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尺木伏在韋治亡背上,心中感慨道,“貫休大師專意在寒山寺等我,雖無多少指點,卻用身挨一劍教我慈悲之心,其苦心我又何嚐不明白,隻是……我畢竟放不下心中的一段執念。”魏尺木心中的執念,已說不清是情傷,還是積憤。他不知道貫休大師是生是死,他也不知道鍾離秀會不會再追上來——還有夏未!


    韋治亡背著魏尺木出了寒山寺之後,便一路狂奔,直跑到山林之中,這才緩下了腳步。那林子極密,月色混著雪色,十分幽靜。而在那林間的小道上,此時正有兩幫人馬對峙而立。


    其中一幫人俱是背長劍、拿拂塵、著道袍的男子,那道袍四黑三白,共有七人;另一幫人則是四個穿著淡黃衣的婀娜女子,那四個女子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俱在妙齡之際,此刻正用香肩抬著一副精致的竹輦,那竹輦上則坐著一個披錦裘的矮小老者。


    那老者相貌奇異,雖是身不滿五尺,卻頭大如鬥;雖是須發盡白,卻麵如童子,他開口道:“這蘇州是老祖我的安身之地,哪容得你們這些武林中人在此撒野!”


    這話一出,隻聽得另一幫人中一個穿著黑色道袍的男子言道:“哼,鹽幫都被人趕出了洞庭山,你這個白雲老祖竟然還敢在蘇州露麵!”這男子四十歲上下,生的細眉狹目,瘦麵微須,令人一眼難忘。


    這五尺老者正是聲名在外的白雲老祖。他常年住在白雲山上,擅長采陰補陽之術,便蓄養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子供他消遣,以至於他活了七八十載,那麵孔肌膚仍然嫩如稚子,因此自稱白雲老祖。那白雲山上有一道白雲泉,其水極甘,是他最為心愛之物。那白雲泉本屬官家,卻被他占為己有,不僅用來釀酒烹茶,更用來滋潤肌膚,享受男歡女愛。


    那黑色道袍男子說罷,站在他身旁的一個白色道袍男子也笑著應和道:“鹽幫雖然沒了,他們還可以投靠百家盟嘛,跟著誰不是做狗呢?”這男子不過三十歲上下,麵目俊朗,衣袂飄飄,有一股仙風道骨。


    這兩人在一旁唇槍舌劍,那白雲老祖也不動氣,而是冷哼道:“你們說老祖我是走狗,那蕭下不也是摩尼教的走狗麽?”


    那黑色道袍男子惱道:“蕭下是走狗關我青城派什麽事!”


    白雲老祖分毫不讓:“一芥子,難道你們青城派不是武林一派?不歸在武林盟主的麾下?”


    這人正是青城派的一芥子道長。他發甲之中俱藏機巧,最擅長以小搏大,道教有“芥子鴻蒙”之說,因而道號“一芥子”。


    一芥子此刻一張瘦臉通紅,罵道:“白雲老兒,你莫逞口舌之利,咱們手底下見真章!”一聲罷,隻聽得“鏘鏘”連響,七人俱是把背上長劍拔了出來,握在手中。


    武林、綠林自古不合,雖然如今兩家皆已沒了昔日風采,可這狹路相逢,自然誰都不願墮了自己的名頭。


    韋治亡見兩幫人就要打起來,不由勸道:“諸位莫要動手!”


    眾人忽見有人插手,不覺一愣,可見是個毛頭小子,俱不理會。那一芥子多瞅了一眼,瞧見那小子背上之人,不由得將手一揮,叫道:“魏尺木?”


    眾人聽是魏尺木,俱是住手朝韋治亡背上看去:“果然是他!”


    這十幾個人見是魏尺木,心中微顫,不由得後退三分,臉上神情複雜,憤怒之中還摻有許多懼怕。他們都認得魏尺木,自然也知道“刀屠”的凶名。


    一芥子膽氣最壯,他見眾人退縮,當先叫道:“魏尺木看樣子是受了重傷,還怕他作甚?”


    眾人聽見這話,俱把心神一定,也瞧出了端倪。他們見魏尺木麵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又伏在韋治亡背上一動不動,心中不禁大安。


    白雲老祖道:“一芥子,咱們之間的恩怨暫且放下,先合力殺了這魏尺木如何?”


    一芥子點頭,這也是他心中所想。魏尺木如今是江湖中名頭極響的人物,殺了他可是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試問誰不想殺?兩幫人馬不需多言,很快便達成了一致。


    一芥子麵色忽然沉了下來,喝道:“魏尺木,昔日武林綠林大戰,你出手傷我掌門,這筆賬該怎麽算?”


    那白色道袍的男子也不甘落後:“還有我崆峒派,今日我聶無雙便要替師門討還公道!”


    白雲老祖也道:“魏尺木殺我綠林領袖雷淵,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韋治亡聽了卻是暗暗叫苦:“魏尺木,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麽到哪裏都能遇著仇家!”


    魏尺木並不惱怒,反在心中喟然而歎。他近日仇家頗多,先是連累了張風塵等人,福禍難忖;接著連累了貫休大師,生死未卜;如今又有這許多江湖中人尋他報仇,他重傷在身,不願再連累韋治亡,心底便息了求生之欲,對韋治亡道:“你放下我,自己走吧,不過一死而已。”


    韋治亡大聲道:“你這是什麽話,我韋治亡堂堂淮陰侯之後,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魏尺木道:“有死無生之局,你何必為一個不相幹的人白白送死。”


    韋治亡急道:“怎麽不相幹?玄真子……再說了,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這些小人手裏!”說著,已把魏尺木放了下來。他手中青芒微微亮起,把魏尺木護在身後。


    一芥子、白雲老祖對他二人的話嗤之以鼻,正要動手,忽然林子裏從四麵八方傳來一聲:“不錯,死有何難?活著才難哩。”


    眾人聽了這聲音,俱是朝林子裏尋去,隻是林子幽暗,沒發現一點動靜。可這聲音魏尺木再熟悉不過——沈追!


