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富麗堂皇的廳堂,幾桌椅案,無一不是巧雕精鏤,鑲金砌玉,擺設的盡都是奇珍古玩,一盞琉璃八寶宮燈,高懸正中,照得廳內明如白晝。四下靜悄悄地不聞人聲,也不見人影,靜得出奇。廳堂居中靠右方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寬袍曖帶的威棱中年漢子,看上去年紀未超過四十,一張臉繃得緊緊地有些怕人。


    他腳前的地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幼童,麵色青紫,四肢抽搐,像是得了重病,又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孩子身旁,跪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麵色蒼白,滿臉淚痕,不住以頭叩地,哀聲道:


    “莊主,請你饒了這孩子的小命,我錯了,再沒麵目活在人世,但求你開恩,救救這無辜的小命,我願用自己的性命相抵。”


    那中年人麵色不停地變幻,很難看出他心裏想些什麽,最後,厲聲說道:“我辦不到”


    少婦麵色灰敗,眼角竟滲出了血水,用手撫著那孩子,淒絕地道:“孩子,這是你命該如此,你就要不痛苦了,孩子,為娘的永遠伴著你,永遠,永遠……”


    孩子急促地喘息,兩隻失神的小眼,望著少婦,掙得滿麵通紅,才掙出一句話道:


    “娘!孩兒……會死麽?”少婦輕拍著孩子道:“乖乖,你是娘的心肝,你……不會死,娘說要永遠伴著你!”說完,又仰首道:“莊主,求求你,饒了他,錯隻在我,他是無辜的!”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鐵青著臉說道“我說辦不到。我沒有傷他,談不上饒他,但…我不能救他。”


    幼童喘息更急促,小臉發黑,兩眼翻白,小小身軀,蜷曲成一堆,頻頻抽動,看來離死不遠了。


    少婦麵如死灰,癡癡地望著孩子,口裏喃喃地道:“孩子,為娘的不能救你,沒本事解你的痛苦,但可以使你不再痛苦,孩子,乖乖地睡吧!你…就要不痛苦了…永遠不再酲了…”


    說完,猛一抬頭,用怨毒仇恨的目光,狠狠盯了中年人一眼,然後一指朝幼童的心窩戳去…


    “你不能這樣做!”暴喝聲中,那中年一揚手,一道掌風卷出,把少婦震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少婦翻起身來,以哀求的目光望著中年人道“莊主,你願意救他了?我錯了,請你殺了我……”


    中年人身摳挪了挪,皺了皺眉頭,抿著嘴想了想,最後仍搖搖頭道:“我不能救他!”


    少婦粉腮一慘,伸手抱起幼童,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久久,少婦才斂住笑聲,戟指中年人道:“司徒業,你沒有人性,你夠殘忍,記住,有一天我會把利劍插迸你的胸膛。”說完,她瘋狂地衝出廳門,彈身越屋而去。


    中年人麵現極度痛苦之色,起身,抬手,張口欲呼,但沒有發出聲音,隻木然望著廳外的暗夜空庭。


    十八年後,這個孩子長大成人,學得了一身武藝,他甚歡穿黑衫,終年不換,雙目如隆冬寒冰,不苟言笑,江湖上漸漸傳播著他的名號:“長恨生”董卓英。


    於是,一個栗人的恩怨情愛故事,拉開了序幕。


    桐城,文風鼎盛,地當安慶之北,隔白免湖與銅陵遙遙相望。


    這一天早晨,沒有風,屋簷下垂著冰柱,久雪初晴,仍然感到冷颼颼的。桐城的官道雖寬,但此時途中無人,隻有早起的麻雀,在路邊的樹梢上,飛來飛去。


    董卓英在桐城住了一宿,他無心去觀賞桐城的文物古跡,策馬直向天柱山馳去。


    天柱山,一柱支天,懸崖絕壁,天柱山黑道盜魁不是別人,正是鼎鼎大名的黑臉章八爺。身穿黑衣,綽號“長恨生”的董卓英找章八爺是有為而來的。


    章八爺其臉如黑鍋,其心也如黑鍋,表裏一致。天柱山周圍百裏地區,章八爺跺一跺腳,連地基都會震動起來,三歲小孩隻要聽到八爺的名號,保證他不會哭出聲。如果說是官府派差人到天柱山,收取抽糧納稅這檔子事,多數是有去無回。


