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鬼荼醒來,天色已近黑夜,二人此刻身處一漁村荒屋內。蘇綠幻雙腿打坐,正在調息。


    “你怎麽還不走?”鬼荼一開口,牽動傷口,疼的後背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


    蘇綠幻睜開眼睛,雙手由外向內,緩緩滑動,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從一堆幹草上起身,走到床邊,輕輕問道:“你身子感覺好點了嗎?我本想助你療傷,可你體內真氣與我相抗,試了幾次都不能成功。”


    “我想殺你,你為何還要救我?”


    “可我此刻還好端端站在這。”


    “為何不走?”


    “你深受重傷,如果我棄你不顧,是為不義。”


    鬼荼轉過頭,閉上眼睛,她的頭腦有些昏沉,待過了一會,輕輕清了清嗓子,遊絲般的聲音漫延開來:“你隻要呆在原地,待得雨停,你的師姐師兄,自然會折返,到時候就可以跟他們回家啦!”


    蘇綠幻低下頭,歎了一口氣,心道:“如若你死,我自然須得趕緊離去,可你尚有呼吸,棄你不顧,我也實在於心難安。”


    再看鬼荼,隻見她閉著雙目,胸膛起伏,呼吸也越來越重,眼角似有淚水流出,蘇綠幻知她不欲多說,轉過身,幾步回到雜草堆,輕輕坐了下來。


    “姐姐和顏師兄此刻怕是真急死了,我現下身體好了很多,還是得盡快跟他們匯合才是,姐姐向來痛恨這些歪門邪道,若是讓她知道我居然救了神鬼門四大鬼主之一的鬼荼,到時候我可真的要被訓死啦!”


    “你可願意跟我回九萬大山?”蘇綠幻正在思索,猛地思緒被拽回,


    “九萬大山?神鬼門?”


    “對,你做我的女兒,我會好好待你的。”


    蘇綠幻心裏一緊,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前輩不找自己的女兒了嗎?”


    鬼荼含淚搖搖頭,“找了十二年了,找不到,怕是早就葬身大海了。”


    “前輩可以給我講講,您跟你女兒的事嗎?”


    鬼荼頓了一頓,語氣又恢複了溫柔:“我女兒叫嫣兒。我是神鬼門鬼伯寒勳的妹妹,我叫寒玉指,神鬼門是有四大鬼主的,你知道吧。”


    蘇綠幻點點頭,“分別是鬼煞、鬼灼、鬼荼、鬼煉。”


    “正是,我是鬼荼,之前花神廟你見到的那位是鬼灼,平日裏我與他關係最好”,停頓片刻,她喉間動了動,有些哽咽,接著說道:“十七年前,我違背兄長意願,與天弗門當時還是大弟子的沈業結合,誰知,那沈業竟是個巧舌如簧的誅心之輩,他自我這學會了我們神鬼門不外傳的內功心法殘功-神鬼錄,之後殺妻棄女,以此為功,重返了天弗門,當上了這門主。我僥幸不死,傷好之後,帶著女兒回神鬼門途中,卻遇到了海嘯,不幸失散,等我被救起蘇醒後,嫣兒,我的嫣兒已經連個屍骨都找不到了。”說罷,那持續的哽咽,終於變作嚶嚶的哭啼,如珠的淚水,顆顆晶瑩,順著眼角和太陽穴滾落下來。


    蘇綠幻聽罷,心口一酸,一顆心仿若泡在了一大缸辣椒水中,又辣又燒又疼。心道:“原來那人竟是沈業,誰能想到一代宗師竟然會有如此作為。”一時之間,既為她的際遇難過,又為那沈業禽獸般的行徑感到憤恨。


    她柔柔地安慰道:“寒前輩,你想將對女兒的思念尋個寄托,晚輩明白,隻是我跟你走了,豈不是宣告了您的女兒一定已經死了,也許您的女兒還尚在人間呀!您不能就這樣放棄她。”


    鬼荼聽她言語之間,溫柔關切,心裏一軟,“若是此刻嫣兒還在,定如你一般大了。”鬼荼說完這句,拉下眼皮,再次閉上了眼睛,“你走吧,我不需要人照顧,多少年我都是一個人這樣過來的,死不了。他日若有緣再見,我們或許還要互為敵手,到時候我就不會如這次這般,讓你輕鬆離去了。”


    蘇綠幻知她所言不假,可又實在擔心她身體,於是多等一夜,待到第二天天亮,尋了一戶人家,付了銀兩,將鬼荼的所在告知,請他們老夫婦二人代為照顧,這才離開。


    “師父,您終於來了,蘇莊主呢?我們已經找了三日了,可還是沒有找到。”顏慕白這幾日幾夜幾乎都未曾合過眼,臉上倦色深深。


    “自收到你二人飛鴿傳書,二弟恨不得即可啟程,隻是蘇夫人突聽噩耗,病倒在床,再加上近日許多武林人士都接連失蹤,我一再勸說,就差下軍令狀了,這才勸服他,代替他趕了過來。他若離開,隻怕執劍山莊也會麻煩不斷,劫難重重。”舒千珩一連幾日,不眠不休的急馬飛奔,一副風塵仆仆。


    “師父你所指的可是花喇子,賀百生他們。”


