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衛生院的病床上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腦子裏空空如也。


    隻看見頭頂上倒掛著的玻璃瓶裏的藥水,從一根管子裏點點滴下,流進了自己的身體。這可是比巫術更不可思議的法子。流進身體的藥水清冽而冰涼,他想,是這冰涼讓他清醒過來。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過來了。他讓自己發出了聲音,這一次,是人的歎息,而不是野物的叫聲。


    看護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來到護林員已經兩年多了。他父親給他的名字是羅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很多漢人開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漢人的名字:羅衛東。


    羅衛東俯下身子問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沒有醒嗎?”他還伸了伸不插膠管的那隻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體。


    “我是說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嗎?”侄子的表情有些憂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憐的侄子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變得莊重嚴肅了:“聽說,你看見多吉了?”


    “我看見了,可他們都說沒有看見!你有他的消息嗎?”


    “叔叔,領導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們就要找你問話。”


    “是老魏嗎?不問話他也會來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轉身出去了。又走回來,興奮地說:“我進專案組了!”


    “什麽?”


    羅衛東什麽也沒有說。


    格桑旺堆當然不曉得,老魏已經被打倒了。羅衛東出去搬來兩把椅子擺上,然後,兩個一臉嚴肅的公安就進來了。兩個人坐下來,一個人打開本子,擰開筆帽,說:“可以了。”


    另一個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機村大隊的大隊……”


    “問你叫什麽名字!”


    “格桑旺堆。”共產黨的工作幹部,對他這樣的人,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兩個人卻不是這樣,想必是他們不曉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機村大隊……”


    “這個我們知道!問你什麽回答什麽!”


    “你生的什麽病?”


    “中邪。”


    “胡說,是癲癇!你不是大隊長,不是共產黨員嗎?怎麽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麽事情了嗎?”


    “昨天?對了,昨天,肯定有什麽地方的森林著火了,機村都能看見火光,還有很大的煙。”


    “還有呢?”


    “還有就是我中……,不對不對,我生你們說的那個病了。”


    “癲癇!還有呢?”


    “還有,還有,沒有了。”


    “有!”


    “我不敢說?”


    公安臉上立即顯出了捕獲到重大成果的喜悅,那個人他俯下身子,語調也變得親切柔和:“說吧,沒關係,說出來。”


    一直悶不語的羅衛東也麵露喜色:“你說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們又要批評我,說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該信封建迷信。”


    “說吧,這次不批評。”


    “我看見了一個遊魂。”


    “誰的遊魂。”


    “巫師多吉。”


    “為什麽你說是遊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隻有我這個病人看見。病人的陽氣不旺,所以看得見,他們年輕人身體好,陽氣旺,所以就看不見。”


    “真的是多吉?”


    “是我們村的多吉。請你告訴我,公安同誌,你們是不是把他槍斃了?”


    公安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叫護士拔掉了輸液管,說:“隻好委屈你一下,跟我們到你看見他的地方走一趟!說說情況,回來再治病吧。我們保證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進了逃犯緝捕專案組的侄子還有些擔心叔叔的身體。


    “走資派都能推翻,這點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從床上一躍而起:“走,我跟你們去!”


    兩個嚴肅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普車順著昨天晚上的來路搖搖晃晃地開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變得憂心忡忡了:“同誌,多吉是不是死了?”


    對方沒有回答。


    他又問:“你們把他,斃了?”


    “你說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為集體好。”


    這個公安是一個容易上火的人,這不,一句話不對,他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你這是什麽話!你還像一個共產黨員嗎?替縱火犯說話!告訴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斃了,他還能跑嗎?才判了他六年,他還跑,這樣的人不該槍斃嗎?”


    被訓得這麽厲害,格桑旺堆一點都沒有生氣,他倚靠在軟軟的座椅上,長出了一口氣,說:“該殺,該殺。”


    他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喊停車的地方,並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那個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塊草地,一麵臨近奔流的溪水,三麵環繞著高大挺拔的櫟樹與樺樹的混生林地。


    吉普車轟鳴著,闖過清淺溪流,開上了那片林間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滿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現了多吉和他忠誠的毛驢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來,那不是鬼魂,他從監獄裏逃回機村來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腳,十分肯定地說:“我看見他就站在這裏!”