    韋治亡試著問道:“這個……不會也是你的仇家吧?”


    魏尺木心如死灰,是今日不宜出行麽?怎麽連沈追都遇著了。魏尺木道:“沈追,魏某任你處置,但請你放過這個少年。”


    一芥子、白雲老祖等人聽見沈追的名號,心中俱是一凜,這“奪命郎君”的凶名絕不在“刀屠”之下。眾人都把兵刃又握緊了幾分,手上、額頭都沁出了緊密的細汗。他們雖有十幾人,卻也不敢貿然出手,隻看沈追如何行事。


    沈追仍不露麵,林子裏又傳來一陣陰森的笑聲:“好,我不殺他。”話音未落,空中忽有一絲細微的破空之聲劃過。


    這破空之聲自然來自於惡名昭著的“牽絲引魂錐”,這暗器向來是來去無蹤,動靜無端,更兼淬了劇毒,自是十分凶險。魏尺木此刻身受重傷,自然聽不到這破空之聲,可他卻感覺到那“牽絲引魂錐”出了手,不由叫道:“小心!”


    韋治亡不明所以,急忙後退一步。一芥子也不禁將身子一側,他身後之人便應聲而倒。不過一息之間,武林、綠林便各有一個人倒下,二人眉間赫然是一個小指大小的血洞。


    一個淡黃衣的女子倒下,那竹輦便不十分牢固。白雲老祖倉促下輦,驚呼道:“這是‘牽絲引魂錐’!”


    一芥子怒道:“沈追,我等與你無冤無仇,你這是做什麽!”


    沈追又於林中笑道:“沈某殺人還要分有仇沒仇麽?”


    一芥子叫道:“你莫要欺人太甚,真當我青城派怕你不成!”


    沈追道:“我偏要欺人太甚,你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這陰森的笑聲不絕於耳,隨著又是兩人無聲無息間倒下,更加令人心生恐怖。


    聶無雙肝膽俱破,轉身便逃,可他身形再快,又怎能快過“牽絲引魂錐”?白雲老祖與一芥子知道沈追難纏,便勉強出招。一個須發皆張,掌如白雲;一個發甲俱動,劍走青鋒。隻不過沈追藏在林間,他二人一連幾番都沒能找到沈追的藏身之處。沈追卻避實就虛,身形連動,隻把“牽絲引魂錐”明拋暗擲,不過幾個眨眼間,便把其他人一個個殺死,最後隻剩下白雲老祖、一芥子兩個人,落荒而逃。


    沈追終於露麵,一身黑衣,眉目陰沉,與之前沒有一點變化。


    積雪泛白,月色正好。


    韋治亡難得沒有勸阻沈追殺人,他一日辛勞,早已撐不住,倒在樹下呼呼而睡。沈追不知從哪裏弄了兩隻酒壺,隨手遞給了魏尺木一隻。魏尺木沒有推辭,二人就這般對著十幾具屍身,倚在樹下喝起酒來。在這寂寥時節,遠好過李太白對影邀月。


    “你不是要殺我麽。”


    “殺你已經沒錢領了,為何還要殺你。”


    魏尺木半信半疑。沈追接著言道:“更何況,你如今和我是同一類人,殺了你豈不是更寂寞?”


    魏尺木沒有反駁。沈追殺人為了錢財,他殺人雖不為錢財,可又有什麽不同呢?


    沈追又吞了一口酒,忽然道:“不過有一種人,我殺了不收錢。”


    “哪一種人?”


    “富貴之人。”


    “為何?”


    “自古富貴之人,無不是利欲熏天,罪惡滿盈。所謂:巨商富賈盡是刮膏之徒,王公貴胄無非竊國之賊——沒一個是幹淨的。”


    魏尺木也吞了一口酒,仰望彎月:“其中也有好人罷?”


    沈追搖頭,口上斬釘截鐵:“你錯了,好人可沒有富貴命。”


    魏尺木不置可否,反而問道:“當初在關帝廟裏,那個與你一般模樣的人是誰?”


    這個疑問其實自初遇沈追時便一直縈繞在魏尺木的心頭,隻不過直到今日才有機會相問。


    沈追故意歎了一口氣,反問道:“我若說他是我一奶同胞的孿生兄弟,你信麽?”


    魏尺木見他神情蕭索,真假難辨,索性不作聲。


    沈追忽而笑道:“哈哈,我沈追若是有兄弟不知死了多少回。一個殺手隻有冷血無情,無親無故才能永不失手。”


    魏尺木仍舊不語,卻淡淡點了點頭。殺手不能有親有故,不能有牽有掛。


    沈追又道:“實話告訴你罷,那個和我一般模樣的人其實是我做的傀儡。”


    魏尺木疑道:“傀儡術麽?怎麽不見絲線?而且那人看著與活人也沒有多大差異。”


    沈追笑道:“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世人皆知傀儡術,卻不知這傀儡術也有‘手傀’與‘心傀’之分。所謂‘手傀’,自然便是以絲線木偶居多;至於‘心傀’嘛……”


    魏尺木猜測道:“莫非以活人為之?”


    沈追讚道:“不錯,而且這心傀之術能把活人煉製的與我一般模樣。這麽多年,我也隻有那一個罷了。”


    魏尺木覺得不可思議,忽而笑道:“別不是你也是個傀儡罷。”


    沈追聞言,臉色頓時煞白,急吞下一大口酒,這才緩了過來。魏尺木已是醉眼朦朧,自然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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