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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多年回到村裏時,人們告訴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師和父親的愛情正式完結。她循著我留在積雪上的足跡走了好長一段,看見父親佇立在雪地裏向遠方藍色的山影眺望。父親終於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燒灼,慢慢轉過身來。


    “雍宗。”“兒子走了,我兒子。”“那年你從部隊上回來,穿著斜紋布的新軍衣、馬靴。你和另外幾個人把新鼓架豎起來,那麽沉的木頭你們輕輕巧巧就豎起來了。”“阿來走了。”“那時我還小,可我當時就迷上你了,我躲在牆角邊上,樹叢後邊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撲到你臉上的牛虻。”“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個同伴的遺物回來。”“可那晚上我夢見我騎在你的馬背上,穿過好大一片草地。”彩芹老師往前挪挪凍僵的雙腳,“我愛你。”“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戰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戰友的幾樣舊東西到他家裏,我就,我當時就娶了你阿媽,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兒。”“我愛你。”“那次回來就有了阿來,知道嗎?阿來媽媽那時是另一個死鬼鍾愛的女人!”父親踩過積雪,那咕吱咕吱的聲音漸漸隱逝。


    至此,她和父親實際上並沒有存在過的關係正式終結。這關係究竟達到什麽樣的程度,村裏人眾說紛紜。對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親,父親和彩芹老師自己。


    兩年之後,她嫁給屠宰季節必來村裏的一個供銷社收購員。我在縣城遇見她時,那個收購員因為貪汙罪進了監獄。在她那裏我品嚐了流浪生活中最飽足的一頓美餐。酒力與居室中昏暗的燈光,使人置身於一種脈脈的搖蕩的情意之中。初戀的迷霧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緋紅的光澤。我不要她再給我斟酒。我啜飲的是另一種經年的醇酒。我看著她把酒摻進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體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漿微微蕩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戀情。


    但我拿不準該說我愛你,或者是我曾經愛過你。


    她撫摸著杯子說:“其實,色爾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我說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嚴肅地對我說:“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她又噗哧一聲笑了,說:“瞧瞧,我們談著多正經的事情哪。”她把大燈關掉,隻剩下床頭一盞血紅色的小燈。我在她家的長沙發上躺下,脫掉她強迫我換上的她丈夫的散發樟腦氣味的幹淨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開頭發,脫下衣褲疊好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她的胸衣與褲頭和她可人的肌膚是一樣的顏色。我睡的沙發在床對麵,正落在一片暗影裏。她眼中十九歲時的狂熱已經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靜而憂鬱。


    “我有好多話要對阿來說啦。”她熄掉燈,窗外一隻水龍頭在淅淅瀝瀝地漏水。她說她每夜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龍頭擰開一點。一彎新月掛在山邊。


    靜默了許久,她突然說:“過來。”口吻中絕對沒有半點張狂與情欲難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邊,看見月光映著她臉腮上淺淺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麽聚集起來的一點亮光。她的手滑過我的臉腮和胸膛,說:“你都長胡子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阿爸碰都沒碰過我一下,”她說,“你說那是剛強還是軟弱啊?”“……”“我老了嗎?”“沒有。”“愛我嗎?”“愛。”我說。


    “我像你姐姐還是媽媽。”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裏都長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我拚命搖頭,我說:“你愛我阿爸時我就愛你,那時我想長大掙到錢了就娶你做妻子。”“那就愛我一次。別像你阿爸。”“那是阿爸真心愛你,我也是。”“來吧。”她伸出豐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這樣讓她感觸到我的瘦弱,我因為這個害怕逃下床,逃離了她豐腴的熱烘烘的身體。


    她在暗中歎口氣,說:“好吧,頭人的根子都一樣。”早上,她醒轉過來看著我穿上我破爛的衣裳,看我又恢複了一副流浪漢的模樣,眼光濕濕的一聲不響。


    我將轉身時,她說:“吻我一下。”我冰涼的嘴唇觸到她溫暖的額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時,我退縮了。她說:“就當是替你阿爸。”走上灰色黎明時分空蕩蕩的大街,看到一條和一無所有的黎明一樣顏色的空蕩蕩的大路逐漸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蒼翠中間。我實在是難以確切地知道一條路,一件看來和以前發生過的別無二致的事情,一個人的命運,乃至這無情而恢弘的世界哪裏是開始,而結束處又在哪裏。


    我想知道。所以,流浪路上那些不間斷的樹叢、岩石、土地和村莊、泉水,以及陽光下風雪中雨霧中的人群都未能給我留下什麽特別的記憶,我一心係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邊的小小村莊以及村裏的人物。


    團支書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參軍的資格,換上她弟弟,就說我家是漏劃地主。兩年後,舊事重提。阿生對工作組長說,我們色爾古村有漏劃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誰。他說那人早該揪出來了,那人有六個木箱的財物。他對彩芹老師也這樣說過。


    “你是說他?”“他,”阿生眨眨眼問,“是誰?”“你自己知道。”“我喜歡你,彩芹,我們一起長大。”“你喜歡好了。”“你不喜歡我?”“你自己知道,太好了。”“你想想吧。”“還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來幹什麽?人家打仗的時候你在幹什麽?”“我們一起在溝邊捏泥巴娃娃,記得嗎?”“我記得那時他回來腳上蹬著咕吱吱作響的茶色馬靴,把我阿爸的東西馱回來,在溝邊塞給我們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餅幹,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餅幹。”父親當兵七年,當幹部兩年,回家來時趕著一匹馬和一頭毛驢。馬背上四隻綠色的子彈箱,毛驢背上兩隻肥皂箱子。兩隻箱子是各式單棉絨軍服六套。一隻木箱裏一個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隻木箱子裏是一條狗皮褥子和一條軍綠色帆布的馬褡。毛驢背上的兩隻箱子一隻盛著一雙馬靴,三條皮帶和四雙軍用膠鞋。另一隻用白色的降落傘上割下的綢子包著日記本兩個,鋼筆三支,一捆戰地油印小報,一夾卡賓槍子彈,一個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隻水壺,一隻口琴,一本《紅岩》,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幾本《星星》詩刊,其中兩本還留著火燎的痕跡。到阿生把目光瞄準那隻木箱時,軍衣已穿破了三套,母親無論費多少手腳也難以把那些碎片連綴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時,我又發覺箱子裏還有一隻蘇式船形軍帽,裏麵別有幾枚錚亮的勳章。


    幸好那時父親為自己新生的女兒和彩芹老師熾烈的愛情所鼓舞,顯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後,妹妹臉上的紅皮褪盡,一雙漂亮無邪的小眼睛大睜開來注視著這個並不漂亮無邪的世界。她紅潤的小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鼻翼隨著平穩的呼吸輕輕翕動,我們一家三雙眼睛落在她臉上,煮開的茶壺嘟嘟作響。妹妹睡熟了,她平穩的呼吸使家中經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親和母親默默對視,臉上的皺紋舒張開來。我從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沒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辭的味道。


    “我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吧,雍宗。”“不到四十。”“我們不老。”“離老還早,阿來大了,女兒這麽幹淨。”“她能長大嗎?”母親幽幽地哭了。


    她嚶嚶的溫柔的哭聲在透過窗欞斜射進屋的陽光中飛舞。那夜我夢見一群金色蜜蜂環繞著一個溢蜜的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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