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南城,有一座清冷殘破的城隍廟。


    因香火不濟,無人打理,故而年久失修,令此廟變得愈發破敗不堪。廟中稍微值點錢的東西皆被人一掃而空,甚至連大殿柱子上的紅漆都被人用刀一點點刮去。除搖搖欲墜的斷壁殘垣,及千瘡百孔的破爛門窗外,剩下的唯有雜草荒蕪與遍地灰塵。


    然而,衰敗亦有衰敗的好處。善男信女固然無人問津,卻引來不少無家可歸的乞人在此安身立命。


    廟宇雖破,至少能遮風避雨。乞人們於殿中尋一角落,鋪一草席,夏可避暑,冬可禦寒,遠勝露宿街頭。


    久而久之,這座城隍廟變成“遠近聞名”的乞人居所。尋常百姓嫌棄它的髒亂,紛紛避之不及。


    前幾年,臨安府衙偶爾派人驅逐轟散,但伴隨著民生凋敝,國是日非,無家可歸的人越來越多,城隍廟的常客也越來越多,以至驅之不盡、趕之不絕。


    這兩年,官府索性不再理會,隻要這些乞丐不鬧出事端,對他們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漸漸地,長居於此的乞丐們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一種默契,每日天明外出謀生乞食,每日傍晚回到城隍廟過夜,各有各的一席之地,大多不會相互滋擾。


    這麽多年過去,城隍廟依舊是城隍廟,但流落此廟的可憐人卻走走停停,來來往往。幾乎每隔三五月便有人發跡而去,亦有人落魄而來。然而,真正長居於此的,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這座城隍廟不知收留過多少人,又送走過多少人。


    離開天機閣的仇寒與丁醜,正是這座城隍廟的“新客”。


    當丁醜帶著柳尋衣來到城隍廟時,天色已晚,一抹紅彤彤的晚霞高懸天際,將陰陽交替的晝夜一分為二,一半金烏西墜,一半玉兔東升。


    順著擁擠而狹窄的街巷,在東倒西歪的乞丐中小心穿行,望著衣衫襤褸,骨瘦嶙峋的男女老幼。聽著嬰孩啼哭,秋蟲鳴叫的混亂嘈雜。嗅著腐爛發黴,令人作嘔的難聞氣味。柳尋衣越走越驚慌,越走越駭然,越走心裏越不是滋味。


    “小丁子,這段時間……你們一直住在這種地方?”麵對滿目瘡痍,柳尋衣已不忍直視。


    “以前在天機閣吃穿不愁,從未想過天下會有這種饑寒交迫的地方。”丁醜朝柳尋衣綻露出一抹習以為常的笑容,自嘲道,“汙濁、雜亂、潮濕、擁擠,半夜常常被蛇蟲鼠蟻咬醒。嗬嗬,剛來的時候確實住不習慣,但多住一段日子,發現這裏好像也沒有那麽糟糕。至少……這裏善惡分明,好人很好,壞人很壞,一眼便可區分。不像在天機閣,表麵上都是正人君子,口口聲聲同甘共苦,背地裏卻勾心鬥角,手段一個比一個卑鄙下流。”


    如此悲慘的生活,丁醜竟用調侃的語氣輕鬆道出,柳尋衣忽覺心中一揪,說不出的酸澀。


    “小丁子,剛剛那番話……可不像從你口中說出來的。”柳尋衣強迫自己盡量不去在意周圍那些楚楚可憐的目光,別有深意地問道,“是不是仇寒告訴你的?”


    “柳大人不愧是柳大人,什麽事都瞞不過你。”丁醜慘然一笑,“其實,我們住在這裏還有一個原因,消災避禍,苟且偷生。”


    “這……”


    “畢竟,沒人能想到昔日有權有勢的天機閣少保,如今甘願淪為乞丐,並藏在這種……窮困潦倒的地方。”


    “剛才,褚茂說秦衛曾給過你們一些盤纏……”柳尋衣心亂如絲,言辭躊躇。


    “我們來到這裏後,仇大人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一些婦孺忍饑挨餓,於是把錢分給他們。也正因為仇大人的慷慨,這裏的人才願讓出一間小屋給我們落腳。”


    “憑仇寒的武功,何至於……”


    “柳大人,我們到了。”


    不知不覺,丁醜引著柳尋衣來到後院的一間小屋前。這間屋子沒有窗戶,甚至連房門也沒有,隻有一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布充當門簾,將屋裏屋外勉強隔絕。


    當丁醜轉身看向柳尋衣的時候,眼眶突然一紅。


    “小丁子,你這是……”


    “柳大人,仇大人他……”丁醜話未說完,眼淚已“吧嗒吧嗒”地奪眶而出。


    “這……”柳尋衣大驚失色,心中油生出一抹不祥的預感,“他怎麽了?”


