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沉了些,低矮的土坯房內,鬼荼抬起渾濁不清的雙目,略帶沙啞地說道:“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秋影安那丫頭雖心思機巧,手段陰毒,卻比我年輕時強了不知多少倍,我如她這般花樣年歲,正是豆蔻初開,迷滯紅塵之時,堪不破,闖不出這霧靄迷障,氤氳旖旎仿若催腸毒藥,而我那時居然甘之如飴,直到現在仍然無法劍起慧斬,了斷情思,如今的下場,說是沈業,卻與我自身也有莫大的關聯。”


    蘇綠幻還是第一次聽一個人刨過往,憶昔昨,不由得心口一跳。當一個人毫無自知地開始遙想當年之時,幾乎稍有閱曆的人都能明白,當是夕陽西下,白帆盡退之時,蘇綠幻雖然經曆有限,但好在她是大夫,生老病死,手起白燭,遙送歸幕,自也是有過一番經曆的,她自然知道人死前當是有回光之返的。


    蘇綠幻垂著手,低著頭,靜靜聽她說道:“我不恨她,反倒對她有些佩服,從一個身如飄蓬的漁家女,一路成了天下第一門,令人望而生畏的七十二洞領主,我年輕時能做到的尚不足她此刻的十分之一。”


    蘇綠幻黛眉微蹙,不解道:“那為何您還要殺她呢?”


    “為了玄月!”她說道:“當為之計深遠!若真如你所猜測那般,玄月當真是我的嫣兒,又與那蛇蠍女子關係匪淺,想來定是對她疏於防範的。如今皎皎明月蒙垢塵,滕羅紗帳阻真心,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將她們中間這層紗幔扯斷撕開,弄的越亂越好,就算是以後我不在了,至少我的孩子當不至於如我當年一般,被人蒙蔽。”


    蘇綠幻聽她言語中有些淒涼之意,想到母親白氏,不由得悲從中來,鼻頭有些酸澀,她盯著鬼荼手中的白娟問道:“這些是?”


    鬼荼笑笑,“神鬼錄!”言語淺淺,仿若無聲一般,說完也不去管蘇綠幻滿臉的驚惶之色,兀自可惜地說道:“好好的遺物,竟這樣斷了!”複又抬頭:“這東西怎的會到你的手中?”


    “家中師兄所贈。”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應當是蒙古天陰之地所出!”蘇綠幻低著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她心思一向細膩,見到鬼荼對這串風鈴分外熟悉,當然也猜到定然跟她有些淵源。


    鬼荼笑笑,神色緩和,方才仿若掉入冰窟的冷意去除了大半,抬頭正色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蘇綠幻眨著星辰一般的眼睛點了點頭。


    鬼荼將細娟一一擺開,頓時一塊四四方方的巾帕靜靜躺在了桌上。她追憶道:“雖然別人一說起神鬼門,總是帶著些冷懼之意,但在我兒時的記憶當中,一家四口卻是和樂融融,與一般的人家並無什麽不同。”


    蘇綠幻聽江湖傳聞所言,她隻有一位兄長,乃是寒勳,聽到‘一家四口’不免愣了一下,但也沒有過分好奇,隻是點點頭,聽她繼續訴說。


    “神鬼門一說,在百餘年前,其實隻是外麵那些道貌凜然之人所取的諢名,門中兄弟向來對這些裝腔作勢的藏頭鼠輩側目而視,也未放在心上。不過叫的人多了,時日久了,不免心下宿意難平,想著你既然要用‘神鬼’二字醃臢我們,那我們焉能讓你們失望,總不能白白擔了這些惡心,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這二字做實做死,看你們還有何花招可耍的。因了這股氣,慢慢的兩方摩擦不斷,自然有了正邪之分。”


    不知是不是因為火燭微弱的溫度傳遞到了她尖尖的下巴,然後又沿著薄薄的線條輸送到了全頰,臉色終於有了一些微紅的人氣。


    她絲毫沒有給蘇綠幻說話的機會,顧自接著說道:“因為兩方矛盾愈演愈烈,這才有了百年前的正邪大戰,而大戰過後,不止門中,整個江湖都開始傳說一個既定的事實,那便是賀蘭山堡的祖先和一位崔姓大俠得到了門中殘卷,憑此在這漸漸式微的正派中創出了一番天地。而那時門中內鬥也十分激烈,究竟發生了些也早已無從知曉,隻是說大戰後,我們開山創派先師寒葉先生的遺體被盜,一時惹的多處人心惶惶,但後麵卻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導致‘寒’這個姓氏竟然成了鬼門中人企盼輝煌百代的吉利招牌,大家你爭我奪了很多年,神功孤本也消失了很多年,後來再即位鬼伯一職的,姓不姓寒,好像大家也都不怎麽關心了。就這樣一直到了我父寒占子這一代人手中,他那時正值青春鼎盛,意氣風發,自問有鴻鵠之誌當伸展翱翔九空四海,因此不止對自己要求甚嚴,對兩位年幼的哥哥訓練也愈發嚴苛,將寒門的整個未來都壓在了兩位哥哥的肩頭。我六歲那年,萬靈穀聖地之中傳出消息,大哥因為受訓時出了意外,從山穀一處峭壁跌落,等父親母親趕到之時,人早已冰了,哪裏還有半分氣息,父母兩人當下便動了手,打了個天昏地暗。後來母親拗不過父親,想要強行將二哥與我帶走,但父親身手了得,哪裏肯這般輕易放過,母親使出了渾身的氣力,也不過強搶回了一個我。母親無奈,卻也並無他法,隻得帶我先行離去,待他日尋到時機再返回山中相救二哥。”


