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厚重的雲層遮掩了月輝與眾星,存微群山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在一處燈火幽暗的靜室內,有兩人一左一右相對而坐,卻靜默無聲。靜室之中寧神香的香氣依舊縈繞,但青案之上,香爐已滅了許久,僅有爐灰散著點滴餘溫。


    左邊那人麵容俊秀、氣度儒雅,神情漠然地盯著牆上一枚碩大的靜海夜明珠,不知在想些什麽。


    右麵端坐著的人從容貌上看與普通青年無異,但須發之間銀星斑駁,神情頗為威嚴肅穆,身著鬆散道袍,與他對麵之人有著明顯不同。


    滴漏一點一滴漏下,左手邊那人眉宇微微一動,似乎有些不耐煩起來。他將視線從夜明珠上轉回,卻也不直視對麵的人,隻低頭垂目道:“若無事,弟子就先告退了。”


    話音未落,他便察覺到對麵如利劍般的目光刺在自己麵上,恍若要洞穿自己的頭顱一般。可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心中反而荒誕地想著:“元嬰修士神通端妙難測,若換做一般人,此刻大約已性命全無。說起來,本門之中好像確有一門修行雙目的劍術,隻是限製頗多,威力又不足,成為雞肋……”


    想到這裏,他心底猛然一驚,記起了這雞肋劍術是何人所說的,目中頓時透出一分淡淡的惘然。


    右手邊的白發道人見其神情微變,以為是對方為自己所攝,開口道:“消息你也該收到了,說說吧。”


    儒雅之人收起那絲惘然,嘴角不經意略過一絲嘲諷:“有什麽可說的?”他低著頭,似乎顯得十分恭敬:“不過是清言教了個好徒弟罷了,玉泉峰……嗬嗬……後繼有人,我心甚慰。”


    “轟!”整間靜室仿佛震了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唯有案上微微掉落的爐灰,顯示著方才的異動。


    白發道人收起怒意,淡淡道:“那是叛宗弟子。”


    “叛宗?”儒雅之人嘲諷意味愈發濃了,“他是如何叛宗的,你與我皆心知肚明。元希那孩子也夠當機立斷的,知道邵珩於存微之中絕無幸存的機會。我道他為何不爭取取消對邵珩的‘絕殺令’,而今想來隻怕也是為了迷惑我等,韜光養晦。”


    “哼!區區豎子,不足為懼。”白發道人麵無異色,繼續道:“短短六年而已,他再天資過人也絕不可能與你我相抗,傳言一向虛實難料。更何況此消息來源自玉虛山,他們與存微一向不睦,想看咱們笑話的大有人在。至於星羅宗,嗬嗬,那是魔道!那小子敢借魔門的力,就是向玄門十宗、整個正道挑釁!”


    “是。”儒雅青年不緊不慢地應答。


    “邵珩一人,不必掛憂。但門中曾與他交好的那些人,你倒是需要多注意一些。”


    “哦?這可不大好辦。寧丫頭是清璿的人,您是知道清璿的性子的,尤其清言死後……”儒雅青年適時收口,“……上官誠泰是太嶽師叔的心頭寶,南宮北鬥出身南宮世家又是清寧師兄愛徒,至於沈元希更是門中萬眾矚目,如今他又不知去向。還請師伯賜教。”


    “我自然知道這些,不過是讓你多注意一些,借他們探尋邵珩如今動向罷了。至於元希……據消息反饋稱他往北麵去了,也許是去了慈雲齋。尋個理由,去一封信,將他誆


    回。”白發道人目露殺機,“其餘人也就罷了,元希……斷不能再留了。”


    儒雅青年聞言霍然抬頭,死死盯著對麵半響:“……師伯,你當真要如此做?縱然你不忿掌門師伯的決議,也不該忘了元希……元希他無論天資還是心性都是我宗門數百年甚至千年以來最傑出的弟子。”


    白發道人目光中閃過一絲動搖,旋即堅定漠然:“宗門之中,優秀弟子不在少數,假以時日,絕不弱於沈元希。他是天資非凡,可終究太過年輕……”


    儒雅青年嘲諷一笑,他腹中有千百句或諷刺或阻攔的話語,如烈油般滾過喉嚨,但最終都在白發道人那冰寒淡漠的目光中如雪融散。


    室內靜默了半響,儒雅青年再度開口:“您可知……清寧師兄已閉關成功,如無意外,應已突破至元嬰修為?”


