓,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長。”他說出一個名字,那口氣中的一點點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蓋了,“那就是他爸爸。”


    當然,他說出的確實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


    這時已經是夜裏了,昏黃不明的路燈並沒有把地麵照亮多少,卻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賢巴又問我老婆是幹什麽的。我告訴他是中學教師。縣長說:“教師很辛苦。”


    我說:“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聲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著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蕩蕩。一小股風吹過來。吹起一些塵土。塵土裏卷動著一些破紙片,一些塑料袋。塵土裏的馬糞味和遠處傳來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夠確信,已經來到了草原。


    第二天,賢巴沒有出現。


    一臉笑容的辦公室主任來陪我吃飯,說賢巴縣長很忙。開會,審查旅遊開發方案。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我隻好說我不忙。吃完午飯,我上了街。街麵上很多小鋪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幾個小和尚和鎮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揮杆,桌球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響。不時有牧民騎著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馬從街上走過。我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去溫泉有六十裏地。我站在街邊看了一陣露天台球,然後,一個牧民騎著馬走過來,身後還有一匹空著的馬。我豎起拇指,就像電影裏那些站在高速路邊的美國人一樣。兩匹馬停下來。斜射的太陽把馬和人濃重的身影籠罩在我身上。馬上的人身材高大,這個身影欠下來,說:“夥計,難道我們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我說出了溫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來,拍拍我的屁股:“你騎有鞍子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來,在高聳的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人的,都從下邊仰臉望著我。然後,他上了那匹光背馬,一抖韁繩,兩匹馬便並肩嗒嗒走動了。很快就走出縣城,翻過兩座小丘之間的一個山口,一片更廣大的草原出現在眼前。


    “嗬!”不知不覺間,我發出一聲讚歎。


    然後,一抖韁繩,馬便奔跑起來。但我沒有加鞭,隻讓馬離開公路,跑到湖邊,就放鬆了韁繩,在水邊鬆軟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這是一個季節性的湖泊,水麵上水鳥聒噪不已。那個漢子也跟了上來,看著我笑笑,又抖抖韁繩,走到前麵去了。這一路,都由他控製著節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紅色的石山出現在眼前。他告訴我山根下麵便是溫泉。看著那座赭紅色的石山,看著石山縫裏長出的青碧小樹,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這裏,肯定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噴發。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說:“這話像是地質隊的人說的。”


    “我不是地質隊員。”


    兩個人正斜坐在馬背上說話,從我們所來的草原深處,一輛飛馳的吉普車揚起了一柱高高的塵土。漢子突然猛烈的咳起來。我開了個玩笑,說:“該不是那些灰塵把你嗆住了吧?”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認真地說:“不止是我,整個草原都被嗆住了。”


    這一路,我們都避開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隨著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前。我們又繼續策馬前行。漢子說:“以後你再來這個地方,不要坐汽車來。”


    我說那不大可能,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他揮了揮手,說:“得了吧,你的前輩都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嗎?”我的前輩們確實不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車以後失去了四處行走的自由。當然,後來又恢複了四處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錮太久之後,他們的靈魂已經像山間的石頭一樣靜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樣渴望奔突與流浪了。很多人確實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土裏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看溫泉,想像你的先輩們一樣享受溫泉,那你就把汽車放在縣城,騎一匹馬到溫泉邊上來。”


    “就像今天這樣?”


    他說:“就像今天這樣。”


    那輛飛馳的吉普車從與我們平行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們已經到了那赭紅色的山崖下麵。抬頭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鴿子與雨燕在巢裏進出。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叫洛桑。”


    我看著那些飛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輕捷地盤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我說:“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


    他跳下馬,我也下了馬,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說:“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又頗為尷尬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他我的名字。


    洛桑笑了:“你總是這麽心不在焉嗎?”


    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溫泉。”


    他看了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說:“哦,溫泉。溫泉。好吧,朋友,溫泉已經到了。”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岩石,西斜的太陽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岩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裏,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麵反射的刺眼光亮。


    溫泉!


