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宮城上覆蓋著皚皚白雪。


    崇德宮外庭院裏建起了白氈帳,一座大帳周圍圍繞著四十九個小帳。在最大的帳篷內,月裏朵婆婆帶著眾薩滿正在燒香祈禱,眾薩滿跳著舞,向上天祈願。


    昨夜燕燕陣痛,今天就移到帳篷內生產。她在內帳中嘶聲痛叫著,帳外奴隸們抓著角羊的羊角,令其發出慘叫,羊叫聲和燕燕的痛呼聲混在一起,倒是將這痛楚的聲音減弱了些。


    燕燕的榻上鋪著甘草苗,燕燕在努力用力著,女醫和產婆在一邊在一旁不斷觀察著燕燕的變化,鼓勵著。


    燕燕滿頭大汗,咬著手巾,使勁用力。她這輩子沒有這麽痛過,痛得她幾乎想說不想生了。就在這樣極痛的時候,她想到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就是在生育她的過程中難產,結果在生下她不久就纏綿病床,過了幾年就去世了。


    她在生自己的時候,一定比現在還痛吧。


    想到這裏,忽然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勁兒,咬牙用力之下,忽然隻覺得有什麽空了似的。耳邊遠遠的似傳來歡呼之聲,然而她什麽也聽不到了,整個人暈暈乎乎的,並沒有完全昏死過去,但又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感覺。


    冥冥中似有一個慈祥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草原上的草,枯了還會再長出來。草原上的人啊,就象那野草一樣,不管經過多少災難,總能夠堅強地活下去,一代代生育子嗣,人丁繁衍,越來越多。”


    “長天生降下雨『露』,也降下幹旱,帶給我們死亡,也帶給我們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她想著這句話,終於失去了所有知覺。


    隔著屏風,耶律賢在外麵心神不寧地坐著,胡輦、烏骨裏等也在等著,甚至連年紀較長的胡古典公主,寧王妃隻沒也來了,人人都傾聽著室內的聲響。


    燕燕慘呼聲不斷傳來,隻聽得人心驚肉跳,忽然,內室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耶律賢立刻站起身,期盼著看著內室。


    月裏朵從室內走出來,高興地道:“恭喜主上,請給皇後送酥杏仁油。”


    契丹風俗,生男則飲酥杏仁油,生女則飲黑豆湯,


    胡輦和烏骨裏聽了頓時齊聲歡呼起來:“是個男孩!”


    耶律賢又驚又喜,不知為何,此番燕燕懷孕,他心中雖有極大把握說是會生兒子,但是生女兒也並非不可能。如今聽說生了兒子,喜道:“賞!快賞!婆兒,速叫開皇殿開宴,朕一會兒就到。”


    婆兒欣喜地道:“好!奴才這就去傳令。”


    耶律賢說著走入內室,青哥見狀忙迎出來擋道:“主上,皇後還沒醒呢。”


    耶律賢一驚:“沒醒,怎麽回事?禦醫可看過了?”


    女醫忙上前解釋:“皇後無礙,隻是脫力昏睡,等她自然醒了就好。小皇子生得極為順利,想是皇後素日體健之故。”


    耶律賢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又問:“皇後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這個連女醫也無法回答,隻能說:“過幾個時辰吧。”


    幾個時辰?一個時辰還是十個時辰?誰也不知道。


    耶律賢抱著嬰兒,看著燕燕,想等她醒來說說話。可是過了好一會兒,燕燕仍然未醒,見婆兒再三催促,耶律賢方依依不舍地出來。


    婆兒忙道:“四端,快給主上更衣。”


    生子,則父親換紅衣,這也是契丹舊俗。


    前殿內,耶律賢亦是與群臣歡慶,為小皇子誕生,宮中連開十天宴席,舉國同慶!


    文武群臣正在開懷暢飲,大殿正中舞女們跳著舞蹈,慶賀皇子降生。


    諸王心情複雜,而唯有喜隱直接將不悅的神情表現在了臉上。


    反倒是罨撒葛一臉笑容上前道賀:“小皇子誕生,普天同慶,臣恭喜主上、賀喜主上!”


    耶律賢向著罨撒葛舉杯,饒有深意地說:“朕就把這孩子交托給皇太叔了。”


    罨撒葛忙行禮:“臣不敢當。”他敬完酒,回到座上,轉頭看喜隱臉『色』難看,假惺惺地拍拍喜隱道:“高興點,這是喜事,你就算心裏有想法,也別掛在臉上。”


    喜隱勉強笑了笑,卻是拿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燕燕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這時候小嬰兒已經洗過澡,喂過『乳』母的三次『奶』。


    燕燕也從帳蓬裏挪回了自己宮室中,她醒來以後,就先喝了一頓酥杏仁油,吃了十來個『乳』餅,這才問:“孩子呢?是男是女?”