    章八爺就是那麽凶,不過,八爺帶人去卻有另一套,天柱山的好手如雲,個個都是響當當的綠林好漢。


    董卓英初生之犢不畏虎,他竟然敢來天柱山動虎須、拔虎牙的。正當他穿過叢林的盡頭,驀地他發現前麵三叉路口當中,站著三個彪形大漢,他停住了身形,先了解一下情況,他閃身隱入樹林。


    原來,這三人正是章八手下的三劍客。


    大劍客侯飛,臉色白得像張紙,一雙吊眉眼,半天可以不說一句話,但殺起人來可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二劍客陸平,矮矮的身材,喜歡穿一件格子花的上衣,尖嘴削腮,鷹鼻鷂眼,顎下無須,手中的雁翎刀,從來就沒有令人失望過。


    三劍客饒丹,是西康金沙江頭上的蕃人,個子長得瘦瘦高高的,頭上梳個髻,看來像道士又不像道士,兩隻手掌又幹又黑,隻要給他抓上了邊,準叫你躺上三個月。


    三劍客當路一站,他們在等一個女人。


    不久,從路邊另一條路上,出現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身影,嫋嫋娜娜的走了過去。一眼看過去,這個女人並不美,大大的臉,寬寬的額頭,可是細看下來,明眸流波,柔媚而不失之於邪蕩,使人有如飲香醇之感,似乎是一種越看越美的女人。


    她微笑著走到三劍客身前十步之處,伸出了春筍般的纖纖玉手,輕輕一拂,一隻金風凰,飄飄地飛向三劍客頭上的天空。然後,又轉了一個小圈,迂回地飛了回來。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就是於珊,這是“金風凰”於珊殺人前的慣例“鳳凰展翅,神鬼同愁。”


    三劍客沒有人開口說話,但眼睛卻盯著天上飛繞的金鳳凰在轉。


    於珊先開口了:“黑臉章八人呢?”


    “八爺不來了”三劍客陸平冷電似的目芒,打了一個轉,他向來是代表發言者。


    “章八為什麽不來?”


    “八爺有事。”


    “章八想躲,躲得掉麽?“


    “八爺用不著躲”


    “既然不是想躲,就該親自來一趟。”


    “我三兄弟來了也一樣。”


    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像春風吹襲了大地,屋簷下的冰柱,開始溶化了。三劍客的三顆心,仍是拉得緊緊的,他們不敢溶化。


    金鳳凰於珊笑意盈盈的環視了三人一眼,道:“你們三位能代表?”


    “奉命而來,代表一切。”


    “包括生與死?”


    “當然包括。”


    於珊笑得更美了,道:“你們知不知道本姑娘來的目的”


    “知道。”


    “你們不要再作最後一次的考慮?”


    “沒有必要。”


    天空中一聲鴉鳴,一隻黑色烏鴉,劃空而過。於珊玉手又是輕輕一揮,金鳳凰衝天而上,黃光一閃,烏鴉即由高空墜下。金鳳凰恰巧貫穿了烏鴉的咽喉。


    三劍客饒丹麵目陰沉,臉泛恨意,冷冷地開了口:“不稀罕,人不是烏鴉。烏鴉也沒有得罪人。”


    於珊的笑意消失了,粉麵一寒,明眸陡現殺機、嬌叱道:“姓饒的,你不服氣?”


    “我是為烏鴉說話。”


    “姓饒的,你出來,本姑娘就叫你嚐一嚐做烏鴉的滋味。”


    突然,石板道的那一頭,又有數條人影向這裏漸漸走近。一行八個彪形大漢,一律紫色短祆褲,頭上紮了個紫色頭巾。為首的是個濃眉大眼,滿麵虯髯的大漢,人雖是長得又粗又壯,可是精捍之色,給人印象特別深。


    於珊看到這些人,粉臉上不由立刻繃緊,鼻子“哼了一聲。來人正是黑臉章八爺身邊的“紫裳八傑”。


    饒丹仰天哈哈大笑,道:“於姑娘,你想不想做烏鴉?”


