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雲


    我不想再談起其他那些逝去的時光,我不喜歡,我不在意。我怎能給你講述連我自己都不熱中的事情,你難道能被它們所打動嗎?


    但是,已經有過太多文字描寫關於我的過去。但如果你沒有看過又能怎樣?如果你不曾沉迷於《吸血鬼萊斯特》中關於我和我那些所謂的幻覺與謬誤的華麗描寫,那麽又將如何?


    好吧,好吧,那就再說一點。但這隻是為我在紐約看到維羅尼卡聖紗那一刻做個鋪墊。這樣你就不用回頭去查他的書,隻看我的書就足矣。


    好吧,讓我們跨越我生命中的歎息橋。


    三百年來,直至桑提諾本人已經消逝無形,我仍對他的古老法則忠心不貳。要知道,桑提諾這家夥可是根本就沒有死。他在現代世界裏生存下來,健康,強壯而沉靜,並且對他曾在1500年我北上巴黎時灌輸給我那些信條並無絲毫歉疚愧意。


    那些時候我已全然陷入瘋狂。我充當了集會的領袖,還全盤承襲了他交給我的儀式典禮,那些可笑的黑暗禱詞與鮮血洗禮,我完全成為煉金術士與偉大的導師。和其他吸血鬼一樣,我的體能與強壯也逐年增加,我貪婪地吸食犧牲品的血液,並以此滋養我吸血鬼的超凡力量,那是我當時所能夢想的唯一享樂。


    我可以迷惑我所殺戮的對象,並且總是刻意選擇那些美麗的,充滿希望的,最勇敢大膽與卓越不凡的人作為我的食糧。我再不用眩彩華麗的幻想減輕他們的恐懼與痛苦。


    我已瘋狂。我抗拒那些有光亮的所在,不再走入哪怕是最小的教堂以尋求安慰,而是徹底拜倒在黑暗法則所提供的完美之下。我像一個蒙塵的幽魂,徘徊在巴黎最黑暗的深巷,憑著虔誠與頑固將這城市最高雅的詩歌與音樂閉鎖在雙耳之外,對她那宏偉巍峨的教堂與宮殿則視而不見。


    我對集會傾注了全部的愛,在黑暗中,我們曾彼此低語,宣稱我們當如何成為撒旦盡善盡美的聖徒,或決議是否應當讓一個美麗勇敢的囚徒加入我們可怖的團夥,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


    但有些時候我從這瘋狂中醒覺,進入一種我自己也清楚其危險之處的狀態。我獨自躺在我的泥土小屋——它就在我們聚集的巴黎聖嬰公墓的秘密陵墓裏——夜複一夜,我夢想著古怪而毫無意義的事情:我的凡人母親曾經贈給我的那件精美的小小珍寶究竟怎樣了?那件她自安放聖像的角落取出並親手放在我手裏的podil的古怪工藝品究竟怎樣了?是的,正是那個彩蛋,深紅的底色上描繪著美麗的星辰,那麽,它究竟到哪裏去了,變成了什麽樣的形狀?如果在那個夜晚,我沒有把它以皮毛層層包裹,遺留在我一度居住的黃金棺槨中又將如何?啊,這一切是否真的曾經發生過,我曾經在一個城市中生活,那裏有著白色屋頂的宮殿,波光粼粼的運河與甜美的灰色海洋,迅捷優雅的帆船在其中穿梭,長長的槳整飭有序地次第揚起,宛如有了生命,那些精心噴塗的帆船上經常可見鮮花點綴,潔白的船帆纖塵不染。啊,這不可能是真的,想想看,一座純金的殿堂,裏麵有個純金的棺材,還有那件特別的珍寶,那脆弱易碎而又可愛的東西,那個彩蛋,那薄脆至美的彩蛋,彩繪的外殼完美地掩飾了內裏濕潤,神秘,蘊含生命的流體。啊,多奇怪的想象。但它究竟到哪裏去了,什麽人會找到它呢!


    肯定有人發現了它。


    它或許依舊留在那裏,深眠於那座水上城市的那座宮殿之下,一個被精心修建在深深的礁湖淤泥底下的防水地下室裏麵。不,永不,不要這樣,不行,不要去想這些,你這瀆神的雙手不能接觸那樣的東西。你明知道,你那內心深處潛伏著的叛逆的小小靈魂完全知道,你永不可能回到那座低矮的城市,那裏的街道上積滿冰水,你那無可置疑的傳奇般的父親從你的手中拿到酒喝,原諒你從他身邊離去,成為一隻強悍的黑翼巨梟,在夜晚騰空而起,甚至高過了弗拉迪米爾城的穹頂。好像有人已經把那個蛋徹底打碎,那精心描繪,精美絕倫的彩蛋本是我的母親珍而重之地交給我的,但卻有人惡毒地把它輕易捏碎了,還刻意在手裏碾來碾去,把裏麵腐爛腥臭的流體盡數傾倒出來。啊,你已誕生,這夜晚的鳥兒,飛得比podil的煙囪還要高,比弗拉迪米爾城的穹頂還要高,愈來愈高,愈來愈遠,直到離開這片荒原,離開這個世界,飛入一個黑暗的叢林,一個深邃黑暗沒有盡頭的大森林,你永遠不能從中逃脫,林中充斥著冷酷殘忍的野生豺狼,專門以吱吱亂叫的老鼠,蠢蠢蠕動的爬蟲與尖叫連連的犧牲品充饑。


    這時候亞力桑德拉會來到我身邊,“醒醒,阿曼德,你做了悲傷的夢,瘋狂總是繼這樣的夢魘而來,你不能離開我,我的孩子,你不能。我更害怕你會走向死亡,我不願孤單一人。你不能走入火焰,你不能就這樣離去,把我獨自留在這裏。”


    不,我不能,我此刻還沒有殉死的熱情。我對任何事都不抱希望,盡管羅馬集會一連數十年不曾傳來片言隻語。


    但是我為撒旦長達數個世紀的服役畢竟走到了盡頭。


    終結者身披紅色天鵝絨從天而降,而這正是我的舊主,夢幻之王瑪瑞斯所鍾愛的服飾。他就這樣大搖大擺,昂首闊步地走過巴黎夜晚明亮的街道,仿佛被上帝親手創造出來一般。


    但那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吸血鬼,和我同樣由擁有一千七百年壽命的老鬼締造而成——那是其它吸血鬼所估算的年代。那家夥光彩奪目,傲慢無禮,裝腔作勢,縱聲大笑,用青年男子的外表來掩蓋吸血者的內心。他高視闊步,把我靈魂深處中每一處猶自在傷口上灼熱燃燒的聖火肆無忌憚地踐踏在腳下,讓它們瞬間化為飛灰,消散無形。


    這就是吸血鬼萊斯特。這不是他的錯,如果那天晚上我們把他打倒,用他自己那柄花哨的長劍把他劈成兩半,把他燒死在大火裏,那麽我們這些可憐的幻覺或許也至多能夠再多生存數十年而已。


