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袁蕭離去,一旁看熱鬧的外門弟子也紛紛避退。


    片刻間,便隻剩得高翔和馬明,三人相對無言,氣氛沉默得有些壓抑。


    半晌,高翔向馬明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隨後拍了拍蘇邁肩膀,輕聲道:


    “怎麽辦?”


    “既來之,則安之,禍是我闖的,自然由我一力承擔”


    蘇邁堅定地道。


    “按鐵劍門規,同門相欺,輕則麵壁,重則廢其修為,逐出山門,你如何承擔?”


    “我本來也無甚修為,逐就逐吧,隻要不連累我師尊就行”。


    “今日之事,有我一份,若不是我強出頭,你也不會牽涉進來,若要擔責,自然我們一起,好兄弟,自當榮辱與共。”


    高翔咬了咬牙,目視蘇邁道。


    “別傻了,此事與你無幹,我體質殊異,此生怕是難入仙道,你還有大好前程,不必牽扯進來,可別忘了你爹的心願。”


    蘇邁苦笑一笑,拍了拍高翔的手臂。


    高翔沉默半晌,突然道:“要不,我去找寧師兄,求執事堂出麵,或可有轉機”。


    “不必了”


    蘇邁一揮手,“你未來很有機會進入執事堂,眼下不宜惹事,此事皆我一人之故,我先去回稟師尊,後會恐無期,你多保重吧。”


    說完轉身大步而去。


    高翔欲言又止,目送蘇邁離去,心底五味雜陳。


    有的人,相交一生也難以全信,而有的人雖相識甚短,卻值得托付一生。


    或許在高翔眼中,此刻的蘇邁就是後者吧,隻是相逢恨短,自此一別,禍福難料,還有相見之期麽?


    別過高翔後,蘇邁自是心急如焚,一陣疾行,穿洞過湖,繞過長街小巷,終於望見了那片的熟悉的竹林。


    到了此處,蘇邁的心總算是平穩了下來。


    穿過這片竹林,便是他和師父的天地,對他而言,那是一個可以托付身心的家。


    繞過竹林,青瓦白牆赫然在望。


    祖師堂平靜依然,似乎外麵世界的事情和這裏完全沒有關係。


    蘇邁在院牆外定了片刻,使邁過台階,進了院門,便聞得一縷熟悉的檀香味。


    枯心道人正對著祖師牌位默然而立,身前銅爐上香灰堆積,一支檀香已燒得所剩無幾。


    蘇邁輕叫了一聲師父,不待枯心道人回應,便自走了進去。


    兀自在堂前蒲團下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麵向老道人,正欲說話,便聽得枯心平淡的聲音傳來:


    “惹禍了?”


    蘇邁聞言,心中更是愧疚難當,哽咽地道:


    “對不起,師父,我……我闖大禍了”


    “你且起來,身為鐵劍門弟子,當遇事不驚,處變不亂,小點挫折便不知所措,如何成事?”


    枯心似乎早有所料,話音未落,便轉身往偏廳而去,蘇邁聞言,忙爬了起來,跟了過去。


    “哎,都是孽緣,為師早料到有這一日。”


    枯心望著驚魂未定的蘇邁,輕聲歎道。


    蘇邁大吃一驚,心道師父早料到我會出事,隨後想想,又覺得今日之事,實乃偶然為之,師父不可未卜先知啊?


    見枯心一臉凝重,忙問道:“師父,難道您……早知道今日我會出事?”


    “不在今日,便在明日,該來的總會來的”


    枯心突然毫無頭緒地說道。


    “弟子不明白”


    蘇邁一臉茫然,總覺得今天師父有點古怪。


    “你勿需明白,且把今天發生之事,從實道來。”


    枯心邊說話,邊隨手在一旁拉了個凳子坐下。


    蘇邁見師父未加責怪,心下稍安,便將今天所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枯心聽完,沉默半晌,忽而道:


    “以你的修為,要戰勝一個洗心境的弟子,實在勉為其難,五行劫於你而言,乃是唯一神通,但在他人眼中,卻不值一曬,今天之事,僥幸大於實力。”


    蘇邁垂手一側,聞言道:“弟子也覺僥幸之至,那何師兄的修為遠勝於我,本沒打算能傷到他。”


    “那何師遠小小年紀,以洗心境修為,能使出星雲盾,也算難能可貴。”


    枯心拈著稀疏的胡須,頗有嘉許地道。


    “星雲盾?”


