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巨合城外,一條光禿禿的大道在這裏分作兩條。在這岔口上,立著一白一黑,兩道人影,一旁還有兩匹棗紅色的駿馬,那馬鞍上還分別掛著白、黑兩支長劍。


    隻聽得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柔聲說道:“貞妹,父親在來信中讓你去相州尋找並接應一個人,說是萬分緊要。到了這裏,你我便不再同路,你自己要小心些。另外,師父說過‘百家傳人,曆來為江湖所忌’,不到萬不得已,切莫泄露了身份。”說著,用手一指那條朝向西南的岔路:“我便從這裏先回曹州了。”


    那黑衣女子輕聲應道:“嗯,我省的,哥哥你也一路保重。”


    這一男一女正是剛從鄒家出來的劉鼎、黃貞兄妹二人。他兩個從那深山窟裏,過了鄒家設在外麵的“消長轉移陣”,便一路趕到了巨合城這裏。


    這鄒家自然也不是尋常門戶,那章丘的深山窟裏,便是先秦時期,諸子百家之一的陰陽家一脈的故居。千百年以來,陰陽家一脈每代隻傳一男一女。以至於其賴以成名的陰陽術失傳嚴重,所以也屬陰陽家最易凋零。就在幾百年前,陰陽術中的陽術也已經全部失傳,陰陽家就隻剩下一部分的陰術,殘傳至今了。


    這“消長轉移陣”是先秦時期的陰陽家高人布下的亙古大陣,融合了陰陽消長、五行轉移的奧秘,最是變化多端,複雜難解。若不是陰陽家的嫡係傳人,莫說破陣,便是想發現陣腳都難比登天。也虧得這個大陣,才使得鄒家得以苟存到了現在。當初黃巢送二人來尋鄒家時,若非那相士贈送的“五德始終”玉佩是陰陽家祖傳之物,他縱是翻了天庭、掘了地府隻怕也難找到那裏。


    黃貞見劉鼎翻身上馬,心中很是不舍,這還是她第一次與兄長分開。她的眼淚已在眼眶裏打著轉兒,隻得強忍著,才沒有立時掉下來。


    劉鼎見妹妹這副模樣,隻得再寬慰一番。兄妹倆離家十年,與恩師相依為命,縱然他天性涼薄,但對這個唯一的小妹卻也是感情深切,把她當作了掌上之珠、懷中之玉。


    兩人知道父親那裏急傳,也不敢過分耽擱,便不再多言。黃貞將掛在耳邊的麵紗又重新戴上,也翻身上馬。這兩匹駿馬便馱著兩個妙人,一騎向西南,一騎向正西,疾馳而去,揚起了兩道長長的煙塵。


    直到看不見彼此,黃貞這才收拾好了情緒。她想到這是十七年來她第一次遊曆江湖,便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黃貞急行多日,一路上歇馬泊船,過了黃河,看見一條寬闊厚實的大路口上,立著一道古樸而又雄渾的界石,上麵刻著“濮州”兩個隸字,再往前便是濮州的地界了。


    她見這裏一馬平川,四望無礙,眼中盡是綠田青坡,不由在心中感慨:“不過才到中原邊境,便是這般風景,到底與齊魯之地多有不同。”


    黃貞尋思著穿過了濮州便是河北道的相州,於是把韁繩收了收,放緩了馬速。又往前行了幾裏,遙遙看見大路中央坐著兩個大和尚,似乎是起了爭執。


    再近些,便先聽到其中一個和尚大吼大叫著:“這女娃與老夫有緣,斷不容你毀傷,否則老子與你不死不休。”


    黃貞聽了心裏奇怪:“這人明明是和尚打扮,張口卻是自稱老夫、老子。”


    另一個和尚倒是泰然自若,哼道:“你急什麽,貧僧隻是先看看。”


    那一個正要再爭論,抬頭看到那騎馬的女娃將到跟前,便不理會另一個,兀自站了起來,笑嘻嘻地看著黃貞。另一個和尚見了,也並肩站了起來。


    黃貞被這兩個和尚攔住了去路,便勒住韁繩,這才瞧仔細了這兩個大和尚。其中一個外罩僧袍,項掛佛珠。長得白麵無須,骨細身長。雙眉如劍又像柳,兩眼若星又似杏。眉長堪堪入鬢,唇紅隱隱塗朱。眸帶腥,腮含慍。美而怒,豔而妖,倒是個十分的俊和尚。


    另一個卻是遠遠不如,長得略顯矮胖,又一身邋遢,站也沒個站樣。吊梢眼,掃帚眉,眼袋極大,耳垂極長。


    這兩個和尚都是三十歲上下,看打扮不像哪裏的主持,應該是兩個行腳僧。黃貞初入江湖,自然不認得。


    那笑麵和尚倒先自報了家門:“女娃,老夫姓燕,人送雅號‘野僧’。至於他嘛”說著一手指著身側的另一個和尚,忽然提高了聲音和語速:“他便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罪惡滿盈、信口雌黃、詭辯如流的人稱‘妖僧’的城大師!”


