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柳尋衣在丁醜的伺候下沐浴更衣,轉眼又恢複昔日鵠峙鸞停,神清氣朗的瀟灑模樣。


    雖然他拚盡全力地摒棄心中雜念,但在劍眉星目之間依舊若隱若現著一抹淡淡的陰鬱之氣,深邃的眼眸中情不自禁閃過一絲感傷之情。


    半個時辰如白駒過隙,一切如故。又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當收拾妥當,丁醜將銅鏡緩緩舉至柳尋衣麵前時,他險些沒有認出自己。


    銅鏡中,一張風度翩翩,神采奕奕的俊朗麵容既熟悉又陌生。柳尋衣愣愣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朗目疏眉,日角珠庭,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隻不過,似乎比記憶中的自己削瘦一些、憂鬱一些、沉穩一些。


    “平日裏柳大人總是不修邊幅,今日打扮起來,真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連我一個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見柳尋衣神情呆滯,眼泛鬱結,丁醜不禁心生擔憂,於是千方百計地插科打諢,試圖逗他開心。


    然而,柳尋衣卻一直麵無表情,一動不動地與鏡中的自己默默對視,不知思量些什麽?


    “柳大人,你……仍忘不掉公主,對不對?”


    隻此一言,令柳尋衣那顆沉寂的心猛然一顫,眼角情難自已地紅潤幾分。


    見狀,丁醜臉色一變,趕忙用手帕擦去柳尋衣的淚痕,自責道:“是我胡言亂語,柳大人千萬別胡思亂想……”


    “罷了!”柳尋衣推開丁醜,抿嘴而笑,似乎笑的十分艱難,“今夜過後,一切都將過去。”


    “對對對!”丁醜搗蒜似的連連點頭,“常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柳大人沒有公主,還有其他女子……”


    丁醜意識到自己失言,聲音戛然而止。他說多錯多,一時間又氣又惱,隻恨自己笨嘴拙腮,不會說話。


    “砰、砰砰!”


    期待已久的敲門聲如約而至,打斷丁醜的懊惱,同時打破柳尋衣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心緒。


    “柳兄,馨德公主到了!”


    ……


    寥寥雨夜,星月無光。


    黑暗中,秦衛撐傘護送柳尋衣徐徐前行,一路上兩兄弟皆沉默不語。


    此刻,禦林軍將書房裏三層、外三層圍的密不透風。數十根火把朝天而舉,熊熊烈焰將方圓數十米照的亮如白晝。


    見秦衛引著柳尋衣姍姍而來,四名禦林軍快步上前,粗魯而蠻橫的將柳尋衣身上仔細搜查一遍。


    房門外,一頂青幔紅頂的轎子靜靜地佇立在牆邊。


    四名轎夫,十幾名帶刀護衛及兩名稚氣未脫的丫鬟麵色焦急地站在轎旁,他們在心中祈禱自己的主人安然無恙,順利歸來。


    柳尋衣知道,這是趙馨的轎子和仆從。


    當柳尋衣從他們身旁走過時,一道道摻雜著謹慎和擔憂的複雜目光一齊向他投來,眼神似憂鬱、似怨恨、似狐疑、似彷徨……終究未發一言,目送柳尋衣走向房門。


    “柳兄,等你出來……我們去喝酒。”


    一路無語的秦衛在房門外打破沉默,他神情憐憫地望著惶惶不安的柳尋衣,欲開口再說些什麽,可猶豫半晌也未能說出下文。


    最終,秦衛右手握拳朝柳尋衣的胸口重重一錘,而後又朝自己的胸口狠砸一下,兄弟情義不言而喻。


    在柳尋衣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秦衛朝他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從而不再猶豫,伸手一推,房門應聲而開。


    一道柔和的燭光伴隨著一絲暖意湧出房門,直撲柳尋衣的麵龐,令他眼神一凝,恍惚而混沌的精神猛然清醒過來。


    “尋衣,進來吧!”


    伴隨著趙元的一聲招呼,心亂如麻的柳尋衣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內心的波瀾,而後屏息凝神,昂首挺胸,抬腳朝房中走去。


    “砰!”


    當柳尋衣邁入書房的瞬間,四敞大開的房門被秦衛重重關上,房間內外再度被隔絕成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


    一切正如趙元所言,此時的書房已被一扇偌大的屏風隔成內外兩間。


    外間,圍桌擺放著四張太師椅,分別坐著趙元、趙禥、賈大人與錢大人。


    內間,透過屏風依稀可見一道窈窕倩影靜若處子般站在裏麵,雖隻是一道影子,但柳尋衣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屏風後的伊人,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複雜淩亂。


    “下官柳尋衣,拜見小王爺!拜見三位大人!”


    雖然心中早已迫不及待,但在趙元四人麵前,柳尋衣仍不敢亂了禮法,故而規規矩矩地跪倒在地,朝趙元四人依次叩首施禮。


    “快快起來!”