    但是沒有人能夠打倒他,他對於我們來說強大得可怕。


    他由一位強大有力,來自遠古的變節者締造,那傳奇的吸血鬼的名字就叫做梅格能。萊斯特被變為吸血鬼的時候,正當人類的雙十年華,是個一文不名的浪蕩鄉村貴族,來自auvergne的荒野。他罔顧一切習俗與禮儀,沒有在宮廷裏出人頭地的野心——因為他根本就不會讀寫——更不願屈尊等待國王或王後殿下的蒞臨與恩寵;他生著一頭亂糟糟的金發,儼然成為貧民區劇院裏的名角,男人和女人們都喜愛他;這個萊斯特,他歡天喜地,隨遇而安,盲目自大,孤芳自賞;這個萊斯特,這個有著藍色雙眸和無比自信的萊斯特,從那個古老的怪物締造他的那一夜起就成了孤兒,那個老家夥留給他一大筆財富,並把它們藏在一座破破爛爛的中世紀塔樓的密室裏,之後就奔赴吞噬一切的大火,得享永久無邊的安眠。


    這個萊斯特,他對古老的集會和法則一無所知。甚至當我們這夥蒙覆灰塵,在墳墓中忍耐饑渴的強徒們已然決意把他劃為異端,叛徒與黑暗血液的私生子時,他也茫然不覺。他昂首闊步,穿過繁華的巴黎,因為這份超自然的贈禮而倍感孤獨,深受困擾,然而又為這全新的力量感到榮耀。他同盛裝華服的女人們一起,在tuileries翩翩起舞,在芭蕾與宮廷舞蹈的節奏中欣然陶醉,他不僅在那些我們所謂的“光明之地”出沒,居然還莊而重之地踱進了巴黎聖母院的門堂。他端然矗立在高高的聖壇,但是上帝的雷霆卻沒有降臨在他的頭上。


    他毀滅了我們,他毀了我。


    我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把他逮捕起來,拖到我們的地下法庭接受審判。於是亞力桑德拉和其他較為年長的吸血鬼在和他交談過一次後就都發了瘋,之後她走入了火焰,把我孤單一人留在這荒誕尷尬的處境裏:我們的世界終結了;我們的迷信成為顯然的笑柄;我們覆蓋灰塵的黑色長袍不過是些愚蠢的東西;我們的懺悔與自我貶斥毫無意義;我們為上帝與惡魔服務的信念不過是愚昧無知的自說自話;在這個歡快的,無神的理性時代的巴黎世界裏,我們的組織顯得如此荒謬可笑,一如我深愛的威尼斯人瑪瑞斯在數個世紀之前的洞見。


    而尖刻地大笑著的萊斯特正是那個摧毀者;這個不崇拜任何人與物的海盜很快就離開了歐洲,到大洋彼岸的新世界殖民地新奧爾良去尋找他安全舒適的殖民地。


    他沒有帶給我任何令我感到安慰的哲學,而我,這個從最黑暗的牢獄中走出來的孩童麵孔的魔鬼執事被褫奪了一切信仰,不得不把自己的殘軀重又裹在時髦的衣物之中,走在都市地麵的街道上,像三百年前我在威尼斯的時候那樣。


    至於我的追隨者們,那些餘下來的我不能製服並迫入火焰的家夥們糊裏糊塗地就享有了全新的自由——他們從此可以從受害者的口袋裏掏出金錢,可以穿上絲綢衣服,戴上灑著白粉的假發。而他們又是多麽的無助啊。他們站在那彩繪堂皇的舞台麵前,傾聽著一百隻小提琴發出奢華的合音,望著那些吟頌詩行的演員們的窮形盡相,心裏充滿了敬畏與震驚。


    而我們的命運又將如何?我們在傍晚走上擁擠的大道,望著街頭莊嚴豪華的大廈與富麗堂皇的舞廳,因眼花繚亂而暈眩。


    我們在軟緞裝飾的少女閨房裏飽餐,之後舒適地倚靠在綢緞靠枕上,乘著鍍金的馬車離去。我們為自己買來最精美的棺材,棺蓋上滿是絢麗的雕刻,裏麵則塞滿柔軟的絲絨,並把它們安放在鍍金的桃花心木建成的密室裏。


    我們這群散兵遊勇將會變成什麽樣子?我的孩子們使我驚懼憂心。這座法國不夜城的紈絝與暴戾之氣是否會驅使他們做出什麽醜惡的破壞行動來?我對此完全不能確定。


    還是萊斯特讓我掌握了關鍵。他使我那崩潰狂亂,倍受打擊的心靈得以安定下來,他讓我得以帶領我的徒眾們在全新而清醒的偽裝下生存。


    在他飄然離去,留下我一人在這古老集會的廢墟上舉步維艱之前,他把那座坐落在林蔭大道上的劇院贈送給我,在那裏,他曾經是一個演出戲劇的鄉下青年。所有的人類演員都離去了。隻有它那優美誘人的外殼殘留下來:華麗彩繪的背景在舞台上低垂,其上是鍍金的穹拱邊沿,闔起的天鵝絨帷幕與空蕩蕩的座椅期待著喧鬧的觀眾們再度光臨。在這裏,我們發現了最安全的庇護所,我們渴望著粉墨登場,藏匿到油彩繪畫的麵具的魔力之後,借此天衣無縫地掩飾我們蒼白的肌膚與超凡脫俗的優雅靈敏。


    於是乎我們成了演員,一個由不朽者組成的正規劇團。歡天喜地地聚集在一起,為身為凡夫俗子的觀眾們表演著頹廢的戲劇。那些觀眾們決不會想到,我們這群蒼白麵孔的優伶們實在是一群怪物,比我們在任何悲喜劇中所飾演的任何怪物都可怖得多的怪物。


    吸血鬼劇院就這樣誕生了。


    雖然我隻餘一具包裹在人類服裝中的毫無價值的軀殼,但我還是成為了這個劇院的領袖和導師——盡管經曆了那些失敗的歲月,我對諸如此類的頭銜已經無欲無求。


    這是我為我那些舊信仰的孤兒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他們目眩神迷,興高采烈地置身於這個全新的世界——它華而不實,目無神聖,已經處在一場政治動亂的邊緣。


    我為何如此之久地統治著這所智慧的劇院,我為何年複一年地留在這魚龍混雜的集會?我隻知道我需要它,正如我曾經需要瑪瑞斯,以及我們在威尼斯的親人們;正如我需要亞力桑德拉,以及巴黎聖嬰公墓下的集會。我需要這樣一個場所供我在日出之前棲居,並確知我的同類們亦在此安全地休憩。


    而我敢說我的吸血鬼同伴們也同樣需要我。


    他們需要相信我的領導,當一切每況愈下,雪上加霜的時候,我也不曾令他們失望。他們需要我對那些粗心大意的不朽者們加諸限製,以便我們的超自然力量與極度的殘忍不致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需要我這白癡專家的數學才能,以便管理我們在這凡俗世界上的生意事宜。


