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鐵山在雲夢大澤中的東麵,以邵珩和苟遊的腳力,不過是須臾便可到達。就算是雲夢大澤之中瘴氣深重,難以駕雲而行,但頂多半日也就可到達目的了。


    然而不知為什麽,邵珩隻如普通人一樣,在雨水中緩緩前行。


    苟遊看著他不緊不慢地步伐,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位年輕主上心情似乎不大好,也不出聲提醒,隻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兩人避開了大路,周圍除了自天空傾泄而下的大雨和奄奄一息的草木外,什麽都沒有。


    沒有人,沒有獸,沒有妖,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般。


    走了整整半日,他們才剛剛到了雲夢大澤的邊界,這時,邵珩忽然開口道:“苟遊。”


    “屬下在。”這個長相醜陋的漢子微微一驚,開口時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


    “我曾經問你,你為什麽要跟我,當時你沒有回答,今日可願回答?”


    苟遊嘴角動了動,沒說話。


    “莫非,你當時就猜到了我的身份?”邵珩的話不輕不重,但是苟遊整個人背後卻泛起一粒粒細小的顆粒,立即單膝跪下低頭道:“屬下知錯!”


    “哦?你錯在何處?”邵珩背對著苟遊,仿佛將後背整個露在苟遊麵前。


    但是,苟遊卻知道,無論他想做什麽,都做不到。


    四年前,他跟這個眼前這個名為“秦修”的弟子一起出了次任務,從那以後,他就一直跟在對方身後。


    看著對方一步一步如何在星羅宗內站穩腳跟,如何一步步得到羅長老的賞識。


    也許對方此時在星羅宗內地位並不高,但是苟遊卻打從心底裏敬畏這個年輕人。


    他見過對方如何毫不猶豫地對付自己的敵人,也見過對方如何處置星羅宗的叛徒。


    雖然明知此時,對方的問話並不代表著他想清算自己,但是苟遊依舊忍不住微微有些戰栗。


    “屬下今日有兩錯,一錯在暴露行跡,二錯在不該放任尤通跟來。”


    聽到這些,邵珩轉過身。


    雨水貼著他身上黑衣而下,卻始終與身體保持著微小的距離,但大雨朦朧之中,也遮擋了邵珩那陌生的麵容。


    “你還沒說,當初為何會跟著我做事。一開始不知道也就罷了,近來之事,你也該知道,我可不是一心為星羅宗。”


    苟遊抬起頭,視線筆直地透過雨幕看著邵珩,緩緩說道:“我名苟遊,但絕大多數人隻把我當做一條可以呼來喝去的狗。就連我自己,都快忘記自己本來的姓名。第一次見你,你問我姓名時的情景,苟遊銘記於心……”


    邵珩思緒漸漸飄遠,像是想起了那日,旁人都笑罵著說他叫“老狗”,有年輕的也叫他“狗爺”,但是他還是問了一句。


    “……如果隻這一件事便也罷了,我苟遊混跡於星羅宗內,做的都是最累、最低賤、最不討好的活,甚至數次被當做旁人的踏腳石,被人當做炮灰使用。最初與我一起闖蕩的兄弟有七個,如今卻也隻剩下我和郭明了。”


    苟遊繼續道:“你不一樣,那次任務何等凶險?十人去三人還,中間幾次,你都有機會自己離開,但是你沒有;有好幾次,你完全可以讓我和郭明去擋陷阱,但是你沒有。那時,我就知道,你和星羅宗的其他人不一樣。你能得到羅夫人的青眼相待,我和郭明就決定從此為你效勞。無論你是星羅宗的秦修還是其他別的什麽人,都與我無關。”


    邵珩麵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他卻伸手拉起苟遊,半響才道:“記住你今日的話。還有,不要再試探我。”


    “是!”苟遊心中剛鬆了口氣,旋即又提了起來,神情有些別扭道:“其實我也是最近才覺得您身份有些問題,然後您與陳泰臣說話也沒避著我,我就聽到了一些,所以今日……說起來,當年泉北城外,您也終究繞了我一命……”


    “當年是你自己命大,與我沒什麽關係。”邵珩淡淡地撇過不談,苟遊也識趣地沒有再說。


    進了雲夢大澤後,速度想快也快不了多少。


    這裏雨水小了些許,但是周圍濕度卻愈發重了,甚至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普通人根本不能在此久留,就連附近本身的凡人,也是世世代代在此,體質早與外頭的人不一樣,才能勉強存活,但是壽命也隻有普通人的一半不到。