    城大師似乎習慣了他這樣,聽了並不著惱,反而是盯了黃貞一會兒,冷冷地開口:“陰氣偏重,寒體多疾,八成是妖女了。”


    黃貞本來聽到“野僧”、“妖僧”之名,很是驚詫,這一對兒和尚在江湖上的名聲極響。前者喜歡搜集秘籍野史,那《兵器譜》就是他排的。後者更是性情怪異,正邪難分。兩人卻都是武功極其高強之人。


    忽而聽得那‘妖僧’把她認作妖女,不由心中惱怒。她本是黃家千金,又是陰陽家傳人,天性孤傲,如何受得這般欺侮?她暗咬了一口銀牙,皺起了遠山眉,也不搭話,便從馬上躍起,同時拔出長劍,抬手便使出了一招“金錯”,那長劍帶著一道金色的劍芒便斬向了“妖僧”。


    那柄長劍和劍鞘一色,通體黑亮,暗光流轉。而這一招“金錯”,卻是出自陰陽家兩大絕學之一,《五德始終》裏的“五行劍法”。


    野僧見狀連忙跳開,樂嗬嗬地退到一旁。那妖僧卻是一聲冷哼:“不識得天高地厚!”


    他隻一揮手,便用衣袖硬生生地接住了那一劍。那長劍雖利,卻沒有刺透。黃貞隻覺胸中一悶,如同撞在了鐵板之上。她來不及驚訝,立即變招為“水尋”,那劍芒在崩散之前轉而變得暗綠,驀得劃破衣袖斬向了妖僧的肩窩。


    妖僧心中暗驚,這種奇妙的變招簡直是神來之筆,不僅極快而且毫無痕跡。他當然不知道這“五行劍法”早已在江湖中銷聲匿跡,而五行之間,本是一體,莫說變招自如,若是合五為一,那就是更高深的劍法了。


    妖僧不知道底細,慌忙應對,略顯狼狽。黃貞“五行劍法”來回變動,卻隻割破了妖僧的衣袖兩次,再不能傷其分毫。妖僧眼見一時無法破解這奇怪的劍法,隻得運起十成內力,想要強行震傷黃貞。隻見他睜圓細眼,挑起長眉,大吼了一聲,好比金剛一怒。雙掌奮力揮出,剛猛無比!


    一旁的野僧看著妖僧狼狽正暗自歡喜,見了這幕大吃了一驚。妖僧的實力他可是一清二楚,全力一擊之下,這女娃非得重傷不可。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腳底飛塵如蓮,瞬間便來到了黃貞身旁,也拍出了一掌。


    黃貞本來急攻不下,正暗自焦急。忽然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一般,硬生生地隔著長劍震了過來,黃貞內力不夠,眼見避無可避,所幸此時野僧那一掌幫她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這才沒傷及內腑。


    野僧見黃貞並無大礙,便朝妖僧嗤了一聲:“臭禿驢,對付一個小女娃,也下得去重手?”


    妖僧冷眼相對,麵目毫無波動。


    黃貞聽了覺得有趣,這野僧自己也是個和尚,卻罵著和尚是禿驢,豈不是連他自己也罵了?不過她心中感激野僧幫了自己,便拱手道謝:“多謝燕前輩施以援手。”


    野僧聞言又變作笑嘻嘻的:“女娃,你我有緣,你就做了我徒弟吧,保管這天下無人敢欺負你,怎麽樣?”


    黃貞一聽心中苦笑不已:“怎麽就被兩個和尚纏上了?一個把我當妖女,一個卻想收我為徒弟。”她隻得再次拱手:“晚輩已有師尊,恕難另投別門。”


    野僧依舊笑嘻嘻的:“沒關係,沒關係,我不介意你有師父的啊。”


    黃貞聽得一臉錯愕,心道:“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好在她帶著麵紗,外人看不出來。


    那野僧又問:“女娃,你叫什麽?”


    黃貞本不待回答,可又承了他的恩情,隻得扯謊:“晚輩姓顏名如詩。晚輩還有要事,就先行告辭了。”


    說罷,不待他應答便回轉飛身上馬,揚鞭而去。


    野僧連連擺手:“怎麽就走了吶,你我有師徒之……喂!喂……”


    話沒說完,黃貞從一旁飛奔而去,還濺了他一身土。妖僧這次也沒有阻攔,知道有這野僧搗亂,暫時也奈何不了她,隻是心中猶自憤恨。


    野僧見黃貞已走遠,口中喃喃:“顏如詩,顏如詩……咿呀!這是個好名字!古詩雲‘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她卻叫顏如詩,詩可比玉還要美。”他轉而看向妖僧,聲色俱厲道:“臭禿驢,我告訴你,那女娃是我徒弟,你以後不得為難她!”


    妖僧這次倒是不冷不熱地抵了一句:“可惜人家看不上你這個師父。”


    野僧一聽更是氣憤不已,連連跳腳。妖僧不管他,自顧自地向西去了。


    “咦,你怎麽又往回走了啊!不去找那楚江開了?!喂,等等我……”


    黃貞再次擺脫妖僧的糾纏,已是數天之後了。沒有那兩個和尚的打攪,她頓時輕鬆了許多。此時路過一個小鎮,見這裏環湖而建,她便來了興致。這湖雖然不是什麽名川大澤,卻也別有一番“小家碧玉”般的清新脫俗。黃貞下了馬,握著韁繩,牽著馬沿著湖邊緩步而行,欣賞這湖中的蓮花,岸上的垂柳。


    迤邐到橋上,倚著橋欄駐足眺望,連馬兒也安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雖然這裏風景不錯,卻不知何故,遊人甚少,真是平白可惜了這一汪迎風招展的蓮葉了。


    黃貞正自目光遊離於風光之中,眼角處一個身著藍衣的少年正向橋頭奔來。她不由得細瞧起來,那青衣少年好像還受了傷,他的身後一個老者不緊不慢地追趕著。


    她看著這一幕,想起自己前些日的情景,口中感慨道:“這也是個被人追殺的無奈人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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