    繳稅,售票,宣傳,取暖,照明,編寫殘忍的劇本……一切都由我一手打點。


    我不時會為此感到異樣的驕傲與快樂。


    年複一年,我們在成長,觀眾的品位亦然。粗製濫造的長凳被天鵝絨覆蓋的椅子所取代,廉價的啞劇讓位給富於詩意的傑作。


    很多個夜晚我獨坐在低垂著天鵝絨帷幕的包廂裏,儼然一個翩翩紳士,身穿時下正時髦的緊身長褲,合身的絲綢背心上刺繡著花邊,外麵套著耀眼的羊毛外套。頭發向後梳去,以黑色緞帶束起,或披散在高而筆挺的雪白衣領上。這時我總會回想起那些在腐臭不堪的儀式與惡魔的夢魘之中浪擲的漫長歲月,正如人們有時會回想起一場漫長痛苦的疾病,那種置身黑暗房間,四周充斥苦澀的藥水氣味與毫無意義的巫魘咒語的感覺——所有的一切似乎並非真實,我們曾經是一群衣著襤褸的嗜血乞丐,在陰鬱的暗翳中為撒旦唱起頌讚的歌曲。


    我所經曆的所有生活,我所知道的一切世界,似乎都不如此時此刻來得真實確鑿。


    但又是什麽在我那浮華的排場下麵蠢蠢欲動,在我那平靜無是非的雙眸之後隱隱潛伏?我是誰?我是否已經遺忘了那簇溫暖的火焰,正如那些向我質問並為我那作為應答的微弱笑容鍍上銀輝的一切?我不複記得那曾經在我沉靜的身軀裏棲居並呼吸的靈魂。塗抹鮮血的十字架,祈禱書頁上甜蜜的聖母像或以彩色蠟筆畫出的一片橙黃,這些究竟意味著什麽?隻不過是那段模糊難解歲月的鄙俗殘餘而已,已經消失的古老力量猶自在黃金的聖杯上盤旋不去,或在閃爍著幽微光澤的祭壇上的一張麵孔上令人恐懼地一再閃回。


    我什麽也不知道,隻是將從處女頸項上攫取的項鏈熔鑄為我金色的指環。我貪婪的偷竊的十指扯下犧牲品的鑽石紐扣;一座座玫瑰園相繼荒蕪。


    我發展壯大這座吸血鬼劇院,長達八十年之久——盡管公眾對我們這貌似輕佻病態的娛樂報以喧鬧的反對,我們還是以令人驚異的適應能力經曆了大革命的暴風驟雨——直到這座劇院消逝之後很久,我還是堅持下來了,憑著我那靜默,潛伏的天性活到了二十世紀末期,並以我孩童般的麵孔欺騙我的對手與可能的敵人(盡管我絕少認真對待他們),以及我的吸血鬼奴隸們。


    我是那種最糟糕的領導者,隻是漠然而冷酷地在每個人的心中植下恐怖,決不費心去愛他們。我維持著吸血鬼劇院,直到那一天,萊斯特的孩子路易流浪至此,想要找尋他那傲慢自大的締造者從未告訴過他的那個古老問題的答案:我們吸血鬼從何處來?是誰創造了我們?


    啊,不過在我大談起那個著名的,無可抵擋的吸血鬼路易,以及他那小小的優雅情人,吸血鬼克勞迪婭之前,讓我先來說一件關於我的小事情,它發生在十九世紀初的歲月裏。


    這或許什麽意義也沒有;或者這會出賣了另一個人秘密的存在。我不知道。我把它講述出來隻是因為這件事與一位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了戲劇性角色的人物恍惚(如果不是確實)有關。


    我不能記起這件小事究竟發生在哪一年。大約就是在肖邦那可愛的,夢幻般的鋼琴曲在巴黎風行一時的時候,也就是喬治·桑的小說風靡一時,或是婦女們脫下纖弱挑逗的帝國時代的長袍,轉而鍾愛古老的銀版相片上經常見到的巨大沉重的上衫與細腰的塔夫綢長裙的歲月裏。


    用現代的話來說,那時候我們的劇院正在迅猛發展。作為經營者,我對那些劇目已經感到厭倦。於是,在一個夜晚,我孤身一人在巴黎郊外的一個森林裏漫步,附近有一個燈火通明,笑語喧嘩的農舍。


    正是在那裏我遇到了另一個吸血鬼。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沉靜,身上並不散發香氣。帶著近乎神聖的優雅,她從野生的灌木叢中走出,以纖細蒼白的雙手拉住她垂落的披風與豐盛的長裙,她的目標正是那燈火輝煌,隱約可見的窗口。


    幾乎是和我同時,她也發現了我的存在;並對我的年齡與力量大吃一驚。她一動不動地矗立在原地,並未轉過頭來。


    劇院裏麵那些惡毒的吸血鬼演員們堅持他們有權處置遊離於組織之外的家夥或其他入侵的不死者。經曆了多年迷惘的聖徒歲月,我這個領導對此並不加以製止或譴責。


    但我並不想傷害那個生靈,隻是漫不經心地以法語發出了警告,我的聲音溫柔而輕鬆。


    “你侵犯了他人的領地,親愛的。我有言在先,太陽升起之前為自己找一個更安全的城市吧。”


    人類的耳朵是聽不到這番話的。


    那個生靈並無做答,當她垂下頭顱時,塔夫綢的兜帽隨之垂落。她轉過身來,透過不遠處窗口裏射來的大束金色輝光,我看清了她。


    我認識這生靈,我認出了她的麵孔,我認出了她。


    在那個可怖的瞬間——決定命運的瞬間——我感覺到她並沒有認出我,我的頭發已被修剪為時髦的短發,穿著暗淡的長褲與僵直的外套,在這悲劇性的時刻我仿佛是一個男人,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倍受寵愛的孩子。她再不能認出我了。


    我為何不叫喊出聲?比安卡!


    但我無法理解,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的雙眼所見的一切即便是真實的,也無法讓我那業已遲鈍的心房激蕩起來。是的,塔夫綢兜帽與金色的頭發襯托著的,正是那張精美的橢圓麵孔,和過去那些日子一模一樣。那正是她,在我接受黑暗稟賦之前和之後的歲月裏,她的麵孔曾蝕刻在我高熱的靈魂。


    比安卡。


    她離去了!在不到一秒鍾的短暫時間裏,我看到她大而機警的雙眼,帶著吸血鬼的戒備,比任何人類的眼睛都要急迫和富於威脅性。她的身影消失在樹叢裏,遠離了這片郊區,遠離了我所能夠觸及的範圍。我緩緩地搖著頭,對自己喃喃地說:不,不可能,不,當然不,不!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我不知道那時候出現的吸血鬼究竟是不是比安卡。但在此刻,就在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從靈魂深處相信,我從我那已經得到治愈並且重又懷有希望的靈魂深處相信,那正是比安卡!此時我可以在心中勾勒出那個夜晚,她在樹叢中向我轉過身來的畫麵,此外還有一個細節讓我堅信那正是她——那天晚上,她的金發中編有珍珠。啊,比安卡是多麽喜愛珍珠,她多麽喜歡把它們編在頭發裏麵。我在農舍的燈光之下清晰地看到了它們,那些細細的珠串,圍繞著她的金發,掩映在她兜帽的陰影之下——那正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佛洛倫薩美女的形容,麵頰上吸血鬼的精美蒼白如同以frafilippolippi的色彩裝扮而成。