    “你進去就知道了。”


    言罷,丁醜將臉上的淚水胡亂一抹,而後在柳尋衣錯愕的目光中,拽著他一起鑽入小屋。


    突如其來的昏暗令柳尋衣眼前一黑,緊接著,一股難聞刺鼻的黴味撲麵而來,令其胃中翻湧,喉嚨發緊,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是不是……小丁子回來了?”


    當柳尋衣一邊平複心緒,一邊適應黑暗時,一道氣若遊絲的聲音悄然自角落傳來。


    “仇大人,你看誰來了?”


    丁醜在黑暗中輕車熟路,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半截蠟燭,將其點燃。


    霎時間,一片昏暗中亮起淡淡幽黃,令柳尋衣漸漸看清這間小屋的本來麵目。


    果不其然,這裏曾是一間柴房,方圓不過丈餘,四周至今仍堆棄著一些早已腐爛發黴的柴禾,其中不時傳出陣陣蛇鼠鑽動的聲響。


    小屋的東南角是一張用雜草鋪成的床,上麵躺著一個麵無血色,氣息奄奄的男人。雖然蓬頭垢麵,胡茬叢生,但柳尋衣仍能透過其深邃的雙眸辨認出他的身份,正是昔日的天機閣少保,仇寒。


    當柳尋衣將難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仇寒的同時,仇寒亦用他那雙布滿憂鬱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柳尋衣。


    四目相對的瞬間,二人的神情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語言表的震驚,是二人相同的情感。除此之外,柳尋衣的眼中滿含悲慟與憐憫,而仇寒的眼中更多的是亢奮與殺意。


    他的殺意並非針對柳尋衣,而是期望借柳尋衣之手,替自己報仇雪恨。


    “仇……仇大哥……”


    不知沉默多久,柳尋衣猛然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一個箭步衝到近前,滿眼悲憤地望著命若懸絲的仇寒,身體由於內心的激動而情不自禁地劇烈顫抖。


    “仇大哥,你這是怎麽了?”


    柳尋衣撲倒在仇寒身旁,迫不及待地連番追問:“哪裏受傷了?我去找郎中……”


    “不!”


    麵對心急如焚的柳尋衣,仇寒眼神倔強,緊咬牙關,顫顫搖頭。


    眼前的一幕頗為詭異,仇寒五官猙獰,氣息急促,儼然情緒激動。然而,他全身上下隻有腦袋不斷搖晃,軀幹、四肢卻如殘花敗柳般耷拉在草垛中,紋絲不動,仿佛與頭顱脫節。


    “仇大哥,你……”


    “仇大人身受重傷,五髒六腑皆殘,奇經八脈盡毀,郎中說……”丁醜強忍著內心的悲痛,哽咽道,“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跡,他八成……活不過今年冬天。”


    “什麽?”


    丁醜此言如晴天霹靂,令柳尋衣心頭一顫,怛然失色。


    “怎麽……怎麽會這樣?”柳尋衣顫顫巍巍的雙手在仇寒身上輕輕拂過,眼圈通紅,麵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問道,“是誰幹的?”


    “秦衛將我們逐出天機閣後,美其名曰派人‘護送’,實則派人‘監視’,將我們一路趕出臨安。”丁醜回憶道,“不料,秦衛的人前腳離開,一群不明來曆的黑衣人後腳殺到,他們人多勢眾,身手不凡,仇大哥為保護我而無法全神貫注,最終寡不敵眾……”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柳尋衣神思恍惚,喃喃低語,“你的言外之意是……秦衛派人伏擊你們?”


    “除了他,我們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丁醜羞憤道,“天下不可能有這麽巧的事。除了秦衛,沒人知道我們什麽時候離開臨安,更沒人知道我們那天會出現在城郊樹林。那些黑衣人訓練有素,見到我們沒有半句解釋,直接出手,招招致命,儼然有備而來……”


    “等等!”


    柳尋衣眉頭一皺,倉促打斷:“既然你說那些黑衣人有備而來,那他們沒理由打傷仇大哥後……又放你們安然離開?”


    “我們能活到今天,並不是他們大發慈悲,而是……被人所救。”仇寒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助,我和小丁子……早已一命嗚呼。”


    “有人出手相助?”柳尋衣大吃一驚,“什麽人?”


    “不知道。”仇寒緩緩搖頭,“那些人黑巾蒙麵,認不出相貌。我隻記得,為首的……好像是一個女人。”


    “女人?”柳尋衣一愣,思緒愈發混沌,“什麽女人?她為什麽救你們?”


    “不知道。”仇寒的眼中精光閃爍,漸漸陷入回憶,“他們和那些黑衣人一樣神秘,非但出現的毫無預兆,而且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甚至對我的感謝也置之不理。”


    仇寒越是解釋,柳尋衣越是糊塗:“真是咄咄怪事!那……他們可有什麽不同尋常的舉動?”


    “有!”言至於此,仇寒的嘴角陡然揚起一抹嗜血獰笑,“他們出手又快又狠,不像是單純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反而更像是……和那些黑衣人另有仇怨。”


    “何以見得?”


    “因為那些伏殺我們的黑衣人,最終……一個也沒能活著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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