    但是,這鬆軟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從枯草下冒出頭的今年的青草芽,沒有任何人踐踏過的痕跡。


    兩個公安四周轉了圍,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跡。


    格桑旺堆看著他們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腳使勁跺跺草地,草地隨之陷下去一點。但當他抬起腳來,草地就慢慢反彈回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樣陷下去,又反彈回來。


    他們又坐上吉普車,車子朝著來路開去。這時,迎麵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雲聳立在麵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說:“這麽大的煙,該要多大的火啊!”


    專案組的人都不說話。


    “要燒燃了真正的森林才會有這麽大的火。”


    他們還是不說話。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們燒荒也會有好大的煙,但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他其實想說,多吉沒死,我太高興了,多吉悄悄回來了,讓我看見,我太高興了。


    但他隻是說:“我們燒荒都是冬天剛到的時候,這個季節,把一片片森林隔開的冰雪化了,燒起來就止不住了。所以,我們隻在冬天燒荒。”


    “你的話也太多了。國家的森林燒了你很高興嗎?”


    這句話把格桑旺堆問住了,他慚愧地低下頭。隻要燒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國家的,他都不會高興。森林一燒,百獸與眾禽都失了家園,歡舞的火神用它寬大的火焰大氅輕輕一卷,一個興旺的村莊就會消失不見,大火過後,泉眼會幹涸,大風會沒遮沒攔,使所有的日子塵沙蔽天。


    “有沒有人去撲滅那大火。”格桑旺堆還想起來,離開公社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會,聽人在高音喇叭裏講話,於是他又問,“那麽開會的人,他們沒有看到大火燃起來了嗎?”


    “那是國家的事情,國家的事情要你來操心?”


    “你們呢?你們也沒有看見?”


    “我們的任務是抓那個逃犯。”他們的臉又沉了下來。


    格桑旺堆不想再說什麽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火嗎?他們都這樣不依不饒,為什麽對正熊熊燃燒的大火卻視而不見?


    他打了一個冷戰,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結局清清楚楚地擺在了他的麵前。他好像看到了機村遭受覆滅的命運。無論如何他也不肯隨車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裏,做好迎接大火的準備。他是這個村的大隊長,如果這個劫難一定要來的話,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難關。


    公安把車停下,說:“這會兒看你,又像個有覺悟的共產黨員了。”


    強勁的風從東邊的河口吹來,風中帶著濃重的煙火味道。黑色的雲頭再次高漲。早先黯淡下去的紅光,這時又抽動著,升上了天邊。格桑旺堆說:“天哪,災禍降臨了。”


    說遠,轉身便往回機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頭,但不回頭也知道,背後,黑煙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獰笑著升騰,現在,連周圍的空氣都在為遠處火焰的升騰與抽動在輕輕顫抖了。


    他猛走一陣,畢竟是剛剛走下病床,那股氣一過去,他的腿又軟了下來。這個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這不,他剛一想到雙腿發軟是因為剛剛離開病床,便歎息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後來,他想這是天意。


    溪流對麵,正是昨天夜裏多吉與他的驢出現的那片草地。一個好獵人,熟悉山野裏每一個地方。山野裏有很多相像的草地,隻有這一塊,靠著溪流有一眼溫泉。因為溫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麵,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裏的鹿都知道這個地方,它們受了傷,就會來到這裏,它們知道溫泉裏的硫磺會殺死細菌,治好傷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來,多吉這個家夥也知道這個地方。那麽,他也受傷了,不然,他從監獄裏逃出來,幹嘛不先回村裏,卻到了這個地方?想到多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村子,隻有一頭驢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他大喊了一聲:“多吉!”


    對麵的山岩響起了回聲。


    他又站起身來用更大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蕩蕩的,沒有多吉,也沒有他那頭忠誠的毛驢出現。


    現在,他的雙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來,又喊了一聲:“多吉,機村讓你遭難了!”