    也許是今日尤通的出現和苟遊的話,邵珩的思緒總是攏不住,飄著飄著,就飄回了六年前的那個夏日。


    那一日,邵珩捧著出現裂痕的天機劍,腦海中印著蕭毓那一雙飽含著無數情感的淚眼,丟棄了存微山弟子的身份後,渾渾噩噩地徘徊在連雲山脈之中。


    曾經擁有的一切,他幾乎都丟失了。


    當時被押送至知返峰,他身上其餘東西全都被交由清陽暫時保管。


    天機劍自有靈性,可聽其召喚而來,但迷楮劍鞘以及其他東西,都遺留在了存微山。


    隻除了幾樣邵珩藏在那枚隱形納虛戒中的東西:玉泉峰的禁製總鑰、天幻幽珠及《幽幻錄》、陳泰臣留下的黃絹和錦囊。


    另外,蕭毓在那一刻將紫煙羅紗也給了邵珩,好讓他遮掩行蹤。


    那一日的太陽是那樣的殘酷,與今日陰冷的大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那日悶熱的林中,邵珩看著東南西北,看著神州浩大,全身卻冷得發抖。


    弑師,叛宗。


    任何一個罪名都能將他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從此以後,存微山邵珩這幾個字被提起時,隻會收獲鄙夷和唾棄。


    天地之間,似乎他再也無路可走。


    “嗬嗬。”邵珩終究是個人,這一連串的打擊令他心灰意冷,尋不到出口。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翻出陳泰臣離開存微山前的錦囊。


    邵珩打開錦囊,翻出其中那枚普通玉佩,看著上頭那銀勾鐵劃的一行字:天無絕人之路。


    本來意興闌珊的邵珩霍然坐直,死死盯著那枚玉佩,反反複複念著上頭的六個字:“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陳泰臣,你難道通神至此,竟是早就推算出了這一切?”


    邵珩想到,就連昆侖山主都曾特意關注過引仙門人一事,這個人留下的玉佩莫非真的是對應他此時境地?


    邵珩快速地將玉佩翻來覆去的看著,卻沒有再發現其他訊息。


    正當他失望之時,邵珩摩挲玉佩的手突然一頓:玉佩另一麵刻畫著一座光禿禿的山,幾乎就隻幾道線條。


    一開始,他隻以為是這玉佩本來就有的,但是此時他摩挲之下發現玉佩兩麵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邵珩看著那座山,回憶腦中所知的山脈,卻全無頭緒,又翻出那卷黃絹,這才發現那黃絹之上確確實實有一座一模一樣的山脈。


    那是位於連雲山脈東側的無首山。


    此山名不見經傳,周圍無一絲一毫靈脈。而當邵珩抱著一線希望來到無首山後,發覺此地不僅是沒有靈脈不說,更是雜草叢生,方圓千裏竟都沒有人跡。


    但是,無故從存微山消失的陳泰臣,確確實實就在那裏等著他。


    陳泰臣帶著他到了無首山的一處破道觀裏。


    兩人沉默以對,又似乎在互相打量著彼此。


    “陳泰臣,你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事,這才自己離開存微山的麽?”邵珩忍不住開口。


    陳泰臣聽出邵珩話中的一絲怪罪的意味,卻沒有生氣,隻道:“天機難測,更難以言說。我當時隨意卜卦,隻知將有大難,也知此難自存微山內部而來,涉及公子你及玉泉峰上下,但具體會發生什麽事,我確實不知。”


    “那你如今可知?”邵珩再問。


    “未知明細,但已猜到一二。”陳泰臣不敢抬眼,怕露出眼中憫色,更激怒了邵珩。


    “未知明細?那好,我一一說給你聽!”邵珩仿佛堤壩缺了口般,將一切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陳泰臣靜靜聽著,他知道邵珩是在發泄自己的情緒。


    而且,邵珩說的不止是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更將他自泉漓湖以來涉入的所有陰謀都一一告訴了陳泰臣。


    陳泰臣越聽越訝異,越聽也越嚴肅。


    不管邵珩對他有何想法,此時此刻,都已徹底將他看做自己人。


    “……我隻問你,你留下這個玉佩,又在這裏等我,你說天無絕人之路,那路在哪裏?”


    陳泰臣在破敗的道觀裏踱來踱去,突然反問邵珩:“公子,您說您見到了昆侖山主,此言當真?”


    提到昆侖,邵珩心如刀割,他才剛找回了蕭毓,眼下卻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他曾想過去昆侖,可是那樣與一個懦夫有何異處?


    敵人對他師尊、對他所做的一切,邵珩終究打算自己親手反擊回去,而不是躲在心愛之人的庇護下。


    “是。”邵珩麻木地點了點頭,哪知說完後就見陳泰臣“撲通”一聲,朝著北麵跪下,以額觸地,聲音激動地喃喃道:“原來是真的,原來祖師爺的傳說都是真的!”


    邵珩對此隻靜靜看著,沒有出聲。


    陳泰臣自己激動了一小會後,也平複了心情,然後對邵珩道:“公子,我知您此時想盡快查明一切,揪出幕後之人,替清言真人複仇,替自己洗刷冤屈……”


    “但是?”邵珩仿佛早有預料,平靜地問。


    “但是,此事盤根錯結,非一時一日之功,涉及神州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上可追溯至太古之事,您且聽我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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