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直子和她的那片魅幻森林,還有天國……/彭懿


    1


    如果一個月圓之夜,有人叩響了你的門——


    如果門外是一個溫婉的女人——


    如果這個女人衝你一笑,然後你就像中了魔法似的跟在她的身後出了門,你們在霧中走著,不,是雙腳離地飄了起來。不久,她就把你帶進了一片魅幻般奇異的大森林。於是,你就看到了另外一個國度,那裏有妖精出沒,那裏有狐狸的窗戶,那裏的樹枝上全都落滿了白色的鸚鵡,那裏聽得見女孩的靈魂在嚶嚶抽泣——


    那麽,我想這個如同精靈一樣美麗的女人,就是安房直子了。


    隻有安房直子,才講得出這樣如夢如幻的故事。


    那是她自己的一片魅幻森林。


    安房直子曾經說過,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稱之為“童話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著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總是有風“呼呼”地吹過。不過,像月光似的,常常會有微弱的光照進來,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見裏頭的東西。不知是什麽原因,住在裏頭的,幾乎都是孤獨、純潔、笨手笨腳而又不善於處世的東西。我經常會領一個出來,作為現在要寫的作品的主人公。《北風遺落的手絹》裏的熊、《雪窗》裏的老爹、《藍的線》裏的千代,都是從同一片森林裏出來的人物。


    其實,又何止是《北風遺落的手絹》《雪窗》《藍的線》幾篇呢?


    自從成名作《花椒娃娃》問世以後,二十幾年來,安房直子就沒有離開過那片魅幻森林,她一直住在裏麵,陸陸續續給我們送來了《被施了魔法的舌頭》《風與樹的歌》《手絹上的花田》《白鸚鵡的森林》《銀孔雀》《紫丁香大街的帽子店》《黃昏海的故事》《天鹿》《遙遠的野玫瑰村》《花香小鎮》《冬吉和熊的故事》《山的童話:風的旱冰鞋》《狗尾草的原野——豆腐店主的故事》《紅玫瑰旅館的客人》等一部又一部作品。


    其中我們最熟悉、也是最膾炙人口的,恐怕要算是《狐狸的窗戶》了吧?


    2


    這是一個短篇。


    我想說,如果僅讓我推薦一篇安房直子的作品,那就是它了——


    我迷路了,眼前是一片藍色的桔梗花田。


    這時閃出來一隻白色的小狐狸。可我追著追著,竟像看丟了白天的月亮一樣,硬是被它甩掉了。身後傳來招呼聲,一個係著藏藍色圍裙的小店員站在一家掛著“印染?桔梗屋”店招的店前麵。我一看就明白了,哈哈哈,是方才那隻小狐狸變的!


    “染染你的手指吧!”


    狐狸說著,用染成藍色的四根手指搭成了一個菱形的窗戶。然後,把這個窗戶架到了我的眼睛上。快樂地說:“你往裏看一下吧。”在小窗戶裏,能看到一隻美麗的雌狐狸。“這是我媽媽……很久很久以前,被‘砰——’地打死了。”


    狐狸接著說:“後來,仍然是這樣一個秋日,風呼呼地吹,桔梗花異口同聲地說: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們搭成一個窗戶。從此我就不再寂寞了。不論什麽時候,我都能從這扇窗戶裏看到媽媽的身影了。”


    在窗戶裏我看到了一個我過去最最喜歡,而現在再也不可能見到了的少女。我想表示謝意,可是口袋裏一分錢也沒有。狐狸說:“請把槍給我。”它接過槍,又送了我一些蘑菇。


    我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我一邊走著,還一邊用雙手搭起了窗戶。這回窗戶裏下起了雨,朦朧中我看見了我一直深情眷戀著的庭院。家裏點著燈,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一個是我的聲音,還有一個,是我那死去的妹妹的聲音……我放下手,我太悲哀了。那庭院早就沒有了,被火燒掉了。不過我想不要緊,我擁有了了不得的手指啊,我要永遠珍愛這手指!


    可是我回家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一切都完了!


    我一連好幾天都在林子裏徘徊,但再也沒有找到那片桔梗花田,也沒有看見那隻白色的小狐狸。


    3


    除了《天鹿》等為數不多的幾部長篇之外,安房直子的作品都很短,她的作品絕大多數都是短篇集或是短篇係列。就連她自己也曾公開承認,自己不擅長於寫長篇。所以有人說,安房直子從本質上來說是一位短篇作家。


    就像上麵提到的那篇《狐狸的窗戶》一樣,安房直子的短篇,都寫得極其用心、極其精美,猶如一首首空靈雋永的短歌,難怪有作家評論說,安房直子的作品細致得如同刺繡一般,就連針痕的形狀都與這個人是那般地吻合。這形容的確是恰如其分,這也與我讀安房直子時的感受不謀而合——我都禁不住要懷疑了,如果安房直子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翩翩精靈,又怎麽耐得住寂寞寫出這樣纖細的作品來呢?