    喊完這一嗓子,他就轉身急急地往機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著眼淚,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該在這裏等你,但你看到了,機村要遭大災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鄉親們在一起,機村隻好對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為你死了,以為是你的遊魂回來了,但你沒有死,你是好樣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確實沒有死,他就躺在林子裏一個山洞裏。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恢複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寬廣的沙灘上。他跳下去的那個地方,河水很深,才沒有傷了性命。但隨著河水一路衝下去,身上撞出了許多傷口。他忍著痛苦,在鋒利的岩石上弄斷了繩子,這才發現,一隻手臂斷了。解開繩子時發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來。感謝這河水。他站起身來,發現河水居然把他衝到了跟機村流出的溪流交匯點上。他掙紮著順著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車拉著警報來去好幾次。但他在樹林裏,十分安全。因為林子太大了,所以,這些人他們隻能在窄窄的一條公路上來來去去。以這樣的方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他。


    當他躺在林子中間鬆軟的落葉上休息的時候,看見了天空中升起滾滾的濃煙。他想,難道縣城裏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樣熾烈的旗幟像真的烈火一樣冒出濃煙了嗎?


    風帶著嗆人的煙火味吹過來,樹林搖晃起來。樹林的搖晃都帶著深深的不安。這氣味讓他確切地知道,是什麽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為自己頗帶幽默感的聯想感到自責了。那些人吃飽了飯,不幹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樣去搖晃那些旗幟,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些森林,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萬年,失去這些森林,群山中眾多的村莊就失去了依憑。好在這天太陽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幹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沒有停止顫抖。這是因為冷,更因為餓的緣故。但他沒有吃的東西。他用鋒利的石片在樺樹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樹汁就慢慢滲了出來。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凍,樹木就拚命地從地下吸取水分與營養,然後才能展葉開花並結出種子。在這眾多的樹木中,惟有樺樹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樹幹裏的汁液也沒有平常的年份那麽豐富。但這沒有什麽關係,他隻要多在兩三棵樹上弄出些口子來就可以了。


    喝飽了樺樹汁,身子暖和過來,他又弄下一圈堅韌的柳樹皮,把自己的斷臂包裹起來。然後,在陽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太陽落山後,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進了。天黑下來,他幹脆走到了大路上。


    剛開始走動,傷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須趁夜走回村子裏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須的東西。快走不動時,他想,要是毛驢在身邊該有多好啊。就這樣一想,前麵就傳來了毛驢得得的蹄聲。他覺得可能是自己意識不清了。經過了這麽些亂七八糟難於理喻的事情,一個人沒有瘋掉,已經非常不錯,聽到點稀奇古怪的聲音又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但這世事十分奇怪,上麵那些人,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所以應該喜歡他這樣的樂觀主義者,但是,他們偏不。他們把未來看得十分美好,而把當下看得萬分險惡,所以,他們喜歡那些喜歡怨天尤人的家夥。


    蹄聲得得地由遠而近,最後,毛驢真的站在了他的麵前!


    多吉感動得像一個老太婆一樣絮叨著:“是你嗎,真是你來接我了嗎,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毛驢掀動著鼻翼,噴出溫暖的氣息,嗅他的臉,嗅他的手,嗅他的腳。他把手插在毛驢腦門上那一撮鬃毛裏,感到了它腦門下麵突突跳動的血管。然後,他跨上了驢背。不用說話,毛驢就轉過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毛驢停下腳步的時候,他清醒過來,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剛剛避到對岸的草地上,還沒有進入樹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憑著朦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裏的鄉親。他聽見了格桑旺堆虛弱的聲音。擔架停下來時,他和毛驢循入了樹林。


    他嗅到了溫泉上硫磺的味道。這真是治傷的好地方。但他現在不能停留。他催著毛驢,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裏,取了一件皮襖,一些吃食,草藥和刀具。然後,回到那片草地。他囑咐毛驢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現身,然後,自己先在溫泉裏洗淨了傷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東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聽見叫喊聲醒來的時候,他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樣折騰自己,那他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很快就聽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沒有出來回答。然後,他動都沒動一下,不知為什麽,他相信,這個人和別的村幹部不大一樣,不會跑來加害於他。


    他並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上,暗中保護了他。


    他隻是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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