    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裏並未感到刺痛。這件事並沒有震撼我的心靈。我的靈魂業已太過蒼白麻木,我已習慣在一連串毫無關聯的幻夢中看到一切往事的碎片。更確切地說,我當時不允許自己相信這樣的事情。


    隻是到了現在我才祈禱那確實是她,我的比安卡,而且某人——你可以猜到他是誰——可以告訴我那一位究竟是不是我那親愛的娼女。


    在那個威尼斯的夜晚,那可憎的羅馬強盜集團中是否有某個家夥追上了她,被她的美貌所迷惑,拋棄了他黑暗的道路並把她變成他永久的愛人?抑或是我的主人——如我們所知,他在那場恐怖的大火中活了下來——找到了她,為維持生命喝了她的血液,並把她帶入不朽者的行列,以便幫助他徹底康複?


    我無法對瑪瑞斯問出這些問題,或者你可以去問。或許我寧可隻在心裏期望那是她,以至於不必聽到他的親口否認。


    我必須告訴你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想那就是比安卡。


    下麵讓我回到幾十年之後,也就是1870年的巴黎——那一年路易,那個來自新世界的年輕吸血鬼來到我的門前,如此悲傷地探求那些可怖問題的答案——為什麽我們會在這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路易竟然來向我請教這些問題,這是何等可悲啊。這對他而言,是何等的可悲啊。


    誰能比我更加冷淡地嘲笑吸血鬼獲得救贖的信仰?——我們曾經一度是人類,但卻開懷暢飲人類的鮮血,我們永遠無法擺脫這殺害兄弟的罪行——我已經曆了文藝複興時期令人目眩,充滿智慧的人文主義,以及羅馬教會對於禁欲主義的黑暗複興,還有浪漫主義時期冷漠的玩世不恭。


    我該告訴他些什麽?路易,這甜美麵容的吸血鬼,由強壯性急的萊斯特所締造的太過人性化的生靈。除了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到足夠的美以支持他活下去,如果他決意選擇活下去,他必須從自身的靈魂中尋找生存的勇氣,而不是由上帝或魔鬼的幻像中獲取虛假短暫的安寧。


    我並未將我自己的悲慘曆史告訴路易;隻是向他坦陳那個可怕的痛苦隱秘——截至1870年,我已在不死者之間生活了四百年之久,其時我已不知道有任何吸血者比我更加古老。


    這個斷言使我顯得致命的孤獨,當我深深注視路易那張倍受折磨的麵孔,尾隨著他那纖細優雅的身影,自一團混亂中掙紮徘徊,在十九世紀的巴黎街頭上蹣跚行走的時候,我深深地知道,這纖瘦,美貌,黑衣烏發的紳士,他的神情泄漏了他敏感心靈的隱秘,他正是我心靈深處感受的悲苦的栩栩如生的化身。他悲悼那消逝的作為人類之時的尊嚴,我則懷念消逝的歲月裏麵的優美。他按照時代所應有的樣子修飾自己,身穿引人注目的黑色雙排扣禮服,精美的白綢馬甲。完美的亞麻衣領高挺一如僧侶——我絕望地愛上了他,以至於將吸血鬼劇院棄置不顧,任憑他在狂怒中將它付之一炬,之後隨他在這個世界上漫遊,直到現代歲月的晚期。


    時光終於摧毀了我們彼此之間的愛情。時間破敗了我們之間那種溫文爾雅的親昵;時間吞噬了一切我們之間曾共有過的欣然交流的快樂時光。


    而另一件無比恐怖,無可避免,無法逃避的事情亦是促成了我們的決裂。啊,我並不想這麽說,但是誰能夠容忍我繼續對克勞迪婭的事情保持沉默,既然所有人都一貫指責我促成了那個小吸血鬼的死亡?


    啊,克勞迪婭。如今我們之中的所有人,以及那些把我們的故事當作可人的通俗小說的讀者們,有哪一個不能在心底喚起她那震撼人心的形象呢?那金色卷發的小小吸血鬼,在一個悲慘而愚蠢的新奧爾良之夜,由路易和萊斯特親手締造而成。這個孩童麵孔的吸血鬼,盡管她的心智與靈魂如任何永生不死的女人一般深邃廣博,她的身體卻保持著纖細嬌小的形象,一如繪以橘色的法國玩偶。


    根據記載,她是在我的老巢裏遇害,被那些瘋狂的魔鬼般的男女演員們付之一炬。因為當路易,她那悲傷而飽受內疚折磨的保護者與情人攜她前來拜訪吸血鬼劇院之時,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出她曾經試圖謀害製造她的人,吸血鬼萊斯特。謀害或試圖謀害自己的製造者,這無疑是死罪。但在那個不幸的時刻,她隻是矗立在那裏。孩童形狀的不朽者,盡管她風情萬種,狡計多端,她的嬌小纖弱卻使她不足以在這世間獨立生存。啊,這可憐的瀆神而美麗的生靈。她那纖小迷人的嘴唇,以及從那適宜親吻的雙唇中傾吐出來的柔軟單調的童音,將永遠困擾著我的心田。


    但我從未談起過她的死刑。她的死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恐怖,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來講述這個故事。好吧,讓我隻說,當她被砌進天井,等待日神的死亡宣判之前,我試圖滿足她最大的心願——擁有一個成年女人的身體,隻有這樣才契合她的靈魂所達到的悲劇性的深邃程度。


    於是,我以我笨拙的法力,把她們的頭顱從身體上切割下來,然後又笨手笨腳地把她的頭顱接到那個女吸血鬼的身體上。我失敗了。或許某些夜晚,當我醉溺於諸多犧牲品的鮮血之時,我會比現在更加適宜懺悔,且讓我到那個時候再來回想起這個故事罷——我是如何以巫師般的一廂情願與男孩般的冒進精神進行了那場拙劣而凶險的手術,而那個在我的手術刀與針線之下掙紮抽搐的,由我一手締造的災難,又究竟是怎樣一種奇異與悲慘的形狀。


    讓我直接往下說吧,那個殘酷的早晨,她被禁閉起來,神誌清醒地等待死亡。那個時候,盡管傷痕累累,她又回複成自己本來的樣子。她本來是一個天使般美麗的孩子,經過我的試驗,卻隻餘一堆勉強拚砌的人形。天國之火把她化為灰燼,從而銷毀了我那撒旦般的外科手術的殘餘證據。於是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她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小時內曾在我的臨時實驗室裏倍受折磨。況且也沒有人需要知道我現在所說的一切。


    多年來,她的身影經常在我眼前縈繞。我無法把她那最後的形象從我腦海中驅逐出去——她那小女孩的頭顱,蓬亂的卷發,被笨拙毛草的黑色針腳固定在一具不住萎靡,衰頹而敗落的成年女吸血鬼的身軀之上,而那具身軀的頭顱已經被我砍下來拋入火海。