    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站在那裏,雙眼中滿是溫泉上的光芒在迷離搖蕩,濃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長時間,隻記得馬在身後噗噗地噴著響鼻。這些光芒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岩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湧而出。溫泉水四溢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瀦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裏最後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麽耀眼了,隻是硫磺味更加濃重。曠大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蕩,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我坐下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寨子後麵山上的鹽泉邊上。


    鳥鳴與硫磺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隻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後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歎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紮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麵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麵的汙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裏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溫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麽天真無邪,那麽自由,那麽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裏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像。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裏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裏的硫磺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後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


    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村郵遞員從包裏掏出一大塊新鮮奶酪,然後,兩個人脫得幹幹淨淨下到了溫泉裏。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裏,然後,把頭深深地紮進溫熱的水裏。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包裹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麽,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裏,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摸,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卻深深地把頭紮在水裏。每一次從水裏抬起腦袋,隻是為了把嗆在鼻腔裏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來,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紮進水裏。


    就這樣周而複始,一次又一次紮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幹過別的。紮進水裏,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蕩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隻是一次次躍出水麵,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裏的水噴吐出來。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紮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麵。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屁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裏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這太過宏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奶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溫泉裏再沒有姑娘了嗎?”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裏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向導。隻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說,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了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裏,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訴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裏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裏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麵,到這裏來開眼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隻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裏老輩人的描述裏,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裏,靈魂飄飛在半天裏,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眼光迷離,rx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裏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裏,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麽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麽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麽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隻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裏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裏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裏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麽多女人。”


    洛桑從水裏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麵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麵前才吱一聲刹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裏。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麵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裏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麽?”


    賢巴說:“幹什麽?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麽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家夥。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裏,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裏,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麽大的道理前還怎麽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裏,甚至這麽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rx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麽就是落後呢?


    我隻是被這種想像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裏。縣長下來了,鄉裏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叫發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個通宵,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裏歌聲大作時,已經睡著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集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麽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明白無誤地露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裏。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感到了堅實rx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了:“怎麽,這不比想像溫泉裏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家夥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裏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隻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裏。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後,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


    “我怎麽了?什麽意思?”


    他卻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麵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地叫聲。賢巴已經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幹淨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裏長滿茸茸的青草,沿牆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築的院牆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後又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匯報工作,匯報完就開飯。”


    我有些頭痛,隻喝了兩碗奶茶。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裏,聽到會議室裏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它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麵十分幹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麽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複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麽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她說:“啤酒?”


    我搖搖頭,說:“煙。”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麵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並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台,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也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癢癢,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麽介紹你的。”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當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麵,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裏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一首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裏,傳來的卻是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裏出來,站在我麵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麵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麽。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裏去了。


    阿基說:“來!”


    便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簾。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身子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挺的銅板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布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麵前,說:“是不是從溫泉裏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我不知為什麽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裏出來是不是這種效果。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她麵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裏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麽,她又是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後,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麽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髒跳得咚咚作響。


    兩個姑娘很少呆在水裏,她們大多數時候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式的間隙裏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還有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態度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舍不得不去正視。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麽不脫衣裳?”


    “你怎麽不敢脫衣裳?”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衣裳。我這裏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準!”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麵有慍色,她們又對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嘴,說:“親一個,來嘛!”


    “來嘛,親一個。”


    我的吻真是帶著了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裏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裏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裏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麵對這種境況,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崗。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欲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崗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氈子,上麵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麽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幹人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嚴。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裏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幹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麽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凶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麵,”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麵前,說,“其實這也沒什麽,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裏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兩個姑娘拚命搖頭。


    副縣長同誌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麽,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裏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裏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惶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驕傲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裏。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裏。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裏。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上,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麵前的水上都漂起一個托盤,裏麵有魚生、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裏,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心裏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裏,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麽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裏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隻是要借機掩飾心裏的不安。後來,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車屁股後麵,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麵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膠卷裏,把她們某種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裏跟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這些話使我心裏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他哼了一聲。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說:“不管我們怎麽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人在溫泉裏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裏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同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我說:“你再作報告,我要下車了。”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麽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都沒改變。”他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責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傳欄裏貼照片的命。”


    “你讓我下車。”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裏那些人懂得什麽,他們說什麽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麵!”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隻是,自認是一個施與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隻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誌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而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而帶來的快感而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裏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卷衝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麽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裏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處,使鎮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裏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細細的夜風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麽美好。”隻是我不清楚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如果是夢,我怎麽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麽傷心也不至於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麽漂亮,是因為她們並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所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裏,塞在文件櫃裏邊一個抽屜裏鎖了起來。有關那個遙遠溫泉的想像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願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麽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遊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裏的櫥窗騰出來,專門作一期某縣的旅遊景點宣傳專刊。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麽。


    館長說:“這是館裏對你高升表示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隻能做這麽大一個人情。”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什麽子虛烏有的旅遊局長。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幹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你要多關照啊!”