    “放你的狗臭屁,姑奶奶永遠不會做烏鴉。”


    陸平淡淡一笑道:“老三,隻怕今日輪不到你我出手了!”


    “不見得!”一聲嬌叱,忽然自路邊榕樹樹梢,飛落下一個苗條的小姑娘,年紀不會超過十五歲。鵝蛋臉,柳葉眉,手上握著一把金鳳寶劍,正是於珊的貼身侍女小彬。


    陸平“啊”了一聲,嘴角一撇道:“我道是誰?原來不過是個臭丫頭片子。”


    小彬飛身落下地麵,迅快的站在於珊的背後。金風凰於珊冷冷的道:“陸平,你先別高興得太早,姑奶奶既然來了,就有辦法對付你們這批狗才。”


    陸平大怒,喝道:“騷婆娘,你罵誰是狗才?”


    “誰是狗才,誰不是狗才,各人心裏有數。”


    久未發言的侯飛,反手一探,“嗆”的一聲,劍己出鞘。於珊臉繃得緊緊的,皺眉道:


    “侯飛,你想先上,搶個第一?”


    侯飛嘶聲叫道“幹脆來吧!姓侯的不喜歡婆婆媽媽的窮蘑菇。”


    於珊回頭吩咐了一句:“小彬,你去試試。”


    小彬聞言,疾躍而出,喜孜孜的指著侯飛道:“你是用劍的,我也是用劍的,咱們誰也不吃虧。”侯飛突然揚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你再說。”笑聲中,他掌中劍一閃,劍光已灑開有圓桌麵那麽大,籠罩住小彬的全身。小彬人雖小,但一身功夫,得自金風凰的真傳,顯得異常老練沉著。隻見她不驚不懼,麵對著比她高一個頭的大男人,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因為,她勝了,就可挫一挫黑臉章八爺的銳氣,敗了,她身後有撐腰的,也用不著擔什麽心。


    小丫頭心念一轉,人已滴溜溜的轉到了侯飛的背後,口中叫道:“姑娘我在這兒,嘿……”


    侯飛名列三劍客之首,自非等閑之輩,白紙般的臉色更見慘白。寒芒又閃,這一招,回身揮劍,劍氣如同一條匹練,倏然而起。小彬腳步一溜,柳腰竟然平空而升,人同飛鳥一般,侯飛的這一劍,隻是從她腳下剌了過去。沒想到,小彬以守應攻,覷備了對方的間隙,順勢一劍,劍氣嘶空。一眨眼間,鮮血紅花般從侯飛的腰腹之處,飛濺而出,“砰”的一聲,人己仰夭栽倒地上。


    驀地,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場中人,你看我,我看你,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豔如紅梅。狂風突起,帶來了霧一般的雪景,空氣感覺更冷了。


    “紫裳八傑”己悄悄接近了場邊。他們的臉上,仍然是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八個人的眼晴,卻露出了懾人的寒芒,緊緊的盯著小彬。


    這時,有表情的是金風凰於珊,花一般的笑容,綻開在她的嬌靨上。


    陸平氣得七竅生煙,悲痛萬分的吼叫道:“臭婆娘,血債血還,你們這二個賤人,一個也走不了”


    於珊笑得如同花枝顫抖,嬌笑著說道:“陸平,咱們是不想走,可是,你們就能走得了麽?”


    “紫裳八傑”中的四傑,大踏步走了出來。饒丹雙目盡赤,一躍而出,伸手一攔,道:


    “四位請稍待!”於珊又是嫵媚的一笑,道:“喲!金沙江的絕活,現在就要賣了。”


    饒丹怒氣衝天,額上的青筋畢露,指著於珊咬牙切齒的叫道:“老子一個個的宰了你們,先宰老的,再宰小的。”


    “就憑你”


    “一點也不錯。”


    “你今年多大?”


    “老子今年四十一,怎麽,想提親麽”


    “姑奶奶看你才不過一十四,簡直是幼稚無知,狂妄無禮。”


    “放屁!”