    啊,何等的大災難。那生著孩童頭顱的女怪無法言語,隻是狂熱地手舞足蹈,繞著圈子,鮮血從她顫栗的口中汩汩湧出,她的瞳孔旋轉,拍打的雙臂如同從背後一對看不見的羽翼上折落下來的斷骨。


    我發誓對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以及其他人永遠隱瞞這件事的真相。最好讓他們認為當時我宣告她有罪並且沒有試圖幫助她逃脫——既沒有幫助她逃離劇院中吸血鬼們的魔爪,更不曾幫助她離開那個小小的,誘人的,平胸的,有著絲緞般肌膚的天使身材所為她帶來的,悲慘的困境。


    經曆了我失敗的荼毒,她也不能再被釋放出去;她是被宣判以用酷刑處死的囚徒,當她飽受慘苦的折磨,被一步步引向死刑,那最終的恐怖之時,她也隻能報以苦澀和迷夢般的笑容。她像是一個無助的病人,在現代醫院中的一個散發著消毒劑的惡臭的病房中等待死亡,最終被那些年輕氣盛,過度熱心的醫師們放棄,如幽魂般被獨自遺棄在潔白的枕頭上奄奄一息。


    夠了,我再不願描述這件事了。


    再也不了。


    我從未愛過她,我不知道應當如何愛她。


    我以令人顫栗的超然和惡魔般的實際執行了我的計劃——既然她已經被宣告有罪,那她就什麽也不是,可以為我一時的奇思妙想充當完美的標本。這正是這件事中最恐怖的部分,這樁隱秘的恐怖使得任何我聊以自慰的信念與經曆中的崇高勇氣都黯然失色。這隱秘將永遠與我同在,與阿曼德同在,而這位阿曼德曾經親睹幾個世紀以來無數一言難盡的精心炮製的殘酷暴行。但這個故事並不適合絕望的路易那溫柔的雙耳,他絕不能承受關於她臨終時的變形與痛苦的描述,事實上,在靈魂深處,他從未從她殘酷的死亡所帶來的打擊之中恢複過來。


    至於說其他人,我的那些愚蠢的冷嘲熱諷的扈從,他們伏在我的門邊蠢蠢欲動地偷聽著裏麵傳出的尖叫。或許他們也猜出了我那失敗的魔法,但他們後來一概死於路易之手。


    整座劇院都充當了他的悲傷與憤怒的殉葬,這或許是公平的。


    我無法裁判。


    我並不愛這群頹廢而憤世嫉俗的法國戲子。我一度愛過他們,我一度可以去愛他們。但一俟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出現,我最終難以控製一切。


    我必須擁有路易,這就是我的決斷。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去理會。於是在那個早晨,我沒有幹涉路易,任憑他冒著生命危險,以複仇的火焰與鐮刀把我們的集會與那臭名昭著的劇院付之一炬。


    但為什麽他後來竟然和我一同離去?


    為什麽他竟然並不憎厭那個他認為促成了克勞迪婭之死的人?“你是他們的領袖,你本來可以阻止他們。”他確實曾經這樣對我說過。


    我們為何多年來在一起漫遊,身著綴以蕾絲的天鵝絨壽衣,如一雙幽雅的魂靈,在這布滿庸俗的霓虹燈光與電子喧囂的現代世界中飄浮?


    ——他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他不得不如此。這是他得以苟延生命的唯一方式。至於死,他從不曾有過這個勇氣,也從不曾有過這個意願。


    於是在失去克勞迪婭之後,他還繼續忍受著。正如我在地穴與巴黎奢華的奇景和林蔭大道中忍耐了那些歲月。但最終他還是學會了孤獨一人。


    路易,我的同伴,他的自由意誌已告枯竭,如同一朵用鹽來精心脫水,並籍此得以保持原形的美麗玫瑰,啊,甚至連這朵花兒的芬芳與色澤也得到了留存。盡管他飲下了如此之多的鮮血,他本人卻日益枯槁無情,最終變成了一個我和他本人都難以分辨的陌生人。


    而他也充分認清了我那乖戾的靈魂所有的局限,於是他漸漸遺忘了我的存在,過了很久之後又離開了我。但我畢竟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


    在這之後的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我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敬畏與迷惑,保持著獨身一人。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孤獨。


    但我們之中有誰能夠長期地忍受沒有同伴呢?甚至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裏,我身邊都有那位舊信仰的嬤嬤亞力桑德拉為伴,至少還有巴黎集會裏麵那些稚嫩的學徒們把我當成一個小小的聖徒。


    為什麽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之中我們找尋彼此,隻為了能夠偶爾說幾句話,表達一下對彼此的關心;為什麽如今我們齊聚在這座古老而灰塵密布的女修道院,在一座座磚石砌成的空房間裏為吸血鬼萊斯特灑下一掬熱淚;為什麽最古老的吸血鬼們也來到我們之間,隻為親睹他最後一次也是最可怖的一次失敗?


    我們無法忍受孤獨,我們無法承受。正如古代的僧侶,他們匯集在一起,為自己製定嚴酷的戒律,並把自己關閉在孤單的修道室,承受緘言的靜默。他們聲稱這一切都是為了基督的緣故,但他們依然無法忍受孤獨。


    我們比凡人男女們更甚,我們仍舊是依據造物主的形狀而成,關於他,我們所能確定的隻有:不管他是誰,是耶穌,耶和華,安拉還是甚麽——絕對是他締造了我們,因為他即便在那無盡的圓滿之中,亦不能忍受孤單一人。


    後來,自然而然地,我又找到了一個愛人。我愛上了凡人男孩丹尼爾,路易曾對他傾訴過自己的故事,他把這故事冠以《夜訪吸血鬼》的荒唐名字公諸世間;後來我把他變成了吸血鬼,原因和很早以前瑪瑞斯把我變成吸血鬼的原因是一樣的:這個男孩盡管有時候麻煩得令人難以忍受,卻已成為我忠實的凡人伴侶,而他當時快要死了。


    我締造了丹尼爾,這沒什麽可稀奇的。寂寞總是無可避免地迫使我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但我堅信我們親手締造出來的吸血鬼最終總是會為此鄙視我們。至少我不能聲稱我從不曾鄙視過瑪瑞斯,一方麵因為他締造了我,另一方麵也因為他沒有來找我,告訴我他從羅馬集會所點燃的恐怖大火中活了下來。與其自己創造出一個吸血鬼,我還是寧可尋求路易的陪伴。締造出丹尼爾後,我才最終發現我對孤獨的恐懼會在非常短的時間內覺醒。


    丹尼爾,盡管他猶自活在世上,盡管他如此溫文爾雅,我們卻再也不能忍受對方的陪伴。他擁有我強大的血,可以抗拒任何愚蠢到敢於打擾他的人。但他卻不能抗拒我長時期地留在他身邊,而我也同樣無法抗拒他。


