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發生爭執,韓德讓自然也知道了。這段時間他一直盡量避開與燕燕除公事以外的相見,但聽聞這件事,還是讓他求見了皇後。


    此時正值夏日,長廊上藤蘿成蔭,蟬聲悠長。


    燕燕與韓德讓緩緩地走在長廊綠蔭下,將自己與耶律賢發生爭執的事說了,歎道:“我竟不知道他是怎麽了?他對我說,支持佛門,利用佛門,是為了防止各部族長利用薩滿割據控製部民。可如今,我真的很難相信,這個樣子,是他利用佛門,還是佛門利用他?”


    韓德讓心中感傷,也歎息道:“我原也不相信,以主上如此睿智的人,會真的沉湎於佛法,為人所控。現在想來,我雖能明白主上的用意,可是主上卻未免太自負了,佛門千年傳承,自有他們駕馭人心的手段。君王再聰明睿智,終究是人,而利用人對死亡的恐懼,正是所有神道所擅長之術。古往今來,多少明君英主,都逃不過這一關。”


    燕燕聽得一怔,不由站住:“有這麽嚴重?我雖然生氣,但那昭敏不過是個僧人而已,何至於厲害至此?”


    韓德讓歎了一口氣:“秦皇漢武這樣的君王,同樣是為了求長生,而受小人鼓『惑』。秦始皇貶太子扶蘇,秦二世而亡;漢武帝殺太子劉據,最終隻能把江山傳於幼子,托於霍光。越是英君明主,越是會在生命最後的關頭,為求長生之道,而猜忌最親近的人,甚至殺死自己原來想扶植的接替者。”


    燕燕心一沉,搖頭道:“不,主上不會是這樣的人。”


    韓德讓卻問:“皇後可聽過梁武帝的故事?”


    燕燕一怔,猶豫地問他:“梁武帝,什麽事?”她雖然知道梁武帝是南北朝的一位帝王,但是具體情況,卻還當真不太清楚。


    就聽得韓德讓緩緩道:“梁武帝蕭衍,是南梁開國的高祖皇帝,出身名門,何嚐不是文武雙全。他開國定鼎,勤政愛民,最初崇信佛法,也是為了削除舊族勢力,安定國家的需要。可最後,他卻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以致荒廢國政,最後侯景作『亂』,竟將他活活餓死,梁朝因此而亡……”


    燕燕聽得心驚膽戰,竟不由阻止他道:“你別說了,別說了!”


    韓德讓卻沒停下:“侯景為人反複無常,無人不知,他投降梁朝的時候,群臣本要殺他,可侯景買通了梁武帝所寵信的僧人,以殺人有礙佛法為由,使得梁武帝不但沒有殺他,反而托付侯景以重權……”


    燕燕閉目,暴喝道:“夠了!”


    韓德讓停下,緩緩行禮:“是臣失言了。”


    燕燕睜開眼,看著韓德讓的臉,這樣熟悉,又這樣陌生。他說的話卻讓她心驚。薩滿有好有壞,可一個部族供奉過的薩滿,再尊貴也跑不到別的部族去。各部族自顧自的,也說不上有什麽大禍害。


    皇帝說要以佛教克製薩滿,她是讚同的,之前像肖古那樣的禍害是不能長久了。可她不知道,皇帝過於信任一個教派竟然會導致身死國滅。這樣的事,令她心驚,令她惶恐不安。良久,燕燕臉沉似水地說道:“這麽說,昭敏是不能留了。”


    韓德讓問她:“皇後打算怎麽做?”


    燕燕道:“無非是個昭敏而已。隻要除去便好,有什麽打算的。”


    韓德讓卻道:“昭敏雖然不足為患,但皇後豈不要投鼠忌器。”


    燕燕自負地道:“我不信主上已經昏庸至此。”


    韓德讓搖頭:“臣說的不是這個,如今的昭敏,還不能動。”


    燕燕道:“為什麽?”


    韓德讓便說出前情:“禦醫迪裏姑前些日子來過我家,他說自己對主上的病情已經無能為力,想請臣父入宮為主上診治。可臣父……也是無能為力了。”


    燕燕一驚,腳下不禁踉蹌,抓住韓德讓的手,瞪著他問:“你說什麽?他、他到底是……”


    韓德讓長歎一聲:“具體的情況,皇後問迪裏姑可能會更清楚一些。臣想聰明如主上恐怕已經猜到,他的病,普通醫者已經沒有辦法了,所以他才會在病痛來臨時求助神佛。人之將死,必然有許多看不開、放不下的。主上『性』情大變,恐怕也是這個緣故。”


    燕燕聽聞此言,心頭巨震,耶律賢身子一直不好,她已習以為常,所以根本沒有想到,耶律賢的病情會惡化到如此程度。耶律賢如今『性』情古怪,不如以前待她那般千依百順,但發火後又會賠不是,她也隻生氣惱火,卻從沒料到……想到這裏,她一刻也不想耽擱,當下道:“召迪裏姑。”見雙古領命待要離去,她忽然又道:“我自己去。”


    燕燕徑直往太醫院而去,一直到了『藥』房。迪裏姑正在揀『藥』,看到皇後匆匆進來,嚇得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上前行禮。


    燕燕站住,看了看『藥』房裏的『藥』童,道:“你們都下去。”


    雙古與『藥』童們出去,迪裏姑方才開口:“皇後……”


    燕燕已是一把抓住迪裏姑急問道:“主上的病,到底怎麽樣了?”


    迪裏姑一怔,頓時支吾起來:“皇後怎麽問起此事來了?”


    燕燕本來隻是疑心,見狀心裏一涼,臉『色』都變了,厲聲道:“迪裏姑,你當知我與主上乃是夫妻,主上身體有變,你居然膽敢不如實告訴皇後?”


    迪裏姑嚇得跪下:“臣不敢,此皆因主上有令,不讓告訴皇後。”


    燕燕緩了緩,道:“那你現在告訴我。”


    迪裏姑道:“主上的病情,已經惡化,隻怕……”


    燕燕倒吸一口涼氣:“你且告訴我,會有什麽後果。”


    迪裏姑道:“這些年來,主上一直受著病痛折磨。臣是醫者,最了解病人。生病,不隻是摧毀人身體上的健康,甚至更會折磨人的精神。長年累月之下,再堅強的心智也有守不住的一天。恐懼死亡,『性』情暴躁,容易動怒,都隻是最普通的現象。甚至還有極端者,會害怕光亮,害怕聲音,連樹葉的掉落都會讓病人產生死亡的心態……”


    燕燕驚異不已:“這麽嚴重?”


    迪裏姑歎息道:“主上一生孤苦,命運多厄,多年來耗盡心力,終於排除萬難,登上帝位,推行新政,一直都處於身勞心焦之態。如今……”


    見迪裏姑看了自己一眼,沒有敢再說下去,燕燕道:“你有什麽話,隻管說。”迪裏姑道:“如今主上終於苦盡甘來,有了江山萬裏,有了家室溫暖、兒女繞膝,可這一切尚未能夠好好享受,就日夜受病魔折磨,甚至命不久矣。皇後,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不甘心,不肯認命啊。”


    燕燕低聲道:“不肯認命,就想逆天改命,是不是?”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耶律賢的無奈,也明白了耶律賢的惶恐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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