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窿老妖未言語,依然仰著頭,隻是睜開了雙眼,凝視著頭頂,好像在注視著什麽,但那裏除了暗黑,卻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他呼吸逐漸在加重,好像風疏竹的話語,並未給他帶來一絲安撫,他依舊憂心忡忡。


    風疏竹明白,此刻任何的言語,都勸服不了蠹窿老妖,上百年的慘烈對峙,勝於任何雄辯,便話鋒一轉又道:“如此說來,它是先於你來此了。”


    蠹窿老妖轉了轉並不靈活的眼睛,依舊凝視著頭頂的黑暗,似帶回憶地輕道:“當年,蠹蟲四散襲擾周邊凡人,其實就是它在此驅趕蠹蟲導致,自然,這堆財寶,也是它的。”


    風疏竹聞言,難免又掃了眼身旁的蠹蟲,道:“看來,是有人故意撒布寶藏的消息,其實是為了借助竊寶之人的力量,消耗你的力量,早日放它出來。”


    蠹窿老妖仍閉著雙眼,點點頭,道:“即便我早已看透,又能如何,天下又有誰會相信一個半人半蟲怪物的話,不會有人來助我的。”


    風疏竹聞言,眉毛一揚,正色道:“風某可助你,外麵空覺寺、歸雲觀,以及無數的正道劍仙,此刻怕是已經與來此的魔道開戰。”


    蠹窿老妖一聽,猛地睜大雙眼,又端坐過來,疑道:“此話當真?”


    風疏竹神色凜然,眉宇間盡顯英豪之氣,正色道:“君子一言。”


    蠹窿老妖一時好像難以接受這個消息,微微低頭,沉思了片刻,輕道:“聽此承諾,本座深感欣慰,但實不相瞞,我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此時,風疏竹才注意到,蠹窿老妖的下肢不斷有液體滲出,身形較前幾次相見,確實幹癟下去不少,更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又想起之前種種,難免有一份惋惜。


    風疏竹細微的情感變化,都落在蠹窿老妖的眼裏,他慘笑一聲,道:“沒什麽可惋惜的,天道不可逆,我活的也算夠久了,何況我的夙願已償,能與她一同埋葬在這寶山之中,夫複何求。”說完,蠹窿老妖眼神中充滿愛念,手抓不斷地撫摸著身旁的黃金棺,仿佛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小心收起心愛人額前的那綹秀發一般,溫柔而又小心。


    稍後,蠹窿老妖又道:“這最後一戰,還是讓我獨自來完成吧。”說完他仰起頭,目光堅定而決絕,像一個赴死的勇者,而後他聲音又低了下來,道:“隻是,我還有個不情之情,還望風少俠能成全,望風少俠能保住這隻蠹蟲的遺脈,使其能繼續繁衍生息下去,也不枉它們陪伴我這麽多年。”


    風疏竹注視著蠹窿老妖的一舉一動,神色黯然,此刻,在他眼裏,蠹窿老妖儼然成了一白發暮年的將軍,邁著踉蹌的步伐,提利刃赴約而來,要獨自走完沙場這最後一段。


    就在蠹窿老妖正欲再開口時,異變陡生,蠹窿老妖背後的黑暗深淵中,傳來一聲悶響,那悶響悠遠而宏大,傳到耳鼓,令人悸動不已,分明感到氣血倒流,五腹六髒翻滾。


    圍繞在二人周圍的蠹蟲,聞聲也騷動起來,“沙沙”之聲更甚,隨著那悶響一下下地迫近,蠹蟲越發不安起來,稍後,隨著一陣“嗡隆隆”的巨響,整個蠹蟲群飛了起來,形成一道綠色的銀河,環繞著寶山盤旋起來。


    似是回應,那黑暗深處緊跟著,又傳來幾聲悶響,好像是在示威叫陣一樣,緊張的氛圍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蠹窿老妖直身坐起,瞪圓了雙目,不再言語,舞動著身前的觸手,神色凝重異常,如臨大敵。


    就在同時,那悶響逐漸從深淵裏移動過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緩緩而來,黑暗裏,似有何種巨獸踏著驚雷巨響,呼之欲出。


    就在此關鍵時刻,蠹窿老妖一躍而起,淩空站立在寶山之上,麵色威嚴神武,身後寬大的黑色鬥篷隨風撩動,身周長長的觸手不斷舞動著,恍若叱吒風雲的將者,單臂一伸,接著在口中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呼哨聲。


