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思溫心中滿是苦澀。他膝下無子,一生隻有三個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可是這三個女兒的婚姻,卻最終都要變成權勢的交易品嗎?


    胡輦嫁給罨撒葛,那是為了保全家族;烏骨裏任『性』無知,自擇喜隱,他不得已答應;幼女燕燕,想著可以讓她遠離政治,享受小兒女的幸福,因此不顧皇族後族多少人說他嬌縱女兒,還是答應讓她許配給韓德讓。雖然將來前程可能不如她兩個姐姐尊榮,至少這個女兒,可以避開皇位之爭,過得一生無憂。


    然而,此時耶律賢這一句話,將他的計劃徹底打『亂』了。


    他要拒絕嗎?但眼前之人,是他和韓匡嗣認定的主上,他們正在為他登上皇位而努力,他們的命運早已經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當耶律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燕燕想要的尋常人的幸福生活,便已經不複存在。


    蕭思溫張了張口,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說答應,此時此刻,難以出口;說拒絕,此時此刻,亦是不可。


    耶律賢也看出蕭思溫的猶疑,擺擺手,笑道:“我知道現在對思溫宰相說這樣的話,十分唐突。”


    蕭思溫僵著臉,隻嗬嗬地虛應一聲,沒有說話。


    耶律賢看著蕭思溫,他很想說,他早已經認定燕燕,他很想說,他今日來,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這件事,可是就在剛才與燕燕幾句交談之後,他心裏卻有一股不可抑止的呼聲,讓他不再克製,在離開之前,終於對蕭思溫說了出來。


    他即將要行此生死一搏,成則擁有一切,敗則身死燈滅。他若成功,一切都是他的,他若失敗呢?他不想他死了以後,也無人知道,他曾經愛過一個女人。


    然而,他看著此刻蕭思溫臉上的神情,心中不禁自嘲,便是他說出來了,又能怎樣?恐怕不管是蕭思溫還是燕燕,都不會相信他真正的心意吧。


    但是他終於說出口了,像韓德讓一樣,求過婚了。


    蕭思溫聽得耶律賢說:“我知道此事來得突然,令你一時不方便答複。我亦不是要思溫宰相現在就答應我,更不是要拿後位博取你更多的支持。我真心喜歡燕燕,想娶她為妻。但是,不是現在……”他心裏一鬆,手一握,隻覺得手心盡是汗水。


    卻見耶律賢又道:“如今大事未成,我說這樣的話,又有何意義?便是思溫宰相應承了,我自己是否有這個命,也未可知。”見蕭思溫張口欲言,不待他說話又道,“思溫宰相,如若我們這一搏失敗了,那一切休提,我也不願連累燕燕。若是僥幸能夠成功,那我認為,燕燕會是最合適的皇後人選。”


    蕭思溫看著耶律賢的表情,退後一步,歎息:“大王,你可知道燕燕她……有喜歡的人?”


    耶律賢緩緩地說:“我知道。”


    蕭思溫看著耶律賢,沒有說話。


    耶律賢看著蕭思溫,卻是眼神堅決:“可是思溫宰相,你錯了。”


    “臣錯了?”蕭思溫反問。


    耶律賢反問:“以燕燕的天分,屬於她的最好的歸屬是什麽,你想過嗎,是嫁給我,成為像應天太後那樣叱吒風雲青史留名的人,還是嫁給韓德讓,成為後宅一個普通『婦』人?你覺得,哪一種才是真正對燕燕最好的方式?”


    蕭思溫輕歎:“大王,燕燕隻不過是個頑皮的孩子……”


    耶律賢卻搖頭:“不,你不懂她。她雖然是你的女兒,但在你眼中,恐怕隻當她是個頑皮的孩子吧?但是,我告訴你,燕燕可以成為像應天太後那樣的人,隻要你願意,她的將來,是有無限可能的。”


    蕭思溫隻覺得耳朵邊似有什麽在轟隆作響,耶律賢許給燕燕的,不僅是未來的皇後之位,他許給燕燕的,是罨撒葛不可能許給胡輦,也是喜隱不可能許給烏骨裏的東西。


    他這一支,是如何能夠在契丹八部中成為後族的,就是因為他的姑母是應天太後——那個和丈夫一起創造了曆史的女人。她的存在,讓她母親所嫁的前夫和後夫兩個部族成為諸部落中僅次於皇族的後族。如果他蕭思溫的女兒,能夠成為像應天太後那樣的女人,那麽,沒有什麽比這個承諾更讓他無法抗拒的了。