    “不止,近日赤星拳傳人無恙老人,長青世家的方長青都失蹤了。你們信中所言,我跟二弟推敲,那人在暗,我們在明,隻怕不易對付,既然執劍山莊被視為頭號勁敵,那不妨再多等上一段時日,看看對方下一步動作。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得趕緊找到幻兒,若她有個閃失,隻怕我這把老骨頭也沒臉回去見二弟了。”


    顏蘇二人對視片刻,俱是胸口一酸,默默低下了頭。


    三人分頭行動,又將客棧方圓二三十裏搜尋一番,臨近中午,這才再次回到了客棧。


    “因了這場雨,的確辨不甚清,看那林中打鬥的痕跡,卻也不能證實幻兒身在其中,不過看地上死去的那些西域人,想來他們也並沒有討到好處,這也算是好消息。也罷,咱們午飯後多尋些人,再將範圍擴大些,繼續搜尋。”舒千珩一邊說,一邊尋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顏慕白和蘇梓離,微微歎口氣,眼中盡是失落之色。


    顏慕白放下長劍,對一旁等候的店小二說道:“來些吃食,越快越好。”小二聞聲離去。


    這時候門口一青衣女子,臉色白皙,右手握緊,虎口處一長長木棍,抵住前行,左手捂住胸口,款款玉步,如弱柳扶風,她扶上門框,朱唇輕啟,“姐姐。”就猝然倒地。


    這一聲,如蚊音般低弱,舒顏二人隻見蘇梓離蹭的站了起來,抬腳就向著門外衝去,兩人俱是一驚,緊追而上,待得蘇梓離扶起妹妹,但看那眉眼,不是蘇綠幻又是誰!蘇梓離將她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用手指搭上她如遊絲般的脈搏,一雙眼睛頓時一紅,心疼不已。


    第二日,晨起,和煦的陽光,裹著悠悠蕩蕩的微風,吹的人神清氣爽。顏慕白一邊從遊廊往外走,一邊打著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早啊,顏師兄“


    “早啊,梓離師妹!”


    “昨日多謝兩位為我妹妹續真氣療傷,她現在好多了,隻是還沒醒,對了,舒師伯呢?”,


    顏慕白看了看舒千珩房間的方向,轉頭回道,“怕是太累了吧,這會子還在休息呢。你怎麽從外麵回來?”


    “我去給義父義母遞了消息,免得他們日夜惦念。”


    顏慕白一拍腦門,“對,對,還是離師妹你想的周到,我都忘了。”


    蘇梓離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去看看幻兒師妹,可方便?”


    蘇梓離點點頭,抬手邀了一邀,顏慕白跟在她身後,信步入內。


    “姐姐,顏師兄。”蘇綠幻已經醒來,連忙起身想要坐起來。


    顏慕白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到了床邊想要扶她坐下,可男女之防,卻又覺得有些冒失,於是擺擺手,道:“快躺著吧,我又不是外人。”說完,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紅,”咳咳,我是說我不是生人。”他本就長得白淨,此刻臉上紅暈一升,更加長眉若柳,身如玉樹。


    蘇綠幻眼睛亮亮的,盯著他看了片刻,不自在的將身子往裏麵縮了縮。蘇梓離抿抿嘴,一道弧線彎彎翹起。


    陽光透過窗扇,灑在屋內,柔情的光線,照的整間屋子異彩鎏金。


    待顏慕白離去後,“幻兒,你可得趕緊好起來,不然這顏師兄可要心疼死嘍!”


    “姐姐,你胡說什麽?”蘇綠幻嗔怒道。


    蘇梓離抬手將被子往裏麵掩了掩,順著床邊坐了下來,手掌掌心朝上扣住下巴,雙肘抵住膝蓋,身子朝著蘇綠幻身邊蹭了蹭,道:“我們幻兒長的這麽好看,又有誰不喜歡呢?”說著,一隻手拂過蘇綠幻臉頰,將她細碎的青絲攏了攏。


    “姐姐,你這些年在山莊過的開心嗎?”正在幫她整理亂發的一隻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蘇綠幻看到姐姐的眼眶有些潮濕,鼻翼微微動了動,“幻兒,你吃過蛇嗎?”


    蘇綠幻此刻身體剛剛緩和,乍聽此話,胃裏一陣痙攣,臉色倏地一變。“我吃過,吃了不止一次。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我自己也不記得他們的樣子了。隻記得那幾年幾乎天天被人家追趕欺負,有時候三五天都隻能吃到一餐,還是嗖的,餓的實在受不住了,我就想到山上去打些野味,可是自己的雙臂沒有力氣,想做些弓箭都使不上勁,隻能捕些兔子呀素蛇之類的,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如果可以好好吃一頓就好了。”


    蘇綠幻看她難受的樣子,心裏一陣苦澀,一陣酸疼,伸開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蘇梓離喉結動了動,抿了抿嘴,眼中微微泛起的淚花很快消失不見了,她反手回握,用了用力,繼續道:“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死,我總覺得我應該活著,應該努力活下去。後來在四苦山,我第一次遇到你和義父,你求義父帶我回家,從那以後,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父母,還有了家,從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我蘇梓離窮其一生,一定好好孝順雙親,好好照顧妹妹,不管發生什麽,我都要跟自己的親人們不離不棄。”她說到動情處,眼底如春雨般的濕氣再次彌散而來。“我發過誓的!”這句話在心尖上盤桓縈繞多時,仿佛此刻才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緩緩吐出。


    蘇綠幻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扯了一下,眼睛有些發酸,她身子前傾,兩隻手臂環過蘇梓離的肩頭,深深將她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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