    我把丹尼爾從一個病態的浪漫主義者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殺手;是我把他的血細胞變成了真正的恐怖——也就是他幻想中的我的樣子;在他不可避免地饑渴之時,是我把他的臉推到他必須屠殺的第一個無辜者的年輕肌膚上去;於是我也就從此落下了他那瘋狂的,想象力過於豐富的,狂熱的,詩意的,華而不實的人類頭腦曾經為我樹立的神壇。


    但失去丹尼爾之後,我很快又有了其他人作伴——從我締造出丹尼爾的那一刻起,我就永遠失去了這個凡人愛侶,隻能逐漸任他遠去。


    出於某種我無法向自己抑或他人解釋清楚的緣由,我再度擁有了其他伴侶——也就是說,繼巴黎聖嬰公墓與吸血鬼劇院之後,我締造了另一個集會,為我們之中最古老,最有學識,最能耐久的吸血鬼門建立了一個優雅,浮華而充滿現代氣息的隱蔽所。在現代化大廈的外表之下,那裏是一座極盡奢華之能事的蜂巢——一座現代化的大酒店與購物中心,就坐落在離邁阿密與佛羅裏達不遠的小島,那裏燈火徹夜通明,永不熄滅,音樂則從不停止。成千上萬的男人與女人們乘坐小船,從陸地趕來,瀏覽那些索價不菲的小店,或是在奢靡,頹廢,豪華而時髦的旅館套間裏做愛。


    “夜之島”——從直升機起降台到船舶碼頭,從秘密的非法賭博場,到四麵裝著大鏡子的體育館與恒溫遊泳池,從水晶噴泉到純銀電梯,從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場,到酒吧,飯館,休息室與劇院——她完全是我的創造。我每夜身穿時髦的天鵝絨夾克與貼身純棉布長褲,帶著厚重的墨鏡,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如今的夜晚變得像文藝複興時代一樣漫長,我在靜謐中漫遊,沉溺在身邊反人們溫柔而滿含愛欲的喃喃低語之中,不會有任何人認出我。有時饑渴也會湧上心頭,我會感覺到有某個人真正需要我,這個人可能是有健康,財富,心智,抑或精神方麵的問題,以至於渴望被死亡那充滿誘惑而征服一切的臂膀擁在懷中。那時候我會趕赴他,飽嚐鮮血與生命的全部美味。


    飽食之後,我會將犧牲品的屍體拋入深沉,溫暖而潔淨的加勒比海中。而我的房門向一切生命敞開,他們隻要在門口擦擦鞋子就能走進來。正如在威尼斯的那些古老的日子裏,比安卡家的大門也是向一切男人和女人敞開,任何藝術家,詩人,夢想家與陰謀者,隻要有足夠的勇氣,就能一再光臨。


    但他們再也不會來了。黑袍旅行者們從未成群聚集在這個夜之島集會。事實上,來到這裏的吸血鬼們大都隻是獨自往來,做一個簡短的漫遊之後離去。


    吸血鬼們並不是真正想要其他吸血鬼的陪伴。是的,他們永遠希冀,渴求著其他永生不死者的愛情。隻要對方不是敵人,他們彼此之間就無可避免地需要以忠誠作為維係彼此的堅實紐帶。但他們並不想要陪伴。


    於是我在夜之島上那座奢華的玻璃客廳很快變得空空蕩蕩,我也早已習慣整周整周,乃至數個月裏都獨自徘徊。


    夜之島猶自矗立在那裏。我偶爾回去的時候總能發現有幾個孤獨的不朽者在那裏——用現代的話來說——結過賬,他們或許是想看看其他人過得怎樣了。有時候我也會帶其他吸血鬼回去觀光。後來我把這樁了不起的產業出售給了一個凡人富翁,隻留下一座四層高的別墅。那是一個名為iivigio的私人俱樂部,有著深而隱秘的地下室,向我們中的所有人敞開大門。我們中的所有人。


    這個名單並不如何之長,但還是讓我告訴你他們都包括誰。讓我來告訴你,是誰捱過了數個世紀;是誰神秘地銷聲匿跡,長達百年之久,之後又東山再起;是誰躋身現代的活死人之列,盡管我們所謂的人口普查從未被書寫。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人無疑是萊斯特,他為自己的生活與冒險生涯寫下了四本書,裏麵寫到了關於他的方方麵麵,也提到了一些我們的事情。萊斯特,這永遠特立獨行的人,永遠大笑的魔術師。他有六英尺高,被締造為吸血鬼時正值人類的雙十年華。有著大而暖煦的藍眸,濃密光亮的金發,方正的下頷,形狀異樣美麗的雙唇,以及深暗的膚色,那是某一次在陽光下長時間駐留的結果,這種駐留足以殺死比他弱小的吸血鬼。他是女士們眼中的真正男人,奧斯卡·王爾德式的傳奇,時尚的晴雨表,而有時也會成為最勇敢,最冷漠的風塵仆仆的流浪漢,他孤獨,迷惘,悲慟而聰敏。我的舊主人稱他為“膽大妄為的王子”——想想看,我的瑪瑞斯,是的,我要說,我的瑪瑞斯,他竟然從羅馬集會的火焰之下逃生——就連瑪瑞斯也將他稱為“膽大妄為的王子”。不過我倒不知道他的宮廷,至高權利與貴族之血來自何方。萊斯特,他的身體裏充塞著我們族類中最古老者的鮮血,乃至於我族誕生前夕的的血,那是五千乃至七千年前的那個伊甸園中幸存者的鮮血。是的,就是那位頂著欺騙性的詩意頭銜的“必須被保護者”,阿卡莎女王。她是一個真正的恐怖,幾乎毀滅了整個世界。萊斯特並不是一個壞朋友,我願為他獻上我永恒的生命,我曾數次向他乞求愛情與陪伴,一次又一次,他幾乎把我逼瘋,讓我覺得無比厭惡,與此同時也讓我目眩神馳。沒有他我簡直難以生存。


    關於他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他經常在文中被栩栩如生地描述,但正視他的麵孔卻永遠不會令人生厭。他纖弱,比他的締造者萊斯特略微矮一點點,烏黑的頭發,步履輕捷,有著蒼白憔悴的肌膚與纖長精美的十指。路易,他那綠色的雙眸滿溢著發自靈魂的深情。他語音溫柔,軟弱而異常人性化,耐心地忍受著痛苦。在這個世界上,他隻存活了區區二百年的時光。他不會讀心術,不會騰空而起,也不會刻意以咒語迷惑他人,不過他無意之間散發的魅力卻是如此令人迷惑,凡人們也會愛上他的。路易實際上是一個別無選擇的殺手,因為他無法做到不殺人就能滿足饑渴,盡管他脆弱到無法忍受受害者在他懷抱中死去。他沒有這樣的驕傲與虛榮,這樣他就無法提升自己,學會挑選那些蓄意的尋死者,隻能殺戮他碰巧遇到的人,無論他們年齡幾何,身體狀態怎樣,天賦與資質是否優秀。路易,如死亡般的浪漫者,一個真正屬於夜晚的生靈。夜複一夜,他徘徊在歌劇院的深沉陰影之下,傾聽著莫紮特筆下的夜之女皇唱出穿徹心靈的動人歌曲。