    蘇邁有些好奇,莫非就是那奇怪的光圈?


    “星雲盾乃鐵劍門秘法神通之一,素為刑堂長老親傳,以劍禦氣,以氣化形,借諸天星象而成,可攻可守,變化萬千,修為高深可幻化眾生百態,虛實相交,神鬼莫測。”


    “對了,那光圈裏似乎星雲變幻,我正是一時為其所惑,才身受重傷”,蘇邁恍然道。


    “那何師遠境界甚低,加之修行不久,尚未掌握其神通奧妙,不然你受之一擊,如何還有命在。”


    枯心歎了一氣道。


    蘇邁正欲答話,忽聽枯心說道:


    “你說你身受重傷後,突然體內有股奇怪的真氣湧動,救了你的命,是何情況?”


    “弟子亦不知何故,正欲請師父指點。”


    蘇邁回道,順便將當時情況仔細地回想了一遍。


    “你體質有異,丹田無法蓄氣,若無人相助,斷不可能有內息自行觸動,此事太過蹊蹺,為師也未可知。”


    枯心一臉疑惑,不過無論如何,這總是好事,至少救了蘇邁一命,當下也未過深究,反而對於蘇邁重傷何師遠一事,心下頗為擔憂。


    按鐵劍門規,挾技自重,傷及同門乃是重罪,曆來為宗門所不容。


    數百年來,在刑堂鐵律下,鐵劍門尚未發生過同門相殘之事。


    蘇邁今日所為雖非本意,但已成事實,何況那神秘的真氣來去匆匆,亦無法解釋。


    枯心道人身為鐵劍門長老,深知蘇邁難逃一劫,卻無能為力。


    更重要的事,他獨守祖師堂,閉門清修,不與外界往來,固守著的不光是祖師牌位,還有一份不為人知的鐵劍門傳統。


    多年來謹小慎微,無欲無求,倒也平靜無憂,不想如今蘇邁技藝未精,便惹下大禍。


    隻怕這祖師堂,從此便無寧日了。


    望著眼前一臉惶恐的蘇邁,枯心有些不舍,又有無分無奈。


    如果隻是按門規論處,廢其修為抑或逐出師門,倒也無可厚非,對蘇邁而言,未嚐不是好事,怕隻怕不會如此簡單。


    三年前易見初執意邀其出席授徒儀式,其意昭昭,本無意收徒,不想還是難以免俗,為今之計,隻好一走了之,日後如何,便看天意。


    主要即定,枯心便吩咐蘇邁收拾行裝,準備即刻離開。


    蘇邁一頭霧水,犯了門規理應受到懲罰,怎麽能逃走,何況如何自己逃走了,師父怎麽辦?


    一時猶豫不定,望著枯心道人,這個三年來沉默寡言的師父,此刻看上去突然有些陌生。


    平素波瀾不驚的麵孔,此刻卻一臉嚴肅,不似玩笑之言,便拉著枯心左臂空蕩蕩的袖子,輕言道:


    “師父,弟子不明白,平日裏師父常教我,身為鐵劍門弟子,應頂天立地,遇事須有擔當,弟子既已犯錯,便應受門規處置,若貿然逃走,豈非鼠輩所為,何況……”


    “休要囉嗦,為師主意已決,你速去收拾,稍後隨我出門。”


    枯心打斷蘇邁,神氣甚是果決。


    蘇邁從未見師父如此嚴肅,不敢再問,便轉身朝自己房間跑去。


    在他身後,枯心道人也轉過身,回到祖師堂前,在香案上拈起三支檀香。


    徑自燃起,插定,動作緩慢而熟練,蒼老的臉上已回複平淡,看不出任何表情。


    歲風的風霜早已將他的喜怒融入到那深壑般的皺紋中,隻見他盯著那縷縷香煙兀自出神,看著他們燃起,升空,嫋嫋婷婷,纏繞不休,最後消失在虛空之中。


    就像這漫漫人生,無論曾經多麽熱烈,多麽激昂,都免不了歸於平靜,平靜之後,便是消亡。


    他這一生又何嚐不是如此,眼前的靈位中,又多少是曾經並肩戰鬥的師兄弟,同甘苦,共患難,最後留下的不過是一丘黃土,還有這蕭瑟清冷的祖師堂一席之位,得其所願,雖死無憾,卻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這俗世紅塵中苟延殘喘。


    曆盡劫波,活著比死更艱難。


    五十年衰草成煙,繁華雲散,如今空餘此身,圖的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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