    一聲暴喝之後,手一揚,饒丹兩隻鬼爪般的手掌,居然暴漲了一倍,呼呼兩陣掌風,帶著透骨的陰寒之氣。


    這兩掌一先一後,交錯的拍向了於珊的前心後背。勁風如狂飆,刹時間,飛沙走石,端是驚人。


    金風凰一聲嬌笑,突然振臂而起,淩空翻身。黃衣飄處,宛如風舞鸞翔。就在這一刹那,金鳳凰於珊已超越出掌勁狂飆,變成以上淩下,占盡了先機,緊接著又是一聲嬌叱,一聲斷喝,及一聲“砰”的巨響。


    饒丹發覺自己招式被陷入對方的陷阱,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他一咬牙,狠下了心,根本也不想閃避,血脈賁張,殺機湧現。但於珊五指玄功,先聲奪人,有如燒紅的鐵棒,直穿而下。結果,鮮紅的血,又染紅了白皚皚的雪地。


    饒丹的頭顱頂門正中,開了個大窟窿,蜷曲成一堆,頻頻抽動。


    三劍客中的二個劍客,先後倒地而死了。陸平的臉色,至此已全變了。不知道他是悲痛過度,還是憤怒到了極點,嗓子裏像哭一般的叫道:“於珊,你…好狠!”


    於珊淡淡地回顧了躺在地上的屍體一眼,懶洋洋的道:“陸平,你認為姑奶奶真是這樣”


    “臭婆娘,你不但狠、而且毒。”


    “姑奶奶不承認。”


    “不承認也不行,你先後已殺了我兩個兄弟。”


    “我隻承認殺了一個,另一個不是我殺的。”


    “廢話,你永遠還不清章八爺的債了。”


    “是嗎?可惜黑臉章八現在不在這裏。”


    “用不著!”陸平冷峻的麵孔,籠罩上一層寒霜,雙眼通紅如赤,咬牙切齒的道:“陸大爺一樣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有手一揮,紫裳八傑”登時各據一方,守住了四周八個方位。


    於珊一點也不為所動,道:“可以,姑奶奶正等著呢!”


    就在雙方再度劍拔弩張的當兒,一條人影,遠遠的自三十丈外樹林邊,飛快的疾奔而來。來人是一個白發白須的矮小老人,穿著一身皂色長袍,手中捧著一個大酒葫蘆,形狀十分怪異。


    陸平和“紫裳八傑”老遠的看見那人飛奔而來,精神為之一振,每一個人的眸子裏突現亮光。


    那人一發即至,三十丈的距離,不過幾個起落。一眨眼,人已到了於珊的麵前。憑這樣的身手,顯然是比這群人要強得多了。


    陸平一見那老者來到,就要張口說話。沒想到那老者突地一擺手,製止了陸平的話鋒,轉頭對於珊道:“於姑娘,這件事恐怕有點誤會!”


    陸平在一旁指著地上的兩人,急急叫道:“牟總管,侯飛和饒丹已經躺在地上了,你還說是誤會……”牟總管鼻子裏“哼”了一聲,搖手阻止他說下去,接道:“於姑娘,八爺說咱們之間的事,改在下個月的月圓之夜,再行了斷如何?”


    金風凰於珊意在言外的懶洋洋答道:“好吧!月圓人不缺,咱們一言為定。”


    牟總管環視眾人一眼,手一揮,陸平和“紫裳八傑”帶著侯飛和饒丹的屍體,飛快的離去。牟總管向於珊一抱拳,也隨後離去。


    金風凰於珊等他們走了之後,回眸一笑,指著不遠處的叢林,嬌笑嫣然的道:“喂!朋友可以出來了!”


    倏然,叢林中躍出一條人影。於珊一看,麵前站著一位陌生的年輕人,麵如冠玉,豐神秀目,腰懸長劍,卻穿著一身黑衣,不由怔了一怔道:“你是…“年輕人一臉尷尬,凝重地開口道:”在下董卓英,由黃山而來,湊巧碰上姑娘……”


    於珊深深地注視了董卓英一眼,微笑道:“閣下遠來,也是找黑臉章八?”