    路易,他永不會消匿,其他人永遠能找到他的行蹤,他很容易追隨他人,也很容易放棄。他曾經造出過自己的吸血鬼孩子,但他再也不會犯下那莽撞的悲劇與大錯,他再也不會締造其他吸血鬼了。他已經不再探求上帝,魔鬼與真理的真諦,甚至也不再尋求愛了。


    甜美而蒙覆灰塵的路易呀,他在燭光下閱讀濟慈,他靜靜地矗立在雨中,他站在一座荒涼的城市裏平整的街道上,凝視著商店櫥窗裏麵的電視,年輕貌美的迪卡普裏奧扮演莎士比亞的羅米歐,正在親吻他溫存可愛的朱麗葉——也就是克萊爾·丹恩。加百列,她就在這附近,在夜之島上。每個人都憎恨她。因為她是萊斯特的母親,卻在漫長的數個世紀裏拋棄了他。甚至對萊斯特那經常性的,無可避免的狂亂求助也從不放在心上。盡管作為他的雛兒,她無法聽到他的聲音,但她本可以從其他吸血鬼飽受煎熬的思想中得知萊斯特身處困境的消息。加百列,她長得和他很相像,但她是一個女人,徹頭徹尾的女人,麵部輪廓鮮明,腰肢纖細,胸部豐滿,即便是在心力交瘁或是想要欺騙別人的時候,她的眼神也是如此甜美。她時時身穿華麗的黑色晚禮服,落滿灰塵的頭發隨意披落,看上去幾乎不像女性。身上還披著柔軟的皮夾克或腰上束帶的卡其布上衣。她步履堅定,是個冷漠而喜歡嘲諷的吸血鬼。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身為人類或者忍受痛苦的感覺。事實上,我想她幾乎是剛變成吸血鬼就忘記了這種感覺——如果她曾經有過的話。她在做凡人的時候,是那種總是奇怪別人怎樣能忍耐那樣一種生活的人。加百列,她那低沉的聲音裏帶有一種不經意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惡毒與冰冷。她在遙遠的東方,冰雪覆蓋的森林裏漫遊,捕殺巨大的白熊與白虎。成為那些荒蠻部落裏某種可有可無的傳奇。她更像是史前的爬蟲,而非人類。有時她也會把她那美麗而自然的金發束成辮子披在肩後,身穿棕色的皮革獵裝,頭戴小小的有沿雨帽,看上去幾乎如同帝王一般。她高視闊步,完全是一個迅捷而冷酷無情的殺手,但她也仿佛總是若有所思,想著某種隱秘的事情。加百列,事實上,除了自己,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用處。但我想在今後的某個夜晚,她總會對某個人傾吐心聲。潘多拉,千年之子,在我出生之前,她曾是我摯愛的瑪瑞斯的伴侶。她是一個女神,宛如由流淌鮮血的大理石鐫刻而成。她有著強大的美貌,來自古羅馬的最深邃最古老的靈魂,以及從西方世界公認的最偉大的帝國的參議院階層裏承襲下來的,極堅毅的凡人神經。我並不了解她。但我能看到她那橢圓的麵孔掩映在熠熠生輝的棕色發絲之後。她看上去如此美麗,似乎並不能傷害任何人。她有著溫軟的語音,純潔的,求索般的眼神,那張完美無瑕的麵孔有時會顯得脆弱而容易受到傷害,但卻總是縈繞著溫暖而同情的光輝。她是一個神秘。我不知道瑪瑞斯怎麽竟然舍得離開她。有時候她身穿薄如蟬翼的絲綢短袍,赤裸的臂膀上戴著一個蛇形手鐲。對於凡人男性來說,她的美貌太過驚世駭俗,並且總會招來女性的妒忌。有時她也會穿上長些的,不那麽暴露的長袍,如鬼魅般在房間裏遊蕩,仿佛一切對於她來說都是不真實的。她如同舞者的幽魂一般,總是在孤獨地尋找最適宜她棲居的地點。她的力量顯然和瑪瑞斯不相上下。因為她亦曾從那伊甸之泉中暢飲阿卡莎女王的鮮血。她可以憑意念之力引燃幹燥鬆脆的東西,也可以向上飛升,消失在深黯的夜空,如果受到威脅,她可以輕易消滅年輕的吸血者。但她是完全無害的,盡管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性別,但看上去卻總是那麽女性化,仿佛是一位蒼白而哀傷的女子,讓我很想把她擁抱在懷中。


    桑提諾,來自羅馬的古老聖徒,他也迷惑地步入了這災難般的現代。他的美貌仍然全無瑕疵,依然是那樣寬闊的肩膀,強壯的胸膛,人類橄欖色的肌膚在吸血鬼狂暴魔力的血液作用下已然變淡。他那巨大的頭顱上生著黑色的卷發,每一個夜晚的太陽落山之際,他都會出於某種不可知的目的精心修建它們,或者它們是被染黑的也說不定。他從來不和其他人說話。他總是靜靜地凝視著我,仿佛我們從未就神學與神秘主義進行過一番探討,仿佛他從不曾毀掉我的幸福,把我的青春付之一炬,並讓我的締造者被迫休養生息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籍此剝奪了我全部的安慰,或許他認為我們是同樣一種知性道德觀的犧牲品,因為目的論而做出同樣的愚行。或許他認為我們是兩個同樣的失敗者,如同一場戰役中的兩個老兵。


    有時他看上去精明而可憎。他見多識廣,從不曾低估那些古老者的真正實力——那些古老者在過去的數個世紀裏曾極力避免和他人的交往,如今卻輕鬆自如地行走在我們中間。當他注視著我的時候,他那雙黑色的眼中並無懼意,但卻顯得有些被動。他胡髭的陰影永遠與精心修剪的黑發融合得恰到好處,如過去一樣,美麗地映襯他的肌膚。無論如何,他總是保持著那種傳統的男子氣概,穿著薄薄的白色t恤,喉嚨部分的紐扣敞開,露出一部分濃密卷曲的黑色胸毛,同樣富於魅力的黑色卷毛也覆蓋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喜歡平滑結實的黑色皮毛外套,時速200公裏的黑色轎車,以及冒著嫋嫋的流體清煙的金色打火機,他喜歡長久地凝視著那團火焰。沒有人知道他真正居住在那裏,抑或是將要出現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關於桑提諾的更多事情了。我們彼此保持著彬彬有禮的距離。我想他自己也曾經曆可怖的痛苦,我不想剝開他閃亮時髦的黑色外殼與風度,去探尋內裏鮮血淋漓的真實悲劇。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去了解他。


