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雲湧動,天光依舊瞑薄。


    水吟居內,慈雲齋齋主水明安替蕭毓細細查過後道:“終是傷了眼睛,你如今感覺如何?”


    蕭毓答道:“毒素已清,丹田不滯,神識暢然,勞累二位前輩這數十日為晚輩療傷,蕭毓感激不盡。”


    在此期間,邵珩始終握著蕭毓的手,形影不離。


    他一言不發,隻沉默地看著蕭毓。


    她依舊是美麗的,如同晨間花瓣尖上的露水般清麗,乍一眼看去,與邵珩記憶中的嬌嗔狡黠的少女沒什麽兩樣。


    就連鬢邊的絲絲白發,也在潘曉雲每日裏的精心護理下,恢複了青黑色,看不出異樣。


    可是,終究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你如今眼前是一團漆黑,還是其他?”水明安繼續問道。


    蕭毓頓了頓,最終如實道:“並非漆黑一片,能見些許光影。”


    水明安側頭瞥了邵珩一眼,心知此事就算歐陽山在,也已不可能完全治得好蕭毓的眼睛,但口中仍道:“那便好,此後若有機緣,總還有一線希望。”


    果然,邵珩聞言神情緩和了許多。


    蕭毓何等聰慧,自己眼睛情況如何,她比旁人更了解,立即聽出了水明安話中善意,心中亦是感激。


    流月居士在一旁溫和問道:“今日看你精神好了許多,臉色也沒那麽蒼白了。唉,那日沈賢侄帶你前來求助,真是嚇我一跳。不過,雖說如今你修為恢複,但切莫妄動真元,起碼還需三個月靜養。”


    “是。”蕭毓應道。


    邵珩也認真聽著。


    此時,水吟居內,沈元希站在邵珩、蕭毓身後。除此之外,潘曉雲、雪仙以及水明安的大徒兒靈安師太也隨侍在側。


    靈安師太麵相溫和,看起來年約三十許,雙目湛然,顯然是水明安為慈雲齋培養的下一代齋主。


    潘曉雲算“繆”字輩弟子,比雪仙低上一輩。她此生雖苦,但心性善良,見蕭毓毒素終於清楚幹淨,今日也心中歡喜,更何況沈元希就在眼前,能多看他一眼,她也就高興一分。


    隻是,在她心中,沈元希如同天上的太陽般耀眼無比,潘曉雲自覺慚穢,也不敢多看他。


    雪仙正當韶華,同樣清麗可人,隻是近來神情有幾分悵然若失。


    靈璣洞天之中,她曾得邵珩相救,雖未種下情根,但也在少女心中留下點點漣漪。此番再見,雪仙心中亦是歡喜。隻是,邵珩對待蕭毓的情狀,無人不知,雪仙自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好在她天性灑脫,這一點漣漪也逐漸平靜。


    “今日時機恰好,有些事也該議上一議。”水明安目光輕輕一轉道。


    邵珩聽出水明安話中的鄭重之意,知道接下來談的必是正事。他覺蕭毓身體還是極為虛弱,不宜久在外,便道:“毓兒,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蕭毓搖了搖頭道:“無妨,我已好多了,不覺困頓。”


    水明安微微一笑:“蕭姑娘留下聽一聽也好,此事與你蕭氏亦脫不開幹係。靈安、繆雲、雪仙,你三人亦可一聽。”


    邵珩聞言一怔,見蕭毓並無去意,他自己心中也願多與她在一起一刻,便不再堅持。


    靈安師太是作為未來的齋主培養的,雪仙是流月居士的閉門弟子,她們二人留下自然正常。但潘曉雲沒有想到自己也被齋主留下,一時心中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水明安卻沒有立即開口,似乎是在思索應當如何開口。過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這位慈雲齋齋主才緩緩說道:“那日,星羅宗封印被揭開,其餘三派都有所感應,此事邵賢侄應當猜到了,卻不知沈賢侄是否知曉此事?”


    當日情況膠著,邵珩並未注意太多,事後卻得知封印破損時,外界天生異象。再加上藏於幽離幻境中的封禁一點點恢複,當時他亦察覺到有多方努力,便猜到了幾分。


    但沈元希皺了皺眉,卻道:“關於連雲山脈中四派封印的事,我確實知曉,但存微山封印是否有感應,我卻不知。”


    水明安起初“哦”了一聲,又笑道:“也對,太皓道友的性子一向如此,未到時候,什麽都悶在心底。”


    邵珩身軀一震,沒想到這事竟與自己師祖有關。但看沈元希神情,也顯然至今不知。


    “那……你們可知這四派封印由何人所布?”水明安再問。


    “略有猜測,不敢確定。”邵珩與沈元希對視了一眼,才道。


    水明安說:“五千多年前,存微真人為蒼生立下大功德,他修為超絕、無欲無求,唯一所謀就是此事。星羅宗萬年宗門,被存微真人所感,不惜遷移至南麵連雲山脈,就是為此。一方麵,星羅宗可就近監視魔道異動,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已連雲山脈為基、四派相守相望,替東陸成為新一道屏障。這些年來,星羅宗傳承之中墜入魔道,但看守封印之責從未忘記。隻不過沒想到獨孤驥叛亂上位,才被人鑽了空子。”