    這麽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構調整了,賢巴同誌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了旅遊局。縣上發了請帖,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台的記者參加旅遊局的掛牌儀式,藝術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帖。旅遊局長不是我,請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帖給我看。上麵寫著他的名字。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應平淡,歎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麽人。”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麽。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後,館裏的什麽好事,比如調一個好單位,幹一點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先進,都沒有我的份了。你想,你連旅遊局長都不想當,還會對什麽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上旅遊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麵肯定是饑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後用腳擦去,然後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長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在地上什麽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後,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這麽複雜的道理,怎麽對人講得清楚呢?於是,我隻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櫃子,想想裏麵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當另一個縣發來請帖,邀館裏派人去人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於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裏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賢巴,兩個人都是風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麽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剛成立了旅遊局想開發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館長這麽說,好像我特別想報複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複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這個溫泉隔我的家鄉,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裏。隻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縣裏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幹事來接我們這一幹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麽時候發現的這個溫泉?


    他說:“發現?隻是開發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怎麽以前沒有聽說過。”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在不就聽說了嗎?”


    車行一百多公裏,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夜就住在招待所裏。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並有警察開道的車隊裏。晚上下過雨,已經是九月份了,落在河穀裏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裏。一道青翠的鬆枝裝飾的牌坊出現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等在那裏。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牌坊,便進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麽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入溫泉山莊中央的遊泳池裏。水濺在磁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磺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遊資源的開發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身邊的很多相機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劈劈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餐廳裏的歡宴結束後,那池子裏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備的遊泳衣褲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隻有領導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裏休息。我沒帶遊泳衣褲,又沒有進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入樹林後,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鬆樹混生的樹林裏一路向上,林子裏,身前身後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鬆軟。然後,風把硫磺味送進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裏,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雲杉樹幹,溫泉的源頭便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岩石下,溫泉咕咕有聲,翻湧而出。然後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匯聚,經過一個濾水口,進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了。濾水口的水麵上,堆積起來了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淨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然,我們來這裏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幹了,於是,滿澗裏隻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累累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窪,想來,當溫泉水還在澗裏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窪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裏麵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濕的背上有寒意起來,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嫋嫋的青煙。走進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裏透出陣陣肉香。木屋裏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鬥。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隻有我懂得藏話,於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眼眶通紅,並不停流淚的雙眼。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景的幹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岩石,細細的兩股溫泉便從岩石中央的裂縫裏翻湧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窪,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隻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裏麵,又回木屋裏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們是如何用溫泉治療疾病了。


    這時,從樹叢那邊,傳來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很奮力地嘔吐的聲音。往前幾步,是這溫泉的又一個泉眼。一個人正伏在那裏嘔吐,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吧,一隻手扳著他的肩頭,一隻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人吐過了,直起腰來大口喘息著,看到我們,他年輕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也是無力的笑容。他說:“聽說今天山下很熱鬧?”


    我點點頭:“你這是治什麽病?”


    “胃裏的毛病,”他母親說,“我兒子沒病的時候,一頭牛都扛得起來,現在瘦成什麽樣子了。”


    小夥子顯得十分虛弱,但他還是說:“喝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裏不幹淨的東西吐光了,胃洗幹淨了,我的病就好了。”


    這時,有一個同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麽不去醫院?洗溫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們不知道山下的溫泉山莊住得好,吃得也好嗎?”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感到自己心裏竄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仍然笑著:“這裏不用花錢啊!”