    她的作品不僅短,而且還總是彌漫出一種靜靜的感覺。


    像和風、像禪雨……


    這或許是她的性格使然吧?


    安房直子是一個遠離塵囂的女人,她一生淡泊,深居簡出,甚至拒絕出門旅行。她在自筆寫的一份年譜中,曾經寫到1972年她29歲時,在長野縣東邊的輕井澤蓋了一座山間小屋,以後每年的夏天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寫過《兩個意達》《龍子太郎》的女作家鬆穀美代子,有一年夏天曾乘車順路去過安房直子的山間小屋。她說,那是一個落葉鬆環抱的地方,一到早上,安房直子就會在院子裏那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上寫作……


    也隻有這樣心靜如水的女人,才寫得出那樣一塵不染的作品吧!


    山室靜是安房直子走上幻想小說創作之路的引路人,他評價她的作品時這樣寫道:文如其人……隻差一步之遙,如果有目的地把時代的問題融入到作品中的話,就會引起世間的矚目,然而她決不招搖過市,而隻是像在院子的一隅默默地開放的花朵一樣。這就是她的品質和作風。我以為這樣的作家才是值得信賴的作家。


    4


    安房直子說她喜歡寫幻想小說。


    她說她有時僅僅是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頭的一個心象,讓別人的眼睛也能夠看到一般地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就想寫一篇作品。比方說,像雪夜中亮著的橘黃色的燈啊、在一片油菜花田裏跑著的女孩子的身影啊、在森林裏歇息的一大群白鳥。有時,則僅僅是藍的或綠的顏色。


    她還說她所以喜歡寫幻想小說,是因為“我太喜歡在幻想與現實的境界之間那種微妙地變化著的彩虹一般的顏色了。孩提時代,醒來與睡著時的境界就令我著迷,一邊想著今天晚上一定要記住睡著的一瞬間,一邊爬上床去。然而,醒來後卻怎麽也記不起來那一瞬間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線的時間。幻想與現實的境界,也與這有著相似的魅力,描繪那個境界線,常常讓我著迷。”


    安房直子幻想小說的最大的特點,就是她將現實沉入到了幻想的底層,從而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境界線。


    比如在《狐狸的窗戶》裏,作為現實世界的大人的‘我’,隻是在山道上轉過一個彎時,天空一下子亮得刺眼,眨了兩下眼,就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幻想世界。


    正如安藤美紀夫所說:“安房直子的本領,就在於把握現實世界與非現實世界之間的那種微妙的交流。這種交流,在成名作《山椒娃娃》中還是淺淺的……但到了《狐狸的窗戶》,這兩個世界的交流則被更加明確地描繪出來了。如果參照英國的兒童文學來說的話,這是一種時間幻想小說。不過,這裏卻沒有像《納尼亞國傳奇》或是《湯姆在深夜的花園裏》中所見到的那樣,去誇張地設置時間隧道。”


    當然,如果要我對安房直子的幻想小說的風格做一個歸類的話,應該說是一種接近格林童話式的幻想小說吧!


    對於這點,安房直子並不諱言。


    她說自己喜歡格林童話,她說她讀的第一本書就是格林童話,從小學一直讀到初中,而且成為了作家之後還在一遍一遍地讀,怎麽讀都有新的感覺。她說也許說不定,我心中的那片童話森林,就是過去讀過的格林童話集中的那片黑暗的大森林的斷片。她還說她受格林童話的影響太大了,喜歡寫不走運的主人公得到擁有超自然之力的東西幫助的式樣,如果不是格林童話或民間童話的形式,就寫不出來了。


    5


    安房直子追求的是一個唯美的世界,她的文體調和而安定,但在甘美的幻想中卻飄蕩著一種淡淡的哀傷。


    這種哀傷又是從何而來呢?


    有人說是與生俱來,也有人說因為安房直子是一個養女……


    不管怎麽說,她總是從一個溫柔女性的視點出發,把這種淡淡的哀傷融入到自己那淒美、空靈夢幻般的文字當中,寫出一個個單純得近乎透明但卻又讓人感受生命的愴痛與詩意的故事。


    《狐狸的窗戶》就不用說了,《花香小鎮》說的是一個秋天開始的日子,一個叫信的男孩,看見一個又一個騎著橘黃色自行車的長發女孩,像一大群紅蜻蜓,向著一個相同的方向流去。隻有信才能看得見她們,他看著那一輛輛數不清的橘黃色的自行車朝天上飛去。那個黃昏裏充溢了一種讓人想大哭一場的甜甜花香,一旦吸滿了胸膛,說不出什麽地方就會一陣陣痛楚,然後,藏在身體什麽地方的某一件樂器就會啜泣一般地奏響。這時信才知道她們是花妖,花妖告訴信,不論是誰,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小提琴。啊,是小提琴!信心中的那把小提琴啜泣一般地奏響了,若幹秋天的回憶浮上了心頭——妹妹生病住院的日子、隔壁的裕子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日子、頭一次會騎自行車的開心的日子、在原野上撿到一隻小貓的日子……