    董卓英點點頭道:“在下找他,是想打聽一個人。”


    “那人是誰?閣下不便講?”


    “不!在下想打聽的是誅心員外”


    “啊!是他!”於珊秀眉一聳。


    “於姑娘知道他的行蹤?”董卓英急得向前一步。


    “不知道。”


    “那姑娘……,此人神出鬼沒,飄蹤無定,你找他有什麽事?”


    “在下血海深仇,與他誓不兩立。”


    於珊凝眸注視了他良久,道:“現在找出一點眉目沒有?”


    “還沒有。”


    “章八的窩,可能就是一條線索。”


    “在下就是為此而來。”


    “聽說章八和他有些淵源,雖然那已是多年的舊事……”


    “於姑娘怎麽知道?”


    “傻瓜,我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董卓英精神一振,急道:“走,找他去。”


    於珊玉臂一伸,笑道:“章八這家夥不好惹,除草先除根,咱們得先動一番手腳,不能魯莽行動。”


    董卓英體會出她話中含義,道:“就像剛才一樣。”


    “當然,這不過是小小的一個插曲而已。”


    “於姑娘好高明的手段。”


    “這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


    “教訓?”


    “是的,教訓他們壞事不要做得太多。”


    董卓英不由一陣激動,望著於珊的嬌靨,道:“感激不盡,容圖後報。”


    “免了吧!我已心領了。”於珊嫣然一笑,柳腰半轉,纖纖玉指向北一指,接道:“董卓英,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見個人。”


    夜,無限的延伸,終於籠罩了山野。


    一座孤獨的青磚瓦屋,矗立在一片荒煙蔓草中,看來既不像農舍,也不像獵戶人家。如果是農舍,那附近必是阡陌縱橫,如果是打獵之人的居所,但屋子周圍一坦平陽,毫無山崗蜂巒之勝。於珊帶著董卓英,遠遠的走來,態度是一片誠敬。


    燈光幽照,從窗戶透視而出,想見屋中一定有人。然而大門緊閉,門椽上竟是蛛網斜掛,門階上蒼苔叢生。


    於珊躡手躡腳的走到了門口。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內傳出:“是誰在外麵?”


    董卓英看得直搖頭,心裏疑問很多,一時間也不好說出。


    於珊應道:“晚輩於珊。”


    門內人發了怒道:“你怎麽提前來了?”


    於珊道:“晚輩帶來了一位朋友,想見見老前輩。”


    “誰?”


    “是一位年輕少俠。”


    “唔!那男娃兒叫什麽名字?”


    “他姓董,上卓下英。”


    “董卓英?姓董的人不多,能成器的更是少之又少。”


    “老前輩,這位董少俠是人中龍風,與別人大是不同。”


    “哦!真是這樣?女娃兒,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這話問得於珊滿麵嬌羞,二十一歲的女人,正是最敏感的女人,她猶豫了一下,機智的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前輩的客人。”


    “好,回答得好,你帶他進來吧!”


    於珊低聲吩咐小彬守在門口,自己當先領路,繞道到屋子的後門,推門而入。


    屋內布置得頗為典雅,壁架上擺滿了書籍,地上更是纖塵不染。董卓英緊隨在後,心裏更是奇怪。於珊進入到正中間屋子之後,麵向右側一間木門,道:“老前輩,我和他已經進來了!”


    “請到這室內來。”屋中的老人幹“咳”了一聲,繼而聽到有椅子拖動的聲音。


    於珊輕輕推開房門,一看,室內放著一張木榻,榻上坐著一位黑髯繞頰的高大老人,雙膝以下蓋著一件素色的毛氈。榻旁倚壁斜靠著一付鐵質拐杖。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書童,長得眉清目秀,隨侍在旁。白色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輝。那高大老人形象威猛莊嚴,軀幹高大,可惜的是己形消骨立,顯見身染重屙,病入膏肓。


    於珊走近榻前,輕輕說道:“老前輩,你的病好了一點吧?”


    那老人張開微瞌的雙眼,寒芒倏的一閃,有意無意的望了董卓英一眼答道:“還好。”


    董卓英雙手一拱,恭敬的道:“晚輩董卓英,見過老前輩。”


    “你姓董?”那老人仔細又瞧了一眼,又道:“孩子,你過來!”