    說完,他又俯身在溫泉上開始很艱難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濃重的溫泉水,他呻吟著,吞咽著,我們背過身走下山去,很快,便聽到他再次嘔吐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把這聲音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因為這個聲音,我失去了在豐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廳裏觥籌交錯,我不想煞大家的風景,便離席走到外麵。溫泉山莊門口,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麵列出了這溫泉水中所含稀有礦物質的成分,並說這泉水有治療風濕,皮膚病與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溫泉邊治病的人們。他們相信溫泉無所不能的功效,是因為傳說的魔力,而這個廣告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權威醫療機構的鑒定結果,是真正的科學,當然,走近這科學的大門,你需要很多的金錢。


    作為慶典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晚會開始了。十多個歌舞節目過後,焰火在濃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在星空下炫爛地迸散,並掩去了星空。晚會的後半段是交誼舞會,脫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員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領導的雙臂之間。


    我去外麵的馬路上散步,夜色清涼,永恒的星星又布滿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溫泉邊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樣踏實的睡眠。


    一個地方無論遠近,要麽你從來不去,一旦去過一次,就好像訂立了一個合同,就會不斷去與它相會。我與這個溫泉也是一樣。真的,過去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溫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會,往後的幾年裏,我總會經過這個地方。不是專門去這個地方,但總是在去一個什麽地方時經過這裏。有些時候,我們停下來,在附近山崖上飛瀉而下的山泉擦洗幹淨汽車,再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泳池裏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溫泉浴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日益多起來的餐館的生意看起來都很不錯。有些時候,車子就從溫泉山莊旁飛馳而過。即便那樣,也可以看到,圍繞著這個溫泉山莊,蓋起了一幢又一幢說不上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的小樓,不幾年,溫泉山莊這裏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鎮了。後來,鎮子上還建起了一個礦泉水廠,這一路的商店裏,都有這個廠的產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車裏,與同行的人驚歎這個因旅遊而勃興的小鎮的變化時,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賢巴。想起了他想開發的那個更加美麗的溫泉。那個溫泉旁有一座赭紅色的岩峰,有寬廣的草原,那美麗的景色會使那裏的溫泉旅遊更容易開展。這次,我是跟一個紀錄片攝製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導也是顧問,我拿出地圖,告訴導演,將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問我為什麽?


    我說:“一個溫泉。”


    他看了看我:“溫泉?”


    我點點頭:“溫泉。”


    導演說:“他媽的,溫泉。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導演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總是有道理的。”


    其實,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拿起了筆,在小說裏講我那些大多數人覺得沒有道理的事情。當我寫得有些名氣的時候,我不用再為那些個櫥窗拍攝或張貼照片了。


    兩天以後,我們因為下雨,滯留在一個縣城裏。導演因為預算在門口皺著眉頭看天,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中拿起了床頭上的電話。我要了一個114,查到了草原縣政府的電話。


    電話打到了縣政府辦公室。我沒有說要找賢巴縣長。我隻說想打聽一下他們那裏溫泉旅遊的情況。


    對方有些警惕:“你是幹什麽的?”


    我報了一個旅行社的名字:“聽說了貴縣草原很漂亮,還有溫泉。”對方鬆了一口氣,告訴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你好,某某縣旅遊局。”


    我說,想打聽一下貴縣的旅遊資源的開發情況。


    “哪一方麵?”


    “比如……溫泉。”


    對方捂住了話筒,過了很久,話筒裏才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請問你是想投資嗎?”這是賢巴的聲音!他的聲音有些急切。“我們的措娜溫泉是一個很好的投資項目。”


    我說:“對不起,我隻是一個想來旅遊的遊客。”


    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啪一聲把電話扣上了。想來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的日子不是十分好過。那個成功開發了那個溫泉山莊的人,當時是一個副縣長,現在也提拔為縣長了。最近又出國考察意大利旅遊,人們說回來定還要升遷。但賢巴卻呆在旅遊局裏等待投資商的電話。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縣長的椅子上再動不了了。


    十天後,我們的汽車爬出最後一道峽穀,開闊的草原展現在眼前。


    當天下午,我們就來到了措娜溫泉。赭紅色的石頭山峰聳立在藍天下麵,聳立在寬廣美麗的草原中央。但是,當溫泉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攝製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為我向他們反複描述,同時也在反複重溫的溫泉美景已經不複存在了。溪流串連起來的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氣,草地中那些長滿灰白色與鐵紅色苔蘚的礫石原來都向那些小湖匯聚,現在也失去了依憑。