    蘇綠幻伸出手扯過一把凳子,靜靜坐了下來,臉上的不解神色已然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欲知下文的求知神色。


    鬼荼自嘲地笑笑接著道:“哪知這一等,就是幾年,母親終於尋到機會,通過收買門中兄弟探聽到父親離山的消息,於是萬分急切地趕回九萬大山。誰知到了萬靈穀卻未尋到二哥的蹤影,隻剩下與他一同受訓的那些‘風霜刀劍’。”


    蘇綠幻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風霜刀劍’便是那些殺人如宰魚一般的冷麵鬼醜。


    “按照門中曆代鬼伯所定的訓練機製,新一代鬼伯在八歲至十八歲十年間,必得日日在穀中磨練性子和修煉神功,而當時二哥隻有十二歲,經過幾年殘酷的訓練和父親近乎冷酷的耳提麵命,斷斷不會有自己臨陣脫逃的可能。母親那時真是一顆心懸在頸處,提不上落不下,當下便將門中鬧了個天翻地覆,故此一位年近百歲的師伯公,不得不在自己紅塵盡斷,行將就木之時,托著半幅人鬼不知的軀體,晃晃悠悠爬上了兀鷲崖,這才跟母親透了底,原來二哥自穀中竟離奇失蹤了,且已有了半年之久,父親遍尋不得,不得不起了外出尋找其他錄文殘卷的念頭,這才著急下了大山。”


    後來的事情,自然是寒夫人心不平氣不順,一想到自己兩個兒子都因為這破門枷鎖被白白丟了性命,當下怒氣上頭,照著那師伯公的隻言片語,追尋寒占子而去,兩人卻又一同失蹤,齊齊斷了音訊。


    按照江湖傳聞,等兩夫妻雲歸雲,塵歸塵之後,那離奇失蹤的寒勳寒二少主居然又奇跡般的回來了,隻是臉上多了一層黑紗,據說是在穀中修煉‘定’字訣時,因為入定時間太久,周身無山石、草木等避遮之物,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不移不動,竟被穀中覓食的鷹隼錯認為了腐肉枯骨,盤旋幾日後終於鎖定目標,趁著那些鬼醜不意之時,撲展大過人臂的雙翅,生生將寒勳叼離了九萬大山。


    那寒勳雖然修習的功法十分了得,但畢竟當時隻有十歲有餘,尚是少年之相,竭盡窮力,智鬥了幾天幾夜,這才從那淩厲的鷹喙下逃了條生路出來。


    因為從未出過九萬大山,不辨方位,故此脫困後隻能自己八方摸索,經行多處反複之路,這才勉強摸索上了山,隻是時間已然過去了大半年。


    父母接連失蹤,無奈之下隻得臨危受命,十二歲即接下了這鬼伯之位,之後果然如寒占子所期盼的那般,行事果敢剛毅,憑借百龍之智和僅僅四重神鬼錄心法,招兵買馬,拓展勢力,竟將神鬼門帶回了寒葉時期那般鼎盛之態。


    “後來我與那沈業分開之後,他曾接我回門中住過一段時日,當然我二人早已沒了兒時的那點子微末情分,又有什麽值得團聚的,很快我便又離開了九萬大山。”


    蘇綠幻聽到此處,不由得蹙眉問道:“也就是你二人長大後便再沒見過麵。”


    鬼荼一怔,纖細的雙肩似有些微微抖動,她抬起迷離水霧一般的眼眸,回道:“沒有,兀鷲崖雖然叫做崖,但其實卻是九萬大山最高處的峰頂,那裏有方窟,名為‘碎骨窟’,是隅很大的洞穴,本來並不是曆代鬼伯所居之所,隻是因為山背即是百丈懸崖,易守難攻,敵人縱然是想強攻,隻要斬斷吊蘭,便可安享太平,所以哪裏平日裏守衛的弟子不多,十分鬆懈,加之他又喜愛清靜,所以其實那裏大多數時候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居住,才讓江湖中人認為,那裏便是曆代鬼伯的巢穴所在。”


    蘇綠幻暗暗思忖她話中的深意,待過了很久,仿若刀切豆腐一般,突然心下悶墜了下去,抬頭問道:“你懷疑他並非你的親二哥!”


    鬼荼神色一慌,眼中的淡紫色光輝仿若片刻凍結一般,她低頭想了很久,這才喟歎輕點了下頭。


    蘇綠幻心弦仿若被一個絲毫不懂音律的庸才彈撥了幾個來回,她咬著嘴唇說道:“這個...我應該做不到。”


    鬼荼笑笑,那笑容中卻帶了幾分虛弱的無奈,突然一股莫名的勁風拍帶著甘冽的芳草氣息湧了進來,聞之令人如癡如醉。


    蘇綠幻正在心神微蕩,冷不防身後伸過來一把冰冷的如同鬼魅一般的凝凍之手,她被向後一扽,隔著幾層衣衫,那股冷意竟是直至了她的心底。


    她整個人虛晃了兩下,毫無征兆地重重砸到了地上,一回頭,卻見鬼荼已然將兩手重疊置於了她後背之上,她凜然一驚,一股如寒泉般徹骨的涼意瞬間襲遍了全身,鬼荼厲聲喝道:“還不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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