    董卓英如言走了過去,隻見老人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董卓英的上半身,由前而後,動作極為緩慢。如此隔了半晌,老人口中不由地發出了輕微的一聲:“嘖”,然後閉目再重新又按摸了一次。於珊神情緊張的注視著,一雙俏目不斷的溜來溜去。


    小書童探手從懷中拿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白色藥丸,托在掌心,說道:“師公,您該服藥了。”黑衣老人緩緩的將藥丸送入口中。室內的空氣一時陷入沉悶,誰也沒有再開口。


    老人的手掌離開了董卓英的上身,手拂長髯,神情極為愉快的道:“好,好!孩子,你要好自為之,老夫一生相人無數,你是骨骼最清秀的一人,未來的衛道降魔,要落在你的雙肩之上了。”


    金風凰於珊喜不自勝,急道:“謝謝老前輩的金玉良言。”


    “不要謝我,你該謝謝他。”


    “老前輩還有什麽話要交代的”


    “女娃兒,老夫現在有話要交代的是你。”


    “是我?”於珊睜著一雙大大美麗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對方。


    黑衣老人歎息了一聲,道:“你把他帶來的用意是什麽?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是想老夫把一點壓箱底的本領傳授給他,是不是?”


    於珊不好意思的叫了聲老前輩……”


    “你不用解釋了,老夫會成全你的。”


    “那太好了……”


    “不過,老夫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這事是由你而起,將來必由你而結束,所以,老夫提出的條件是要你拜在老夫的門下作一個記名弟子。”


    於珊想不到黑衣老人提出的條件是看上了自己,而不是要董卓英做他的徒弟,一時想不通其中道理。


    那黑衣老人閉起雙目,黯然說道:“女娃兒,你知道老夫的名號,除了‘滄海醫聖’以外,另外還有一個不大為人所知的名號,你知道嗎?”


    於珊道:“知道,老前輩另外一個名號是叫‘玄冥客’。”


    黑衣老人發出一陣剌耳的笑聲,竟然老淚縱橫的道:“老夫卜大明,想不到臨死之前,卻意想不到的收了一個女徒弟,造化弄人,夫複何言!”


    “前輩功參天人,一身輕功醫術,超前絕後…”


    “想人,也想自己,今後歲月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好活,不過,這半個月可夠老夫忙的了”


    “前輩不能醫治您自己身上的病?”


    “老夫身上這種病,當今之世,是再也沒有人可以醫活的,除非……”


    董卓英這時不禁脫口道:“除非什麽?”


    卜大明神情凝重,黯然點頭道:“孩子,你心地善良,骨骼清奇,老夫隻是試試說著玩的,已經是沒有什麽除非的了。”


    小書僮此際突然插嘴道:“有,我知道有。”


    卜大明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道:“傻孩子,生兮死之寄,禍兮福所倚,老夫無牽無掛而來,無牽無掛而去,你不必多講了。”


    小書僮雙目中的淚水,立刻似山泉急湧,直向外麵衝出,可見他已是忍耐多時。


    卜大明緩了一緩,接著又道:“這沒有什麽可悲傷的,世間靈藥難求,老夫卻要搜集十種,熔於一爐,談何容易?好在後繼有人,老夫己深感上蒼對我的恩惠特多了”


    董卓英那黯然淒切的神色,突然泛出一片堅毅之色,道:“前輩凡有所交代之事,晚輩一定不計艱難,全力以赴。”


    卜大明的雙目中神光一現,再道:“好孩子,我相信你的話,更相信你的誌向。”


    他們的談話剛至此,驀地又聽到門外有武功極好的江湖豪客的輕微腳步聲。


    董卓英當機立斷,趕緊丟了一個眼色,手指一彈,一縷指風撲滅了燭火。


    約摸過了半晌,一陣敲門之聲,傳了進來,但聞一個清冷的聲音道:“是在這兒麽?”