    現在讓我來為讀者們描述我的主人,瑪瑞斯,他現在依然是我的主人。漫長的時間與不同的經曆疏離了我們,以至於此時我們之間仿佛橫亙著一道冰川,隔著這片寒風呼嘯,無路可走的白雪皚皚的荒原,我們隻能遠遠地遙望彼此。隻能以安撫和禮貌的言詞與對方進行彬彬有禮的交談——我貌似一個年輕的生命,有著甜蜜的麵孔,似乎可以隨便去信仰任何東西;而他卻是一位飽經滄桑,久經世故的老者,當代的學者,世紀的哲學家,千年的倫理學家與永遠的曆史學家。他高視闊步一如往昔,盡管他降尊紆貴地穿上了二十世紀樣式的服裝,但仍是那麽的富於帝王氣概,他的外套仍以古老的天鵝絨精製而成,為他平添某種富麗堂皇的風度,一如古老的年代裏他身上穿著的那些華美夜裝。現在,他時常會把他那長而流暢的滿頭金發修短,全不顧在古老的威尼斯的時光裏,它曾經令他深為自豪。他總是那樣的敏於思考,嫻於辭令,兼且深明大義,更何況他還有著無可比擬的耐心與不屈不撓的好奇。他永遠拒絕屈服於他自身的命運,乃至於我們族類與整個世界的命運。沒有任何知識能夠擊敗他。經曆了烈火的砥礪與時光的磨練,他業已無堅不摧,現代科學技術的夢魘與咒語不能把他嚇倒。無論是顯微鏡還是電腦都無法動搖他對永恒的信念。不過他的信仰也確實曾經經曆了嚴峻的考驗——那些必須被照顧的人,他們一度帶來拯救的許諾,結果卻最終被拖下了古老的王座。


    我恐懼他,我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隻不過是因為我竟然有可能重新愛上他,直到現在我仍愛他。我將會再度需要他,直到現在我仍需要他。我將會再一次向他學習,直到現在我仍在向他學習。我將會重新成為他忠誠的學徒,向他學習每一件事情,隻為證明很久以前,他眼中曾為我燃起的熱情之火並沒有被此刻彬彬有禮的耐心所取代。


    我需要那種熱情!啊,我需要。但是我已經受夠了他。他已經存活了兩千年的時光,在人類生命的洪流裏浸淫多時,且能出入自如。就“如何飾演人類”方麵而言,他可謂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永遠是那麽的優雅,擁有著與他所降生的無敵羅馬的黃金時代所俱來的沉靜尊嚴。


    還有其他一些人,盡管他們現在沒有同我們在一起。不過也曾經在夜之島上駐留,而我知道我們亦將再度會麵——那古老的雙胞胎,梅凱爾和瑪赫特,她們曾執掌著我們生命起初的原始血液,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頑強而美麗地從那古老的葡萄藤上開花結果。她們是屬於我們的天譴女王。


    還有傑西·裏夫斯,我們之中最古老的吸血鬼瑪赫特在二十世紀締造的雛兒。她是一個光彩奪目的怪物,我對她一無所知,但充滿敬慕之情。她帶著難以比擬的曆史修養,超自然知識,以及哲學與語言方麵的才能進入了我們這個不死的世界。她對於我來說完全不可捉摸。她會走入火焰嗎?就像很多缺乏生命力,無法接受永生的弱者們那樣?或者她那二十世紀的智慧賦予了她某種激烈而堅固的武裝,足以使她應對我們已知的那些難以置信的巨變?


    啊,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流浪者們,夜複一夜,他們的聲音傳入我的耳畔。在遠方,有一些吸血鬼對我們的傳統一無所知,他們對我們書寫下的東西懷有敵意,對我們的古怪行為感到可笑,還把我們命名為“能說會道的集會”。他們是來自不同年代的名不見經傳的怪異者,力量和人生態度也不盡相同。通常他們一旦見到《吸血鬼萊斯特》的平裝版本,就會用有力的雙手輕蔑地把它們撕個粉碎。


    或者在不可知的未來歲月當中,他們也會在我們這未完成的年代紀中占有一席之地,誰知道呢。


    至於現在,我隻有最後一名祈禱者需要提到。


    那人正是你,大衛·托博特,我幾乎並不了解你。你呀,我注視著你,緩慢而顫抖著傾吐著我的故事,而你則奮筆疾書,將它們記錄下來——這長久以來在我內心焚燒的情感居然能夠被傾吐出來,形諸文字,並且被記載在紙張上,這真令我感到眩惑不已。


    啊,你是誰,大衛·托博特,身為人類長達七十年之久,你是否隻是一位學者,抑或一個深沉且仁愛的靈魂?誰知道呢。你曾長久地生存,一年四季,寒來暑往,你在時間的增進中積累智慧,你從日常生活的不幸中學習,如今這一切的記憶與知識都來到了一尊年輕強壯的軀體。它簡直就像是一尊珍貴的聖杯,如此完美地容納了你的靈魂。而你也懂得珍惜它的價值。接著你被你最親密的朋友,那含情脈脈的怪物所襲擊。我們親愛的萊斯特,這家夥無論如何都希望你永遠陪伴在他身邊,跟隨他走過這漫漫無盡的旅程。


    我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一種強暴。我已經長久遠離人性,從未曾體驗過墮落人類的感受。在你現在所擁有的這張金棕色的英印混血兒般的麵孔上,我可以看到活力與美的光輝,而你那沉靜而危險的雙眸中卻隱隱顯露了一個隻屬於老人的滄桑靈魂。


    你有著黑而柔軟的頭發,可以在耳後束起。你穿著英國式樣的浮華衣裝。你凝視著我,仿佛你的好奇能令我鬆懈警惕,雖然這無非是一種偽裝。


    如果你敢傷害我,我就毀滅你。我才不管你有多麽強大,我才不管萊斯特曾經賦予你什麽樣的血液。畢竟我所知遠比你為多。我向你袒露出我的痛苦,但我不必因此而愛你。我做這件事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其他一些人,任何能夠了解的人,也為了我最近找到的的兩個凡人夥伴,隻是為了這兩個珍貴的人兒,我才得以堅持著一路講述下來。


    我的這一坦白,或許無非是為瑟貝爾而譜寫的樂章。我已經為她竭盡全力,對你,我也已經盡了我全部的力量。


    我是否已經傾訴了太多往事?這是否足以作為我在紐約親睹基督真容那一刻的鋪墊?我生命中最後的篇章即將開始。我沒有更多東西要說,你已經知道後麵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隻需簡單講述那樁把我帶到這裏的悲慘事實。


    做我的朋友吧,大衛。我並不是故意要講給你這些恐怖的事情。須知我的心靈猶自疼痛。我需要你來告訴我,我可以繼續前行。用你的經驗來幫助我吧。這一切是否已經足夠?我是否應當繼續下去?我想要傾聽瑟貝爾彈奏的音樂。我想要講述我那些親愛的救護者們的事跡。我不知道自己還將繼續講述多久,我隻知道,我已做好準備……我已穿越了這座歎息之橋。


    啊,這隻是我自己的意見。不過很好,你也已經準備好繼續書寫。


    好吧,現在讓我來講述關於那麵聖紗的事情。


    現在讓我來到基督的麵容之前,仿佛翻越podil積雪的漫漫山麓,走在符拉迪米爾城毀棄的高塔之下,在洞穴修道院中尋覓彩繪與梁木,他的麵孔曾在那裏向我顯現。是的,我主基督,讓我再一次談起這活著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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