    溫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這些房子蓋起來最多五六年時間,但是,牆上的灰皮大塊脫落,門前的台階中長出了荒草,開裂的木門歪歪斜斜,破敗得好像荒廢了數十年的老房子。隨便走近一間屋子,裏麵的空間都很窄小,靠牆的木頭長椅開始腐爛,占去大半個房間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開始脫皮。腐爛,腐爛,一切都在這裏腐爛,連空氣都帶著正在腐爛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麵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變成了一片陷腳的泥潭。


    再往上走,溫泉剛露頭的那個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環形牆圍了起來。從一道石階上去,原來泉眼被直接圍在了一個露天大泳池中間。泳池四周是環形的體育場看台一樣的台階。同來的攝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頭的機器,罵了句什麽,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來。


    大家都罵了句什麽。


    我卻突然想到了古羅馬的浴場。但這裏沒有漂亮的大理石,沒有精美的雕刻。有的隻是正在開裂的水泥池麵。所以,這個想法讓我啞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這奇怪想法,還是笑敢於在這樣漂亮的風景上草率造成這樣建築的人。笑過之後,我也在水泥台階上坐了下來。導演遞我一支煙,口氣卻有些憤憤然:“你不是說這兒挺美的嗎?什麽美麗草原上的珍珠串,什麽裸浴的漂亮女人,媽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麽。”他舉著一根曲曲彎彎的柳棍,挑起一條被人丟棄的肮髒的破褲子,然後,又走到水邊,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與毛發。這些東西,在原來的水池裏,很快就在草間,在泥石裏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豐富的微生物的功勞。但在這樣一個水泥建築裏,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條件,汙垢便越積越多了。


    一個更為奇怪的現象是,這裏修起這樣一片建築,卻不見一個管理人員來打掃,來維護,隻有草率的建築在濃重的硫磺味中日漸腐朽傾圮。這個世界上,如此速朽的東西是有的,但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了。


    我又想到了當年把這個溫泉描繪得有如天堂的貢波斯甲,如果他看到這個景象,那張花臉上會出現什麽樣的表情呢?不會了。那個時候,他就哀歎過,每一個人都給固定在了一個狹小的地方,失去了四處走動的自由,那個溫泉是要讓人忘記了。事實也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但他肯定想不到,賢巴會成為縣長,更想不到縣長賢巴想靠溫泉掙錢,卻把這個溫泉給毀掉了。


    我們坐在這片基本已被毀棄的建築旁的草坡上,默然無語。這時,在下麵的山腳下,出現了兩個行路的人。溫泉流過那些破敗的房子,又從簡易公路下穿過,在溝底的灌木叢中瀦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湖泊。這兩個路人在那裏停下來,脫下衣服走進水裏洗了起來。我們與之相隔很遠,但從姿態上仍可以看出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大家都掩蔽著自己引頸長望,看得出來是希望水裏發生點什麽故事。但是故事沒有發生。兩個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邁開草原牧民那種有些籮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邊,用手試試水溫,才發現,到這裏,水的熱度差不多已經散失殆盡了。但是,岸邊的草地,一叢叢小葉杜鵑,使這小湖顯得那麽漂亮。我們在這個湖岸邊坐下來,攝像打開了機器。這時,上方的公路上響起汽車的刹車聲,然後,大片的塵土從斜坡上漫卷而下。塵土散盡後,一幹人站在公路上,叫我們上去說話。


    我們上去了。


    叫我們說話的人是鄉政府的人。他們氣勢洶洶地盤問我們來此采訪得到了誰的批準。我告訴他們我們拍紀錄片,不是新聞采訪。


    他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分別。其實,他們就是不同意我們拍這個溫泉。


    把一個本來美麗的地方變成這個樣子確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我有些憤怒地告訴他們,我們要拍攝的都是一些美麗的鏡頭,這樣的景象怎麽能入我們的鏡頭?


    對方還問:“那為什麽呆在這裏,而且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


    我說:我來過這裏,這裏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記憶裏,這裏都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呆在這裏是想不通這個地方怎麽被糟踏成了這個樣子。那次還是你們的賢巴縣長請我來的。


    他們中的一個人想起了我:“對,對,你跟兩個姑娘……對對,哈哈,對對,哈,跟她們兩個,好好,請到鄉政府去吧,我們通知賢巴縣長,也許他會來看你。好像你們是老鄉,對吧?”


