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昨天天陰了一天,所以今天天亮得格外晚,六點鍾了,星子還綴在青灰的天空上。


    有三四十個年頭了的舊樓房密集地掩藏在天亮前的陰翳裏,白灰牆陳舊得發灰,每家每戶靠近廚房的窗戶淅淅瀝瀝向下淌了幾道油漬似的黃痕,小攤販騎著電動三輪車“轟隆隆”地從樓下經過。


    毫無修飾的水泥平樓頂上擱滿了住戶零兒八碎的東西,衣架兒,花盆兒,破爛兒。


    樓下沒精打采,清早出來溜鳥的大爺坐在椅子上,無意瞥見樓頂躍過一道影子,從這棟樓直接跳到了那棟樓。


    但細細一瞧,又找不見人了。


    眼花了?


    大爺心想:肯定是眼花了吧,哪有人到另一棟樓上去是從樓頂上跳過去的?嫌命長麽?


    江淮從一樓高的逃生梯略了幾個梯擋,直接跳了下來。


    出來晨練前他就把滑板放這兒等著了。天有點冷,江淮戴上帽衫的帽子,插兜跳上了滑板。


    現在剛剛過六點,等他回去,就得七點多了了。


    不過他得坐公交車回去。這兒是西浦區,s市的舊城區,離江淮住的地方隔了十幾公裏遠,坐公交車都得坐將近一個小時。


    要不是周末放假,江淮也不來這麽遠。


    小路東歪西扭,要窄不窄,要寬不寬。江淮滑著滑板往犄角旮旯裏走。


    一塊紅底廣告牌破爛兒似的放在門邊,上麵用黃色宋體印著幾個大字:“無名生煎”。


    這是間老倉庫改造出來的生煎鋪子,兼營燒烤,有沒有營業許可還待考量。到了清早,燒烤攤子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了,煎生煎包的大鐵鍋替班,架了出來。


    江淮一踩滑板,滑板翹上來到他手裏。


    他走過去:“孫叔,打包一份鮮肉一份蝦仁的,再打包半份香幹的和一份甜南瓜粥。”


    孫叔是個約莫五十幾的男人,個不高,膚色黝黑,有點駝背。他一看見江淮,就咧開嘴道:“喔唷,稀客啊,都多久沒來啦?”


    攤麵露天,江淮隨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沒辦法,住得太遠了。”


    “以前不還經常來麽……”孫叔想到什麽,又抬頭,“你們又搬家了?”


    “嗯。”


    孫叔神色有點複雜,歎了口氣,卻什麽也沒再說,隻鏟出生煎包道:“香幹的是帶給阿財的是吧?”


    江淮應了句“是”,孫叔說:“我再給你裝兩個酸菜魚的吧,新出的餡……你帶回去給阿財嚐嚐。”


    江淮笑了下:“行,謝了。”


    天漸漸亮起來,早起過來買早點的人多了起來。


    “無名生煎”開了十好幾年,物美價廉,生意很好。


    孫叔遞過來幾個裝得嚴嚴實實的塑料袋,笑道:“小江,有空以後常來啊,幾個月見不著你還怪想你的。”


    江淮接過來:“嗯,我盡量吧。”


    孫叔笑罵:“你這小子,客套話都不會說麽?路上小心……”


    江淮揮揮手。


    江淮趕在生煎包涼透到餡兒心前到了家。


    七點二十三。


    但客廳沒人,說明阿財還沒起床。江淮換了鞋,把生煎和粥往餐桌上一放,回房間洗澡去了。


    剛剛進浴室,手機響了。


    江淮又折了出去。來電顯示“老秦”。


    江淮:“喂?”


    “兄弟,”那邊說,“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怎麽不記得?”江淮懶洋洋地單手脫了帽衫。


    “哦,”秦予鶴說,“我還以為我已經淪落到了我不主動聯係你,你都忘了我叫什麽名的地步了呢。”


    江淮和秦予鶴初中同學,秦予鶴初三出了國。


    不過這個暑假才剛剛回來過,也就走了一個多月。江淮也就一個多月沒聯係他。


    “忘不了,來電顯示上有。”江淮說。


    秦予鶴:“……”


    江淮又單手脫了褲子,帶手機進了浴室:“我要洗澡了,有事快說。”


    “……我們的感情已經這麽經不起考驗了麽?”


    “不說掛了。”


    秦予鶴:“……”


    他沉默了一秒,進入正題:“別掛,我就是想問問你還剩幾支抑製劑?”


    江淮頓住了腳:“十三支。”


    這次秦予鶴沉默了很長時間。


    半晌,他問:“江淮,你打完這十三支,還要繼續打下去嗎?”


    江淮:“不然呢?”


    “你準備打抑製劑打到什麽時候?”


    江淮沒有說話。


    秦予鶴又問:“你難道想打一輩子?你覺得這可能嗎?”


    櫃子上就放著煙盒。


    江淮側頭夾著手機,點了支煙:“用不著你管。”


    秦予鶴嗓門一下子提上來了:“老子他媽和你是發小,你每個星期都給自己打抑製劑,老子他媽能不管嗎??抑製劑沒有副作用??”


    江淮吐了口煙,散漫地問:“初中體測的時候答應我換血樣的是你,後來答應幫我搞這種抑製劑的也是你……怎麽了,反悔了?”


    秦予鶴一下子啞火了。


    江淮夾著煙道:“沒事,也正常。你要是反悔了,那我以後就不麻煩你了,我換別的渠道去買……”


    秦予鶴吼斷了他:“你閉嘴!你敢換!”