    敲門之聲零亂,那答複的人也是一腔漫不在乎的口吻,應道:“不會錯的。”


    於珊臉上的表情一緊,拉住董卓英的手上下搖了一搖,董卓英知道她這手勢,是表示門外來的是個熟人。


    門外的來人又說道:“怎麽會沒有人呢?”


    “那才怪呢!此屋主人,整日守在家中,不會離開的。”


    “是不是睡著了?”


    “也許吧。”


    “把門敲重一點”


    “好。”


    接下來是一陣急驟的敲門“咚咚咚”之聲,木板發生了大震,門上的灰塵籟籟的掉落下來。陡然間,木門突地被人一腳踢開。從外麵衝進來了兩個黑影,來勢極快,一晃而入。


    室內的燭光也突然點燃起來。小書僮的手法很快,一下子點燃了三支蠟燭。室內的光線大放光明,熒熒的燭光,把室內照得通明。那兩個黑影一時也被這動作嚇得猛地一驚,怔在原地。


    室中的各人,此時已看清了來人,竟是三劍客中僅存的老二陸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陸平身後跟著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土藍色白衣衫。


    於珊怒喝了一聲道:“陸平,又是你!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陸平一見是金風凰,楞了一愣,緊張的急道:“找人。”


    於珊不屑地道:“你我誰?”


    陸平道:“這屋子的主人。”


    “你我他幹什麽?”


    “奉八爺的指示,我他有事。”


    “又是章八的鬼點子,小心姑奶奶終有一天要剝他的皮。”


    “於珊,你現在用不著吹大氣,一月後再吹吧”


    “告訴你,對姑奶奶客氣點,不然的話,現在就廢掉你!”


    藍衫人冷冷插嘴道:“陸兄,和一個女人耍嘴唇皮子有屁用,趕緊和老家夥說明來意,八爺還等著回話呢”


    陸平一臉的不悅之色,對著卜大明拱手一禮,說道:“卜老前輩,八爺想勞動大駕,到幫中去住一段時日,八爺好想念老前輩的豐采。”


    卜大明哈哈大笑,又拈須又搖首的道:“章八會想老夫,那不是西天升上太陽,公雞生下一個金蛋,不可能的。”


    陸平恭敬的道:“晚輩絕對沒有說謊,八爺寫了一封書信,請老前輩過目。”說著,他上前雙手呈上了書信。那是一封白色紅框信封,上麵用毛筆端正寫了八個柳體字,於珊眼尖,已瞧見上麵寫著“恭呈卜老前輩親啟”。


    卜大明接過書信,並沒有拆開來看,隨手往旁邊一放,淡淡的道:“老夫年老體衰,來日無多,章八爺兩次派人來,老夫已表明了不去,何必又多此一舉?”


    陸平道:“卜老前輩,如果這一次再請不動你,晚輩回去要受重罰。”


    於珊看了董卓英一眼,笑著對他道:“這就是當狗腿子的可憐下場。”


    藍衫人大喝了一聲,道:“你罵誰?”右手疾伸,五指如鉤,向董卓英麵目抓去。


    大概他已經聽到過金風凰於珊的厲害,他臨時改向董卓英出手。殊不料董卓英最痛恨這類小人,欺善怕惡,當下不客氣的回臂一掌發出,兩人出手都快疾絕倫。“砰”的一聲,雙掌相交。董卓英紋風不動,站在原處。而藍衫人卻被震得“蹬蹬蹬”退後兩步,才拿樁站穩。


    藍衫人雙晴凶芒畢露,微微一愣之後,長身墊步,正準備再施殺手。


    卜大明冷喝道:“住手!如再有人敢動手,老夫就趕他離開這間屋子。”


    陸平也急急伸手一攔道:“老何,忍著點。”


    藍衫人一掌被震退兩步,心中不由暗吃了一驚,暗道:想不到這年輕小娃兒,功力竟是如此之高,在間不容發下接了自己的全力一擊,卻一點兒都不見吃力,出掌迅捷絕倫,罕聞罕見。


    小書僮大聲喝道:“你們二人怎的如此無禮?”


