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尺木奪路而走,策馬急奔,那胯下白馬如飛一般,眨眼間已跑出數箭之地。忽聽得背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轉頭一看,竟是田令孜的一個手下追來。魏尺木心道:“莫非那田老賊認出我來了?”


    那青衣小太監見魏尺木回頭,忙以鞭指之,叫道:“偷馬賊!快停下來,田總管的馬也是你能騎的?!”


    魏尺木聽到這裏,才明白自己所騎之馬正是田令孜的坐騎,這小太監竟把自己當做了偷馬賊,因此追來。再看這白馬,渾身雪白如落雪一般,除了馬尾上一撮,通體不染一絲雜色。這馬雖還比不上楚江開的“傍雲”,可也是世間少見的良駒。


    魏尺木既知胯下是千裏良駒,便盡情向前奔去,那青衣小太監在後麵也是緊追不舍。田令孜的坐騎自然腳力非凡,眼看就要遠遠甩開那小太監,那白馬卻忽而停了下來。這馬駐足甚急,魏尺木心無防備,竟差點從馬背上掀下來。


    魏尺木凝目細看,原來前麵再無路可行,隻有一處綿延極廣的斷崖。那斷崖也並不算很深,不過十餘丈而已。在斷崖之下,則是一道湍急而過的飛流。


    魏尺木暗歎道:“這兒雖不是萬丈深淵,可我如今內力被鎖,與尋常人並無二致,若從這斷崖上掉下去,定然是有死無生。可若落在這小太監手裏,也無生還的可能,真可謂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魏尺木正在心底感慨時運不濟,那青衣小太監已漸漸趕至,他也瞥見了斷崖,怒笑道:“看你往哪裏跑,先嚐嚐小爺的鞭子罷!”說時,手腕一抖,那馬鞭子已經橫空掃過。


    魏尺木肩有鐵鏈,內力又被鎖著,勉強躲過一鞭。那小太監似乎是沒料到眼前這個廢人能躲開他的鞭子,不覺惱起火來,手中連動,一連數鞭,夾雜內力,把魏尺木逼得練練後退,直到了斷崖邊上。魏尺木已經吃了幾鞭,鞭痕之處,衣衫肌膚盡破。魏尺木身上吃痛,腳下不覺用力,那腳下岩石忽然鬆動,連人帶石竟都跌入斷崖之中。


    魏尺木甫一墜崖,隻覺得天旋地轉,萬事皆休,隻隱約聽見那小太監的叫罵聲,繼而便是滿耳湍急的流水聲了。不消幾瞬,他便已落入水中,被急流瞬息淹沒,衝往下遊。


    魏尺木不諳水性,更兼鐵鏈加身,在水中自然毫無折騰之力,隻得任其衝瀉。流水冰寒徹骨,魏尺木日夜沉浮,早已昏迷不醒。也不知過了多久,魏尺木肩頭創口已是糜爛不堪,上麵蛆蟲四起,層層蠕動,稍有不慎者,便落入水中,令人望之不禁作嘔。


    那急流許是將到盡頭,忽而急轉而下,形成了一川極其寬廣幽深的瀑布。那瀑布足有數十丈之高,水聲大作,震耳欲聾,瀑布之下則是一方十分遼闊的潭水。魏尺木隨著急湍而下,若是任其衝下這數十丈,隻怕要摔死在那水潭之中。


    魏尺木人在半空之中,忽有一把粉色的紙傘旋轉著飛來,將其輕輕接住。那紙傘之上描荷畫雨,十分精致,它似是不堪其重,正欲跟著下墜,又有一把勾風染鳶的精致紙傘飛來,將其托住。如此一把接著一把,紙傘連綿不斷,共有十餘把之多。那紙傘上麵所畫之物俱不相同,卻是樣樣精細,不遜方家。


    那十幾把紙傘相互依托,結成了一把大傘,總算將魏尺木牢牢接住。繼而,那十幾把紙傘便托著魏尺木旋轉而動,將其緩緩送到了岸上。


    ……


    魏尺木冰涼的身子忽然感到有一股熱流在體內竄動,一陣舒筋活血之下,這才重新睜開了雙目。他環顧四周,隻見自己此時正躺在一張花床上——之所以說是花床,是因為這床全由花枝編成,上麵的紅梅、黃梅、白梅猶未枯萎,隱隱有暗香撲鼻。


    魏尺木勉強下床,隻覺肩頭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身上的鐵鏈已經不見,肩頭創傷處也被白布仔細地纏了起來,就連那件破舊的青衫都已換過,隻裹著一截藍色的寬布。


    魏尺木四下看去,這屋子可以說是一間雅致的竹屋了。因為除了那張花床之外,屋裏的幾案桌椅,箱櫃盒奩,皆是由竹子削編而成。那竹幾竹案上麵還都放著插有花枝的瓷瓶,花香久而不輟。若不是在冬日,隻怕滿屋裏都會招蜂引蝶罷?