    早就守著一邊的耶律賢抱著嬰兒忙


    走到燕燕身旁,將孩子遞給燕燕看道:“燕燕,你看,我們的兒子,像不像你?”


    這初生的嬰兒眉眼未開,皺巴巴的,哪裏看出像誰了。燕燕看他難得地冒傻的樣子,再看著孩子笑了:“像你。”


    耶律賢看著孩子,忽然間眼睛有些濕了,他握住燕燕的手,鄭重地道:“燕燕,謝謝你。”


    燕燕詫異:“怎麽說這樣的話,這也是我的兒子。”


    耶律賢長歎一聲,將燕燕和孩子都抱在懷中,如同獲得世間最重要的珍寶:“朕曾經以為,已經失去了一切,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如此拖著病體痛苦掙紮地活著,隻是一份不甘心,隻是為了告慰亡靈。可這一刻,朕才知道,朕如今才是真真正正地活著!有妻、有子、有家、有希望,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燕燕抱著孩子,看著這初生的小生命,如此幼小脆弱,卻又是如此的充滿生機。生生不息,她說:“一切都過去了,明扆。”她抬頭看他:“你有我、有孩子,甚至將來,我們還會有更多的孩子,會有無限的將來。”


    耶律賢緊緊抱住了燕燕,臉上充滿憧憬:“對,我們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一個兒子不夠,我們要生兩個兒子,不,我們要生三個兒子!不對不對,隻有兒子沒有女兒怎麽行呢,最好生三個兒子,三個女兒!”


    燕燕剛要點頭,忽然想想不對,用力捶他:“你以為我是母豬啊,生這麽多?”


    耶律賢抱住燕燕,歡暢得大笑。


    皇子誕生,普天同慶,皇子的洗三宴,自然就是開在後宮。後殿中女眷圍繞,歡聲笑語,正中擺著一隻大金盆,月裏朵抱著嬰兒坐在金盆邊,那孩子生了三日,肌膚已經伸展開來,不再是那種紅撲撲皺巴巴的樣子,如今帳內火盆燒得極熱,他穿著大紅肚兜,坐在金盆的邊緣,不住地想撲騰到水裏,卻被月裏朵其中抱著,不能躺進去,不由啊啊著急。


    胡輦走上前,舀了一勺溫熱的清水,輕輕澆在這孩子的頭上,然後放進了一隻金鎖。那孩子見了水,啊啊叫著十分歡喜。


    月裏朵滿麵笑容地說著吉詞:“添盆添盆,添個小郎君!”


    胡輦聞言,隻是微微一笑。


    跟在後麵的安隻聽了此言,抬頭看了胡輦一眼,眼中嫉恨之意轉眼便掩住了。


    胡輦後麵,是烏骨裏,她跟著上前,也添了一勺清水,把溫水澆在這孩子的手中,再把一個金臂環放進金盆中。


    月裏朵又說著祝詞:“添盆添盆,添個小娘子。”


    烏骨裏聞言也高興地笑了起來:“我可正想再添個女兒呢。”


    站在烏骨裏身後的安隻聽了前兩句祝詞,臉『色』一僵,隻是此時已經輪到她了,隻得也跟著上前,把一個金腳鈴放進盆中,卻不知道這老婆子會說什麽刺心的話來。——


    卻聽得月裏朵滿麵笑容地道:“添盆添盆,添福添壽。”


    安隻鬆了口氣,想『露』出笑容,最終笑容裏還是有一些苦澀。


    緊接著,胡古典、蒲哥、綴裏等人和宗室女眷也依次添盆。


    月裏朵把小小嬰兒放入盆邊,手中攪動著盆裏的水,念叨道:“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著弟弟跑……”


    嬰兒被她抱了半日,手腳偶能觸到水,卻不能玩到水,早不耐煩了。如今見她放進來,立刻歡樂地撲騰拍打著水麵。眾女眷圍著嬰兒頓時且笑且議論著:“這小皇子好生活潑,將來必是個巴圖魯。”


    月裏朵等這嬰兒撲騰了四五下以後,就趕緊把他抱起擦幹身子,又用已經烘得極暖的繈褓把他裹住,急得這嬰兒遙遙地指著水盆啊啊地叫道,卻隻能被抱走了,引得眾女眷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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