    趙禥率先起身,快步迎至近前,親自將柳尋衣攙扶起來,同時滿臉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吧?”


    “托小王爺的福,在下一切安好。”


    “馨……”趙禥下意識地開口,卻又忽然想起身後的三人,故而匆忙改口,“馨德公主就在裏麵,你可以進去見她。”


    “是。”柳尋衣低首垂目,小心應答。


    “師傅!”趙禥湊到柳尋衣耳畔,低聲道,“今夜或是你和馨姐姐最後一次見麵,因此有什麽話最好當麵說清楚,也算給彼此一個交代。”


    “是。”


    柳尋衣朝趙禥深作一揖,邁步朝房內走去。


    “等等!”


    賈大人緩步上前,望著心事重重的柳尋衣,諱莫如深地笑道:“丞相一生謹慎,唯獨此事,乃是丞相為官以來最冒險的一次。為了你,丞相和東府的大人們可是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因此,今夜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可要心裏有數。”


    “謹遵大人教誨,下官明白。”


    “天機侯器重你,丞相欣賞你,本官對你也寄以厚望。”賈大人繼續道,“隻要這件事能順順利利的過去,你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多謝大人!”


    拱手拜謝,柳尋衣低頭向前,卻又被滿麵陰戾的錢大人攔住去路。


    “柳尋衣,既然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就該學會珍惜。”錢大人冷漠道,“你若敢做出半點出格的舉動,亦或心懷一絲不軌企圖,本官保證你……活不到天明。”


    “下官不敢!”


    “哼!”


    錢大人拂袖而去,屏風前隻剩趙元一人。


    “侯爺……”


    “不必多言!該說的、該囑咐的、該忌諱的,本侯早已苦口婆心地說過無數回,想必你的耳朵也快聽出繭子了。”趙元笑道,“孰輕孰重、孰是孰非、孰急孰緩……你分的清。我的義子,我信的過。什麽都不必再說,進去吧!”


    “謝侯爺!”


    柳尋衣朝趙元深鞠一躬,而後在他滿含鼓舞的目光下,踉蹌著朝屏風後走去。


    這一刻,柳尋衣的心仿佛提到嗓子眼,恨不能從嘴裏跳出來。


    他的內心從未像今夜這般急迫難耐。他的雙腿,也從未像今夜這般沉重如鉛。


    當柳尋衣鼓足勇氣,緩緩繞過屏風時,一道久違的熟悉幽香撲麵而來,登時令其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沉靜下來,無以複加的緊張和窘迫亦在瞬間放鬆舒緩。


    令人身心寧靜,擺脫束縛的淡淡芬芳,正是柳尋衣朝思暮想三年之久的心上佳人。


    昔日一別,二人琴瑟相調,鬆蘿共倚。


    今日再見,卻是瓶墜簪折,鏡破釵分。


    燭下的趙馨,柳眉星眼,杏臉桃腮,纖腰楚楚,秋水盈盈。多時未見,美人如故。冰肌玉骨,玲瓏剔透,雙瞳剪水,一貌傾城。依舊令人神魂顛倒,如醉如癡。


    今夜的趙馨,與柳尋衣分別時一模一樣,亦與他每日夢中見到的佳人一模一樣。


    “馨兒……”


    當柳尋衣見到牽腸掛肚的趙馨後,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與相思,瞬間將趙元等人的諄諄教誨拋諸腦後。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腦中、心中隻有趙馨一人,天地間仿佛也隻剩趙馨一人。


    現在,隻要趙馨說出“帶我走”三字,柳尋衣縱使豁出性命,也會帶她殺出重圍,找一處無人相識的世外桃源重新開始。


    從三千青絲至芊芊玉指,從額眉至足尖……趙馨身上的每一處,無不牽動著柳尋衣那顆熾熱而激昂的心,無不蘊藏著柳尋衣對她無盡的思念與深深的眷戀。


    去他的家國大義!去他的天下安危!去他的忍辱負重!去他的錦繡前程!


    柳尋衣原以為自己能舍小為大,能顧全大局,但當趙馨真的站在他麵前時,柳尋衣的腦中隻剩下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什麽都不想要,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顧忌……他隻想和趙馨在一起,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誰敢阻攔,他便殺誰!哪怕浪跡天涯?哪怕萬劫不複?哪怕千夫所指?哪怕遺臭萬年?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此乃無數血淋淋的慘劇化成的“至理名言”,又豈是輕而易舉能夠忽視的?


    至少對當下的柳尋衣而言,趙馨這關……他寧死都無法越過!


    “馨兒!”


    然而,當心思神往的柳尋衣欲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將夢寐以求的趙馨湧入懷中時。趙馨卻出人意料地後退一步,同時揮手止住柳尋衣的步伐。


    柳尋衣登時一愣,滿眼錯愕地望著神情複雜的趙馨,尚未出言追問,趙馨已幽幽開口,但語氣卻冷漠如冰。


    “柳大人,煩請自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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