    白發道人眸光閃爍,微微頷首,表明自己知曉此事。


    儒雅青年頓了頓後,神情頗有幾分玩味:“您既已知曉,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


    白發道人閉了閉眼,而後漠然地看向對方:“清寧突破了又如何?他是元希的師伯,不是元希的師尊。”他眼看儒雅青年恍然了悟自己話中的意思後,又道:“時至今日,你後悔也無用。從你決定對付清懷、清言的時候起,你便沒有了退路,以你心性,不該有今日婦人之舉。”


    “不必您提醒我,我自然知曉這個道理。隻不過……”儒雅青年收起所有情緒,輕輕笑了笑,有些失禮地直接退出了靜室。


    他心中思緒萬千,踏出洞外才發覺已是天光乍破,東方朝霞明媚燦爛,正逐漸籠向群山。


    他看見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個年輕弟子的身影,正迎著朝陽舞劍。


    劍影極快,如銀絲般揮灑開來,似遊魚穿梭。


    這身影有些熟悉,令他下意識靠近了一些。當看清那年輕弟子的麵容時,儒雅青年卻不由自主停下了。


    他不認識這名弟子,但已猜到了對方是誰。


    這一瞬間,他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那師兄弟兩與自己討論著藏書樓中的各種典籍的聲音。


    這一瞬間,他有一種衝動,將一切與清寧、清靜二人和盤托出。


    儒雅青年定目看向遠處那個元希新收的年輕弟子,轉身駕雲離開。心中那一丁點歉意,如這薄薄冰雪在朝陽下消融得一幹二淨。


    而這一天,不止白發道人與儒雅青年徹夜未眠。


    與邵珩同一輩的內門弟子之中,有人形銷骨立、神情掙紮,有人捧杯茗茶、若有所思。


    而邵珩也正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傅安寧。


    慈雲齋沒有牢房,為防止傅安寧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水明安親自出手,將他禁錮。


    昆侖神劍洞穿的傷勢,被暫時壓下,但傅安寧仍能感覺到那道白色劍氣在自己體內肆虐的破壞。


    傅安寧從未想過自己有這樣狼狽的一日,多年成功的潛伏,將許多人乃至元嬰修士玩弄於鼓掌之上的他,從未料想過有今日。


    他料想過這次或許失敗,卻怎麽也想不到他竟會敗得這麽徹底。


    傅安寧猜到了慈雲齋有引他們入甕的意思,布置了對付流月居士的陷阱。


    他算計好了一切,卻沒算到人心。


    他料不到流月居士的堅毅,竟寧死也要拖住他們的人,算不到如鴻毛般不值一提的潘曉雲會不顧性命。


    不過,傅安寧真正沒有算到的,是沈元希與邵珩這些年,竟成長至此。


    嫉恨蠶食著他的內心,甚至比骨肉之痛更甚。


    被他曾經視作螻蟻的人踩在腳底,大約是傅安寧這種人最忍受不了的事了。


    苟遊冷冷盯著這個如死狗般癱在地上喘息的人,一言不發,直到背後傳來邵珩的腳步聲。他回頭朝邵珩行禮,但看見邵珩神情時,卻不禁背後一涼。


    自打來了慈雲齋遇到沈元希與蕭毓之後,苟遊見到的邵珩是溫潤和雅的,他幾乎快忘記了,他的主上那令人窒息的冷漠與煞氣曾給自己帶去何樣的威壓。


    此時此刻的邵珩,褪去了溫和,仿佛又是那個星羅宗內人擋殺人、神擋誅神的尖刀。


    苟遊悄悄退了出去,將房門帶上,掩蓋了光線。


    室內恢複了昏暗,傅安寧勉強抬頭,視線與邵珩相撞,忍不住癡笑了起來:“嗬嗬……嗬嗬嗬嗬……”


    他一邊笑,一邊喘息:“真是……難為你了,還……留我一條……性命。”


    邵珩身軀紋絲不動,冰冷地看著匍匐於他腳下的傅安寧。


    他曾日夜想過今日這場景,無數次於腦海中手刃此人,但傅安寧真的落入他手中時,邵珩卻並沒有那麽快活。


    師尊已逝,再不能與他言笑。而這六年風霜蹉跎,他所經曆的一切,還有蕭毓這一身傷病,是無論如何也換不回來了。


    “……你不殺我……是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你師尊清言吧?”傅安寧歪了歪頭,雙目因充血而通紅:“還是……想知道……我背後還有誰?”


    他仿佛有了些許樂趣,因此生了氣力,竟掙紮著坐了起來。


    傅安寧盯著麵無表情的邵珩,咧開嘴笑了笑,快速地喘了幾口氣,語速頗為連貫地說:“說起來……我還挺佩服你的,要知道你那清懷師叔與你差不多下場,但結果卻與你大……大相庭徑……”他見邵珩眼神變了變,心中快意無比,而後勉強指了指自己的腦門:“你應當知道……咳咳……像我這樣的級別……你用不了搜神……之法……不如,我們做個交換?”


    話音剛落,傅安寧隻覺全身一緊,身軀四處傳來撕裂的劇痛。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怒目看向邵珩。隻見邵珩微微抬著一隻手,手中仿佛有無數絲線,牽引著自己全身。


    邵珩手指微動,如同提著一個木偶一般,將傅安寧架起,提至浮空。


    劇痛令傅安寧全身痙攣,不可置信地看向邵珩。


    “我不是來問那兩個問題的。”邵珩一字一句說著,話語如同從齒間蹦出一般:“我已知曉是誰參與殺害了師尊,也知曉你背後是什麽人。我來隻是想告訴你,你於我而言,不值一提。”


    說完,他五指一緊,傅安寧於驚駭之中被分割成無數血肉,元神也被切割得幹幹淨淨。


    邵珩漠然看著鮮血淋漓一地,對聞聲進來的苟遊道:“此地是佛門清靜之地,清理幹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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