    我們在鄉政府安頓下來,還有豐盛的飯菜。但一種戒備的氣氛卻在四周彌漫。吃飯的時候,我笑著對鄉長說:“我感覺有被軟禁起來的味道。”


    鄉長笑笑,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我忍不住問他那溫泉怎麽弄成了這麽一副模樣?他想了想,灌下一口酒:“哎,你還是問你的朋友吧。他一會兒就要到了。不過,你最好不要提這檔子事,這是他的心病,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夠治好了!”


    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鄉長又歎口氣說:“我在這裏代人受過,旅遊沒有搞起來,溫泉被毀成那樣,老百姓把我罵死了。”


    我問他這個項目是不是賢巴主持開發的。


    鄉長說:“那還能是誰,旅遊局是他一手組建的。這也是旅遊局開張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也不該糟踏成這個樣子。”


    鄉長苦著臉說:“反正就成了這個樣子,縣裏花了錢,我們鄉裏這些年的一點積蓄也全部投進去,結果呢,外地的遊客沒有來,當地的老百姓也不來了。等到搞成了這個樣子,再出去找投資,人家一看那個地方,唉,什麽意思都沒有了。我親自聽到一個投資的人說賢巴縣長和他的手下人都管不好這樣的項目。”


    我不想理清這理不清的是非,便向他打聽當年那兩個姑娘。


    鄉長說:“都不在了,教書的那個,什麽都不要跑了,聽說去了深圳,在一個民俗村裏表演歌舞。供銷社那個,辭了職跟一個藥材商人做生意去了。”他有些難看地笑了笑,“你看,我們這些地方再不發展,什麽人都留不住了。”


    我好像不需要到這裏來聽這樣的道理。兩個人轉到獸醫站,兩個獸醫正在院子裏忙活,一個用鐵碾子碾藥,一個用帶壓力計的壓力鍋蒸餾柏樹皮。過去曾有一位深諳醫道的僧人在這裏研製出好幾種效力很好的獸用藥。我一問,這兩個人正在用這位去世高人留下的驗方製造獸藥。我坐下來,聽兩個獸醫給我說一個個方子中用些什麽藥草。他們說出一味藥來,我立即便想起這些藥草開著花結著果的樣子來,其中一味藥叫龍膽草,就開著藍色的花朵搖搖晃晃,在我們的身邊。正說話時,有人來通報鄉長,賢巴縣長從縣上趕來了。鄉長趕緊起身,我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必要,仍然坐在那裏與兩個獸醫交談。鄉長走了。兩個獸醫卻表情漠然。他們搬來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藥典。藥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寫經文所用的又厚又韌的手工紙,每一個藥方中,都夾進了所有藥草的標本。他們說,這是那個老僧人留下來的。老僧人的遺願之一,就是建一個現代化的獸藥工廠。但是,縣裏沒有人過問這樣的事情,隻有商人來願意出一筆巨資買走這本藥典。我翻看那部藥典,裏麵夾著的一株株標本,散發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這時,院子外麵響起了一個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有點先聲奪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戲劇舞台上,那就表示一個重要人物要出場了。果然,披著呢子大衣的賢巴縣長寬大的身子出現在獸醫站窄小的院門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個院門都塞滿了。他站在那裏,繼續笑著,我們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著他好一陣子,他才走進院子裏來,跟兩個站起來的獸醫握手,說:“辛苦了,辛苦了。”


    兩個獸醫握了手,站在那裏無所適從,恰好壓力鍋內壓力達到預設高度,像汽笛一樣嘶叫起來。兩個獸醫趁機走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賢巴緊拉住我的手:“怎麽,來了這裏也不向老鄉報個到,怕我不管飯嗎?”