    陸平此時不想多事,隻想早早離去,賠個笑臉道:“小哥,這事不能怪我二人,大家同是客人,隻能怪於姑娘故意找麻煩。”


    於珊一聞陸平此言,眉頭一皺,大感不耐,上前一步,指著陸平和藍衫人道:“你們出不出去!?”


    陸平怒道:“你是卜老前輩的什麽人?有什麽資格要咱們出去?”


    於珊杏眼圓睜,先發出一陣栗人的冷笑,笑聲中充滿了蔑視,道:“憑我是卜老前輩的弟子,這種資格夠不夠?”


    陸平聞言一怔,望著卜大明,雖然氣憤,卻不敢妄動,問道:“老前輩,她說的是真的嗎?”


    卜大明點點頭道:“不錯。二位請吧!”


    陸平此時已感到一切均居下風,回頭朝於珊和董卓英恨聲道:“大爺今日不和你們計較了,下個月再見!”話聲甫歇,已和藍衫人相偕向室外走去。


    於珊等藍衫人和陸平二人走遠之後,突然珠淚盈眶,跪在地上,哽咽地道:“記名弟子於珊,拜見師父。”


    卜大明愛憐地注視著於珊,道:“快起來,不必行此大禮,老夫自從第一次與你偶然相遇,也算有緣,心中就想收你為弟子。”說罷哈哈大笑,狀極愉快。


    於珊玉麵嬌紅,兩耳發赤,期期艾艾地道:“師父,弟子聽說……”


    董卓英不知道於珊有什麽困難的話,竟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口,張著一對俊眼,焦急地望著她。


    卜大明慈祥的道:“你有話盡管直說。”


    於珊鼓起最大的勇氣,道:“弟子聽說黑臉章八,原是老前輩的師侄,不知道是否有這回事?”


    卜大明的神情突然一黯,幹枯的嘴唇不住地在顫抖,久久,才喘口氣說道:“你聽誰說的?”


    “道聽途說,不足為信,弟子所以到今天才敢說出來。”


    “不錯,是有這麽一回事。”


    董卓英和於珊聽了不由淒然相視,內心無限激動,這其中必有一段痛苦萬分的往事存在。室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隔了半晌,卜大明強顏歡笑,問二人道:“你們想聽這個故事?”


    於珊道:“請師父自行斟酌,弟子不是為了滿足好奇之心。”


    “那是想為老夫打抱不平?”


    於珊沒說話。董卓英卻義憤填膺,怒聲說道:“章八大逆不道,悖棄倫常,區區絕對饒不了他的……”


    於珊眸蘊淚光,委婉的接道:“章八臉黑心黑,像這種無恥小人,留在世上,已是多餘,師父心中苦楚,說了出來,也許會好過一點。”


    卜大明突然一陣急劇的咳嗽,胸脯起伏不停。小書童急忙又從懷中掏出玉瓶,倒出一粒白色藥丸。於珊忙過去,把藥丸接過,送入卜大明的口中,然後伸出纖紆玉掌,在他的後背緩緩敲揉起來。如此,過了半盞茶時分,卜大明的臉色漸漸恢複,倏然歎了口氣道:“孩子,往事如煙,徒亂人意,老夫已無麵目再提起,該埋葬的就讓它埋葬了吧!”


    董卓英一股正義感油然而升,執著的說:“老前輩,晚輩不同意您的說法,晚輩有意見”


    “請說。”


    “倫常之道,不可偏廢,師者尊也;所謂師尊,又稱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請再說下去。”


    “再說,我輩武林中,爭強好勝,巧取豪奪,不論如何多變,但萬變不離其宗,門別宗派之間,師徒之分,嚴守尊卑,自古以來,人人都是如此。”


    “說得好。”


    “晚輩受業黃山,猶記得在離別恩師下山時,恩師交代的第一句話就是‘敦倫常而維大道’,凡有違大道的,必不得善終。”


    “依你看,章八該當如何”


    “依晚輩的意思,黑臉章八,多行不義,晚輩願代天行道。”


    於珊先是一愕,繼而莞爾道:“這功勞誰也搶不走,閣下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下個月的今天,本姑娘當仁不讓。”


    卜大明未再發言,緩緩的閉上了雙晴,老淚縱橫,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天道好還…


    天道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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