    在花床床頭的矮幾上,還放著一碗濃茶,鬱鬱飄香。那濃茶與尋常的茶水還有不同,碗裏的茶葉盡皆碾作粉末,與茶湯渾然一體,倒像是一碗綠泥。魏尺木腹內饑餒不堪,也不管這茶是好是壞,是熱是冷,已是一口喝完。濃茶入口,隻覺味道鮮苦,過了一會兒卻又覺得甘甜爽口,齒間生香,精神都為之一震。


    魏尺木正要讚歎好茶,就在此時,屋裏進來一人,卻是個女子。這女子穿的是銀裘朱氅,緗帶緋鞋;生的是玉麵烏眸,粉唇貝齒。未施粉黛也不噙胭脂,眼神清澈見底,一頭青絲不綰不髻,瀉如一川瀑布。那銀裘又軟又緊,把她修長的胴體裹得凹凸有致。有雍容之質而無華貴之氣,含窈窕之態而無風流之姿,不似人間物,也不似畫中仙,當真是費勁唇舌筆墨也難以描摹。


    那銀裘女子手裏還捧著一方折地十分齊整的幹淨青衫,遞給魏尺木道:“你的衣衫已洗補好了,我這裏沒有男子衣物,你待會兒自換過來罷。”其聲不徐不快,不馳不緊,不小不大,宛如天籟一般,每一個字都恰如其分。


    魏尺木見了這等女子,聽了這等聲音,也不禁為之失神片刻,他忙定了定心思,接過自己的青衫,問道:“是姑娘救了我麽?”


    那銀裘女子似是回答,又似是告知,言道:“你身上的鐵鏈我已鋸斷,肩頭腐肉也已剜掉上了藥,隻是琵琶骨裏那一截鐵鏈與骨肉連為一體,取不出來,經脈也不能恢複。”


    魏尺木沒有鐵鏈束縛,但覺渾身輕鬆,雖然內力仍被鎖著,好在行動舉止皆已方便。他深感眼前這女子救治大恩,便一禮致謝:“敢問姑娘芳名?”


    那銀裘女子回道:“你喚我‘烹茶人’便是。”


    魏尺木見這銀裘女子神色平淡,也不吐露真名,以為她心中不喜接納外客,也就不願多做叨擾,便要告辭離去。那銀裘女子卻道:“你身子尚虛,且在我這裏養好了再走罷。”說著,已經轉身離去,不容魏尺木開口。


    魏尺木閑來無事,索性換好青衫出了竹屋。屋外丘壑連綿,有茂林修竹,層層茶樹。隻見冬日淡淡,透過重重密葉,撒下零散的光點。樹下是獐鹿虎豹,牛馬雞鴨,樹上是鵑鶴鶯雀,鸛鳩鷹鵲。雖是萬獸相生之象,卻也是萬物相偕之態。這副景象比之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也不遑多讓,不同的是,世外桃源裏住著一群人,而這裏似乎隻住著一個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


    魏尺木再往外走,路上偶有小獸稚牲與之嬉鬧,夾有鳥啼之清聲,猿鳴之哀音,他隻覺得身在江湖之外,心思暢快之極,一掃先前陰霾,全無煩惱可言。


    在幽徑的盡頭,是一間小巧的茶室。茶室的裏麵,一隻紫泥小火爐正燃著火苗,上麵坐著一隻泛白的銅壺。在銅壺的邊上,那銀裘女子正坐在竹凳上靜靜地等待著壺中水沸。魏尺木不敢打攪,隻遠遠駐足而觀。


    過了一會兒,待到壺中水沸波澎,那銀裘女子便手執銅壺,朝茶幾上的碗裏注水。她一邊注水還一邊拿竹枝攪拌,如此幾番方才放下銅壺,隻是手中竹枝仍在碗裏攪著。


    魏尺木瞧得有趣,便悄聲走了進去,來到那銀裘女子的身側,這才看見那矮幾上放著許多他從沒見過的器皿。那些器皿雖然樣式不同,材質各異,上麵卻皆刻有一個娟秀的小字——蘇。魏尺木忖道:“想必這‘蘇’字是她的名兒或姓了。”


    魏尺木又看向那碗裏,卻是吃了一驚,因為那銀裘女子並非在煎茶,而是在茶沫上作起畫來!那一根細小的竹枝如一枝小巧畫筆一般,靈動非常,在小小的碗裏劃動自如。那銀裘女子的筆法十分嫻熟,碗裏圖案眨眼即成,初成即變,一幅畫接一幅畫,可謂是湯中顯日月,碗內藏乾坤:魚龍潛湖海,鳥獸噪山林。時而花綻鳳鳴,時而虎躍馬騰。大能指點江山,小可撲朔螢蟲。 瞬息之間,變幻無窮。真個是盞裏能勾玉毫書畫,茶中自有水墨丹青。


    魏尺木見了,不禁失口讚道:“好俊俏的技法!”


    那銀裘女子被這一聲恍過神來,她也不怪魏尺木莽撞,而是問道:“公子也懂茶麽?”


    魏尺木搖頭道:“我不懂茶,可也知道這茶自古以來或煮或煎,還從未見過這等奇妙的烹茶法子。”


    那銀裘女子頭一遭露出了一抹淺笑,如一彎淡淡的銀月,言道:“我也是閑來無事,自己琢磨著玩兒,把茶葉都碾成粉末,更好入水。有一回興致來了,就用竹枝在上麵隨便塗抹了幾筆,時間久了也就熟練了。”


    那銀裘女子雖說得輕巧,魏尺木卻知道其中艱難,心裏讚歎不已,他又問道:“這法子可有了名字?”


    銀裘女子似乎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隨口回道:“尚無名字,不如你起一個罷?”


    魏尺木回想銀裘女子烹茶時幾番注水的情景,沉吟道:“姑娘這法子想必精要都在那注水入盞之中,好比鳳凰點頭一般,不如就喚作‘點茶’,如何?”


    蘇如月口中輕輕咀嚼道:“點茶,點茶……倒是個極好的名字。”說著,心裏不覺高看了魏尺木一眼。


    魏尺木自然謙辭一番,那銀裘女子卻忽而端起那一碗濃茶,遞給魏尺木。此時茶湯上麵正是一幅鴛鴦淩波戲水,細柳折手扶風的圖案,魏尺木見了麵色微赧,她卻是麵色不改,言道:“這碗茶就請你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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