    他這麽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以為他會為了把溫泉糟踏成這個樣子而有些慚愧,但他沒有。那個剛才還牢騷滿腹的鄉長又滿臉堆笑跟在他後麵,賢巴不等我說話,便轉過身去問鄉長:“你沒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鄉長說:“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鄉長很盡職,他們把溫泉看得嚴嚴實實的,根本不讓人接近。”


    賢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鄉,你不知道管一個縣有多難,溫泉開發在經濟上交了一點學費,但是,我常常說,作為一級政府,為官一方,我們不能把眼光隻放在這麽一個小的問題上。”他聳聳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開口,便完全是開會作報告的腔調了。他說:“你看到沒有,我們因陋就簡蓋起了的溫泉浴室,雖然經濟回報沒有達到預期,但是,這種男女分隔的辦法,改變了落後的習慣,所以,我們應該看到移風易俗的巨大作用。我們很多同誌隻把眼光放在經濟效益上,而看不到這種改變落後習俗的方式,對於精神文明建設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長遠的眼光看問題,改變落後的生活方式,也是改變投資的軟環境,投資終究會搞起來的。”


    我本來是想勸勸他,為了溫泉,或者為了少年時代我們對這個溫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把話作報告一樣說到這個份上,我的嘴也就懶得張開了。我不是官員,但按流行的話來說,我一直生活在體製內,遇到像這樣誇誇其談,謊話連篇的大小官員是很尋常的事情。並不應該感到大驚小怪。也許是因為這個溫泉,也許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少年時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點痛悔的表示。


    也許這些自欺欺人的謊話也是剛剛湧到他嘴邊,於是,他有些晦暗的臉上泛起了光芒,他撇開我,把身子轉向鄉裏的幹部。他的眼睛閃爍著激越的光彩,聲調卻痛心疾首:“是的,溫泉開發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問題,資金的問題,改變農牧民落後的風俗的問題,可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保守。改革開放這麽多年,溫泉躺在這裏這麽多年了,沒有人想過要做點什麽。也沒有人說過什麽。我做了,調查的人來了,風言風語也跟著來了,縣長選舉時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沒有人想一想他正麵的意義!”


    到底是做了這麽些年的官員,我看他一番話說得下麵這些人都有些激動了。也就是從今天開始,這個因溫泉而失意的官員,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改革先驅,一個勇探雷區的犧牲者了。


    我不想聽這種振振有詞的混賬話,我來這裏,是為了構成我少年時代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穿過很多時間,穿過很寬闊的空間,我來到了這裏。來尋找想像中天國般的美景。結果,這個溫泉被同樣無數次憧憬與想像過措娜溫泉美景的家夥的野心給毀掉了。


    他用野蠻的水泥塊,用腐朽的木頭,把這一切都給毀掉了。


    我離開了那群官員,也離開了我的同伴,把車開到那赭紅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溫泉。太陽正在落山,氣溫急劇變化使一些小旋風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塵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麵目全非,了無生氣的溫泉之上。


    如果花臉貢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溫泉今天的樣子,看到當年的放羊娃賢巴今天的樣子,他會萬分驚奇。他會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個有點正常想象力的人,怎麽會在一個曾經十分喧鬧,也曾經十分落寞地美麗的溫泉上堆砌這麽多野蠻的水泥,並用那些塗著豔麗油漆的腐朽的木頭使晶瑩的溫泉腐朽。我用常識告訴自己,這水不會腐朽,或者說,當這一切腐朽的東西都因腐朽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蹤跡時,水又會咕咕地帶著來自地下的熱力翻湧而出。但是,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再屬於我們這些總是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麽痕跡的短促生命。


    在故鄉的熱泉邊上,花臉貢波斯甲給了我們一種美好的向往,對一種風景的向往,對一種業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時候,我們不能隨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種想像是對行走的渴望。當我們可以自由行走時,這也變成了一種對過去時代的詩意想像。


    也許,像賢巴這樣的人,最早看穿了這些想像的虛妄,於是,他便來親手摧毀了產生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來,望著眼前頹敗的風景,恍然看見家鄉熱泉邊的開花的野櫻桃,看到了花臉貢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一個曾經與他浪遊四方的風流漢子,他臨死的時候曾經囑托我告訴他溫泉今天的消息。於是,我聽見自己說:“夥計,什麽都沒有了,我們的兒子把它毀掉了。”


    他不問我為什麽。我知道他有些難過。


    但他沒有血肉的頭顱閉不上雙眼,於是,他的難過更加厲害了。我感到天都跟著暗了一下。結果,那個我親手放上樹去的頭顱便從樹上跌落下來。那些頭骨早已在風中朽蝕多年了。跌到地上,連點響聲都沒有便成為了粉末,然後,一縷歎息一樣的青煙升起來,又像一聲歎息一樣消散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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