    孤獨、死、溫情、愛以及繾綣的懷念,都是安房直子作品中最常見的主題。


    天澤退二郎在談到安房直子的創作風格時,曾這樣寫道:幾乎在所有的安房直子的作品中,都飄溢著哀愁。但這不是廉價的眼淚、因滑稽可笑而淌出的眼淚,也不是讓人嚎啕大哭、痛恨人生命運不平的虛張聲勢的東西。安房直子作品中的悲傷,所以催人淚下絕不是因為一目了然的死或與所愛的人的訣別,是一種紮在胸臆的疼痛。


    安房直子的許多篇作品都涉及到了死。


    比如,《白鸚鵡的森林》就講了一個名叫水繪的女孩,通過一隻白鸚鵡,找到了地下的黃泉國,那裏不單有她那死去的姐姐,而且每一棵樹上都落著白鸚鵡,姐姐告訴水繪:這棵樹上的鳥沒有一隻例外,全是另一個國度裏思念我的親人。《雪窗》的筆觸則伸向了天國,講的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老爹推著一輛名叫“雪窗”的車攤子,翻山越嶺去尋找死了整整十年的女兒美代靈魂的故事。即使是《狐狸的窗戶》,主人公“我”也從那用桔梗花汁染成藍色的手指搭成的窗戶裏,看到了被槍打死的雌狐狸、看到了被火燒毀的家。


    所以小西正保才會說:不論安房直子的哪一篇作品,都似乎飄蕩著死的影子。“與死者的對話”或是“對死者的思念”,甚至成了除了獨自、特異的想像世界之外,安房直子作品的又一大魅力。死,曾經是兒童文學的一大禁忌,但安房直子卻沒有回避這個話題,而是用帶有格林童話式的幻想小說,寫下了一篇篇甘美而又誘人鄉愁的作品。盡管那幻想中彌漫著一種無邊的寂寞,但卻是那麽的美麗而抒情,一點都不陰冷灰暗。


    安房直子作品的思想及寓意是深刻的,它們不僅描繪出現實以上的人生,而且讓我們窺見了人生的深淵。西本雞介就指出:“雖然是甘美的幻想故事,但卻與傷感的星堇派童話(指日本明治時代歌詠愛情的浪漫派)及逃避現實的民間童話有著本質區別。幻想的世界沒有停止在憧憬中,而是以深刻而敏銳的洞察力,探討了人究竟是什麽的哲學命題。看上去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架空故事,卻不是荒唐的謊言而是象征著真實的人生。因此連大人也無法不喚起共感。”


    6


    安房直子的作品,還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顏色和聲音。


    她曾說過激發她寫《狐狸的窗戶》的,就是一片藍色的花田。某片高原上、一個連吹拂的風都被染成了藍色的地方——那裏是無邊無際的藍色的天空、藍色的花田——


    這也是每一個讀過安房直子作品的人的感受,像《花香小鎮》裏那水流一般朝天上湧去的橘黃色的自行車、《螢火蟲》裏飛雪落花一般的藍色的螢火蟲、《夕陽之國》裏那橙黃色的沙漠……安房直子用她那迷人的想像,為我們畫出了一個個彩色的幻想世界。


    除了顏色,安房直子有時還會產生一種衝動:寫一篇能夠聽得見聲音的故事。她說《雪窗》就是在這個念頭驅使之下寫成的作品。


    7


    然而讓人扼腕的是,一個這樣與世無爭的美麗女人,卻留下那一山坡野菊花似的幻想作品,早早地走了,早早地一個人去了那遙遠的天國。


    是寫了太多關於死亡的故事嗎?


    沒有人知道。


    不知她身邊的那棵樹上是否有白鸚鵡陪伴。但是我想那棵樹上一定是落滿了白鸚鵡,因為每一個讀過她作品的人,都會讓自己的白鸚鵡捎去一份思念。


    《直到花豆煮熟——小夜的故事》,是安房直子的遺作,是她死後一個月才出版的一部幻想小說。


    小夜是一個山精,是山的女兒。


    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不知安房直子是否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不然,她筆下的小夜怎麽那麽像是生命最後的她自己——


    張開雙臂,過了吊橋,就真的能變成風吧?身體一點點透明起來,最後身姿消失了,就隻剩下聲音了吧?那樣的話,就什麽地方都能飛去了吧?


    “變成風,變成風,我要變成山風!”


    小夜總是一邊這樣唱著,一邊張開雙臂衝過吊橋。


    ……


    一天,一陣猛跑,跑到橋當中的時候,身子一下變得輕了起來,腳浮到了空中。接著,變得像能在空中遊泳了一樣。


    ……


    快點快點、再快點……


    小夜漸漸地加快了速度,飛了起來。


    遠離塵囂的美麗精靈:安房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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