    那些蠹蟲聞聲,猶若軍隊一般,動作整齊化一,整齊地調轉矛頭,對著黑暗深淵,奮力地扇動著翅膀,蓄勢待發。


    片刻之後,好像排兵布陣完畢,蠹窿老妖口中響起一聲長長的呼哨聲,那些蠹蟲大軍如接到衝鋒的命令,“翁隆隆”一陣巨響後,個個奮勇向前,毫無畏懼,衝向黑暗深淵的深處。


    接著便從深淵裏,傳出聲聲如牛哞的巨吼,似有何種龐然大物在反抗,撞擊聲,翻滾聲,坍塌聲匯聚在一起,聲聲驚心動魄。


    風疏竹亦再次感到腳下的地麵震顫不止,雖說不及斷崖外麵,但仍然令人深感吃驚,迎麵更有吹來的陣陣狂風,夾帶著腥臭氣息,襲人口鼻,令人雙目難睜。


    淩空站立在寶山上的蠹窿老妖,麵色嚴峻,雙目緊盯前方,仿佛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在三軍陣前,審時度勢,口中的呼哨聲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忽左忽右。


    那些蠹蟲同樣伴隨著口哨聲,或衝或退,或進或停,左右輪番上陣,雖說每一次衝鋒都會損失許多同類,但那些蠹蟲如同從蠻荒中走來的野蠻鬥士,毫無退縮,義無反顧地衝鋒陷陣,隻要接受到命令,便高歌猛進,拚死向前,其凶悍程度不由令人咋舌,它們是熊羆之旅,是虎狼之師。


    它們分隔開來是體型單薄的個體,但一旦組合起來,卻成了一隻體型巨大的怪獸,它揮舞著自己長長的觸手,與對方撕扯打鬥,即便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卻永不知退縮,它如同凶神惡煞般地嘶吼著,那“翁隆隆”的巨響,如同怒不可遏地沉雷一樣滾動著,它怒火在胸,它雙目怒睜,它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呼的粗氣一鼓一張,它有著不打倒對方決不罷休的決死之心。


    風疏竹看在眼中,逐漸地,對這些蠹蟲竟然產生了幾分敬意,但他的神色難免堪憂起來,如此一隻凶悍的軍隊,眼見消耗殆盡,可想而知,深淵內部那隻怪獸的的恐怖和強大。


    牛哞一樣的巨吼,震懾心靈,隨之而來的,是陣陣血雨腥風,逐漸的,在風疏竹的眼裏,這已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悲壯的自殺式攻擊,一場絕望的告別式,甚至成了一場喂食表演。


    一炷香時間不到,那些蠹蟲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多,蠹窿老妖淩立空中,全身顫抖著,下肢不斷流淌著體液,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因那無形的壓迫感,他嘴角裏流出了一道殷紅的血液,他在咬牙堅持,甚至再做最後決死的準備,他像一個賭紅了眼的賭徒,明知是輸局,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壓上了全部。


    又經過幾輪交鋒,當身邊那些蠹蟲所剩無幾時,蠹窿老妖“噗”地一聲,從口中噴出一股血霧來,身體也瞬間失去平衡,墜落了下來,“嘭”地一聲,跌落到那口黃金棺上。


    而同一時刻,深淵裏也傳來一聲長長的牛哞聲,似長歎,也似無奈,隨後,風平浪息,裏麵,再次恢複了平靜,黑暗又回到了以往的神秘,那隻可怕的怪獸,再次被擊退了。


    蠹窿老妖跌臥在黃金棺上,慘笑著,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漬,掃了眼寶山下方所剩無幾的蠹蟲,又將目光轉向風疏竹,笑容慘淡,悲聲道:“風少俠,我力盡了,後麵的事情,全靠你了。”言畢,強撐的頭部,重重落下,趴倒在黃金棺上,他的那雙非人類的怪爪,死死地抱定著棺材蓋,抱住了他的全部,抱住了他的所有,便再無任何留戀,緩緩地地閉上了雙眼。


    “轟隆”一聲巨響,寶山下的地麵忽然塌陷下去,從地下湧出一泓洪大的黑水,將所有的財寶,連帶趴在黃金棺上的蠹窿老妖,轉瞬便吞沒了。


    那黑水深處不斷翻滾出串串氣泡,上升到水麵時,又逐個破滅了,如同一個人的夢境,無論好的,還是壞的,無論美的,還是噩的,大限來臨,觸頂之際,都會消散。


    黑水中破裂的氣泡,不斷產生微小的漣漪,慢慢將一隻鳥腿骨做成的口哨,輕輕送到了岸邊,它如同一隻寄托夢想的花燈,在無人的夜裏,被人輕輕放下,曆經波瀾,終於到達彼岸,水波沉浮,靜靜地等待著有緣者。


    風疏竹站在原地,看著那潭黑水,靜靜地矗立了許久,才邁開異常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到黑水邊,漆漆黑而幽深的水中,倒影出他凝重的麵孔,又見他俯下身來,伸手撈起了那隻漂浮著的口哨。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耳邊彷佛有剛才那場廝殺聲,還在回蕩,所有的一切,雖歸於無聲,但心中的殺意,卻洶湧而來。


    風疏竹麵沉如水,嘴角動了兩下,終究是沒說出話來,雙目如電,凝視著深淵裏的黑暗,緩緩走去。


    身後,卻響起一片“翁隆隆”之聲,追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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