    江淮被他這一嗓子吼得差點煙掉腿上。


    他說:“老秦,你小點聲。”


    秦予鶴又不說話了。


    江淮抖了抖煙灰:“其實你也不用擔心,你搞的藥好,沒太有副作用……再說打一輩子抑製劑又怎麽了?”


    秦予鶴不回答,江淮自問自答道:“也就是單身一輩子。強者不需要談戀愛。”


    秦予鶴明明惱火,聽見後半句,卻又“噗嗤”笑了:“江淮,滾你媽的強者不談戀愛。”


    江淮問:“你脫單了?”


    “還沒,怎麽了?”


    “嘖,”江淮嗤笑了聲,“我他媽還以為你找著女朋友了,今天才這麽有優越感過來勸我別打抑製劑,你單身你他媽在這兒逼逼什麽?”


    秦予鶴:“……”


    “行了,你江爹現在要洗澡了,”江淮按在了掛斷鍵上,“拜拜。”


    江淮把手機扔到一邊,按滅煙頭,去開了換氣。


    但剛剛打濕頭發,手機又響了。


    江淮拉過條毛巾,一邊擦臉上的水,一邊單手按了接通:“有屁快放。”


    屁大點事,打兩個電話,秦予鶴在英國半夜不睡覺嗎?


    手機沉默了很久。


    江淮眉心蹙起一道深褶兒,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手機響起一道比秦予鶴那把煙嗓更清潤的音線:“前桌,你可以把衣服穿上麽?”


    江淮:“…………?”


    他放下毛巾,低頭看了眼。


    薄漸低垂著睫毛,沒有看鏡頭,仿佛在避嫌。


    視,頻,通,話。


    薄漸輕輕地說:“我隻是想看看你作業寫多少了,你穿上衣服就可以。”


    他低著眼,可也僅僅限於低下眼了。


    一截消瘦的腰胯輪廓線從手機屏幕上一閃而過,像做引體向上那天一樣緊繃著。手機被迅速拿起來,薄漸撩起眼瞼,恰好和下意識看向攝像頭的江淮兩個人四目相對。


    江淮淋濕了頭發,蓄長了的黑發一縷一縷地貼在肩頸上,。


    他拿著手機,有幾秒鍾一動不動。


    薄漸神情鬆散,壓著嘴角: “有不會的題麽?你現在問,我酌情講。”


    江淮:“……”


    我日你媽。


    手機屏幕突然一黑。


    “‘真正的強者’結束了視頻通話,通話時間共一分三十二秒”。


    薄漸勾起唇角,想了想。


    -bj:前桌早安?v?


    順利發過去了。


    哦,還沒刪好友呢。


    薄漸笑了笑,放下手機下樓了。


    樓下餐桌已經坐了個女人,穿著身修身綢裙,保養得不錯,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的年紀,卻比這個年紀要貴氣許多。薄漸和她眉眼有三四分相像。


    薄漸下樓過來,柯瑛抬頭:“快八點了,怎麽才下來?”


    “有事耽擱了。”薄漸說。


    柯瑛喝了口咖啡:“今天是星期天了,你作業都寫完了吧?”


    薄漸慢條斯理地切著早餐盤裏的煎培根,像沒聽見。


    柯瑛皺了皺眉:“如果你作業都寫完了,今天我想讓你去見見……”


    薄漸說:“這周作業多,我還沒寫完。”


    柯瑛稍稍加重了語氣:“你還沒有寫完作業?”


    “等我寫完作業,”薄漸勾起唇角,“我也有別的事要做。”


    柯瑛問:“什麽事?”


    監督前桌寫作業。薄漸想。


    但不能說。


    薄漸放下餐刀,向柯瑛笑了笑:“反正是特別重要的事……食不言寢不語,媽,可以讓我安靜地吃個飯嗎?”


    柯瑛:“……好,你先吃吧。”


    江淮沒心情洗澡了,擦了擦頭發就穿衣服出來了。


    昨晚阿財做完手抄報,他就不應該再把微信下回來。


    阿財已經起床了,伏在餐桌上啃生煎包。


    三袋生煎,阿財精準地找到了香幹包。


    江淮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把粥給你熱熱?”


    阿財搖搖頭。


    “酸菜魚的好吃麽?”


    阿財點點頭。


    “作業寫完了麽?”


    阿財手一抖,香幹餡掉在桌子上。


    江淮歎了口氣:“背詩的話……背不過就算了,你們老師應該也不會為難你。”他說,“但你手抄報應該做完了吧?我看你昨天不是畫到十點多才關燈睡覺麽?”


    阿財不吱聲。


    江淮:“我看看你的手抄報?”


    阿財啃著半個香幹包想了一會兒,拎起生煎小塑料袋,挪下了椅子。


    江淮:“你幹什麽?”


    阿財轉身:“睡覺!”


    江淮:“……”


    “行行行,不給看手抄報那我就不看了。”江淮揪住了阿財帽衫的帽子,“我跟你說說下周你們學校運動會的事兒。”


    阿財揣著生煎,扭頭看他。


    江淮說:“運動會不是上午九點開始麽,你跟好柳老師先去操場,等我去找你……聽明白了沒有?”


    阿財點點頭。


    江淮又說:“柳老師要照顧你們一個班的同學,不許給柳老師添麻煩,也不許一個人去參加運動會,聽明白了沒有?”


    阿財又點點頭。


    江總指揮:“聽明白了就回來把你的南瓜粥喝完,不許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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