    說到此事,邵珩想起星羅宗這一場百多年的恩恩怨怨,亦有幾分唏噓。


    “前輩,您方才說,新一道的屏障,這是何意?”沈元希問道。


    “東西陸之分,乃太古舊事,我也說不清楚。然自浩劫之後,連雲山脈騰起橫亙神州,此事確無異議,此為第一重屏障。”水明安頓了頓後道:“但是,連雲山脈再浩渺無邊,終有盡頭,上古神隱之前,在神州東陸布下一南一北兩道神符之印,此符印便是東西不通的真正緣由,任你修為再高,踏入連雲山脈繼續西行,便會永墜幻境、迷途難返,西陸想要穿越連雲山脈也是如此遭遇。此為第二重屏障,斷了東西陸之往來。”


    邵珩心中明白,南麵那一道符印就在巫族聖地之中,說不好星羅宗原本也該是與巫族守望相助,一並守護那上古流傳下來的符印的。隻可惜世事難料,後代領會出現偏差,才有了這數百年血仇,幾乎成兩敗俱傷之態。


    好在如今二者再度聯手。


    慈雲齋極少參與爭鬥,與世無爭,是以這些過往之事,幾乎都傳承了下來。可以說,眼前這位水齋主,明麵上看,是除了昆侖山主、巫族大巫祝外,最後一個知曉來龍去脈的人。


    “巫族雖曆經坎坷,但一直守護符印未曾有失,甚至為此不惜王族血脈凋零、十巫戰死。隻可惜……星羅宗與巫族之爭,我們知曉得遲了些,再加上世事變遷,難以出手。再後來……獨孤驥上位,丹鼎、存微身不由己,我慈雲齋鞭長莫及。說起來,我亦十分慚愧。”水明安目光有些傷感,而後用讚許的目光看著邵珩。


    邵珩說道:“那另外一處符印又在何處?”


    水明安不再提舊事,笑著回答:“除了昆侖,還有何處更安全呢?”


    邵珩心中隱約猜到,直到現在才終於確定。但是蕭毓從未提起,尤其現在,麵上仍有疑惑神情。


    “你叔父青華先生年富力強,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事。不過雖說你蕭氏世代居住昆侖,但歸根結底,真正守護昆侖符印的,應當是那一位山主。”水明安目光和煦,看著蕭毓道。


    “您……您認識搖姑前輩?”邵珩問。


    “隻一麵之緣,是在我接任齋主之前,家師帶我前去昆侖拜訪。當時,如今聲名顯赫的青華先生,才剛剛出生呢。”水明安突然一頓,感慨道:“突然想起,便是那一次,令你父母初識。”


    最後一句,自然是對蕭毓所言。


    她對早逝的爹娘印象已十分模糊不清,此時聽到這段舊事,心中不知為何突然變得一片柔軟:“原來爹娘認識得那樣早。”


    “是啊,百多年的時光,其中坎坷誰又能說得清?直到很多年後,才苦盡甘來,可惜……”流月居士有些哀傷地道。


    這個話題略微沉重了些,邵珩握著蕭毓的手,想到自己,心中百感交集。


    “咳!”沈元希輕輕咳嗽了一聲問:“水前輩,既然有古神遺留的符印,存微祖師為什麽又要再聯合四派布置這封印呢?”


    水明安神情溫和地回答:“有些細節,我並不知曉。但這些年來,我亦有所猜測,應當八九不離十。古神符印,或隨時光削弱,或當年布得匆忙,總歸是未能從根本上解決隱患。而東陸魔族之中亦有高人,我猜他們通過什麽辦法繞過符印,創出可以傳送至東陸的通道。存微真人得到了消息,預知了此事,趁魔族動手之前,布局聯合星羅宗、丹鼎派、慈雲齋布下手段,反過來控製了魔族之人造出的通道,自己創下存微山一同世代鎮守,成為了這第三重封印。”


    這些話說完,場間一片安靜。


    如潘曉雲及雪仙被這些前所未聞的過往之事所震,一時說不出話,其餘人則心中各自有所揣摩。


    “但……但封印總歸不是完全之策,終有一日,可能會失效也可能會被對方所破。”蕭毓喃喃道。


    “你說的不錯,不過這一次玉虛山提出正魔會盟之事,不也是為此事而起麽?除了連雲山脈中四派之外,也就玉虛山中少部分人知道西陸與封印之事。這一次,聽說是玄白真人恰好在場,親眼所見,自然更無異議。”水明安淡淡地說。


    這時,蕭毓秀眉凝蹙,猶豫了一下才道:“水前輩,我有一事相詢。”


    “你說。”


    “您見過搖姑姑,也知她不是一般人。我雖在昆侖長大,但不知為何她從不離開昆侖山巔,而搖姑姑一直鎮守符印……莫非東西陸之患,她也無力解決麽?若是如此……豈不是?”蕭毓確實心中好奇。


    邵珩與沈元希心中也一直存疑,隻是不好意思發問。


    水明安神情微微一變,而後道:“那一位前輩,並非修士,我隻知其誕生與神祇有關。但我知道,這世間,人族也好、妖類精怪也罷,沒有能真正與天地同壽的。她逆天而行,一直存留世間,所付出的代價,不是你我可輕易臆測的。也許,她不離開昆侖,就是為此。而且……那一位前輩,是我神州東陸最後的屏障。更何況,是她賦予了神州修道之傳承,才有如今修真界百花齊放,如此人族方可在浩劫之後存活至今,乃至與妖族、精怪一爭。若我等後人要勞動她老人家,那也太過不肖了。”


    說最後一句話時,水明安睿智的雙目閃耀著奪目的神采。而她今日所言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令邵珩心中一震,想來沈元希、蕭毓也有同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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