    “如果我沒記錯,後族之中,唯有思溫宰相這支尚未出過皇後吧?給本王一個機會,也給你們這一支一個機會。”耶律賢走了,他臨走時留下的這句話,讓蕭思溫陷入了沉思。


    待他回過神,已是夕陽西下。


    他剛才就這麽站在窗邊,猶豫了整整一個多時辰。


    虎思見他走出院中,忙上前稟報:“相爺,剛才燕燕小姐來找過您了,我跟她說您要安靜,她就沒過來了。”


    蕭思溫點了點頭,又問道:“燕燕可在家裏?她今天在做什麽?”


    虎思賠笑:“今天上午出去跑了馬,下午剛好繡娘把嫁衣送過來了,她在試嫁衣。”


    蕭思溫答應了一聲,慢慢地走到燕燕的院中。此時院中正熱鬧著,幾個繡娘站在院中等著吩咐,而嫁衣已經送到房間,燕燕正在試穿。


    燕燕的嫁衣,卻不止一套,而是有很多套,有漢服,有國服(契丹族服裝),有小禮服,有大禮服;有接旨的服裝、受品級的誥服、受薩滿祝福儀的服裝、次日奉親的服裝、三朝回門的服裝,還有告廟的服裝、進宮謝恩的服裝等,除正用一套外,還要備用一套,以防酒水汙了或者不小心損了。


    如此一來,自然整個房間堆得滿滿的,所有的侍女都聚到房裏捧著各式服裝讓燕燕選看。


    蕭思溫走進去,就見兩個貼身侍女一邊給燕燕試禮冠一邊奉承她。


    良哥說:“姑娘戴這銀冠真好看。”


    青哥說:“配上這新出的嫁衣,到時候,肯定能把韓郎君『迷』得找不到北。”


    燕燕穿著嫁衣扶著銀冠,對鏡自攬,得意揚揚,大言不慚:“那是當然。”


    良哥掩嘴笑:“好了,如今嫁衣也繡好了,就等婚期了。可惜啊,這三個月,叫我們家姑娘怎麽數著指頭過啊!”


    青哥也笑:“哎呀呀,最好我們多求求長生天,保佑咱們姑娘的婚期能夠提前,那就好了。”


    燕燕臉皮厚,聞言也不害羞,隻是歎了口氣,道:“唉,我也想早點啊,可惜德讓哥哥他們都要辦大事啊。”她一轉頭,看到了站在門邊的蕭思溫,喜得如蝴蝶一樣飛撲到他懷中,“爹爹,你來了,快來看看,我的嫁衣好不好看?”


    蕭思溫一腔心事,不好言講,隻得重重歎息一聲:“嗯,好看。”


    燕燕頓足:“爹爹,你看都沒仔細看,這‘好看’兩字講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蕭思溫眼神一掃,青哥和良哥訓練有素,見狀立刻指揮著眾侍女捧著禮冠和嫁衣退了出去。


    燕燕倒詫異起來,看蕭思溫臉『色』嚴肅,想起自己剛才跑到書房之事,不由有些心虛:“爹爹,我錯了。”


    蕭思溫詫異地問:“你做錯了什麽?”


    燕燕一邊低頭做認錯狀,一邊又偷偷挑眉斜眼看他,低聲討好地笑道:“嗯,就是我剛才遇到明扆皇子的事,嗯,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遇上了,隨便說說話罷了……”


    蕭思溫百感交集,在她的頭上輕輕『摸』了『摸』:“是啊,錯了,你自己知道錯了嗎?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他說話聲音十分低,燕燕一時沒聽清楚,詫異地抬頭:“爹爹,你剛才說什麽呢?”


    蕭思溫搖搖頭:“沒什麽。”


    燕燕忽然眨了眨眼,賠笑低聲問:“他找您到底有什麽事啊?是不是德讓哥哥說的大事啊……”


    蕭思溫目光淩厲地看了燕燕一眼,燕燕連忙掩口搖頭:“我知道,不能說。”


    蕭思溫憂心忡忡地看著茫然無知的女兒:“你啊,你還是個孩子脾氣啊,我怎麽能放心讓你嫁入……”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燕燕隻當他說嫁入韓家之事,忙寬慰他:“爹,你放心好了,我就算嫁到韓家,也不會吃虧啊。德讓哥哥對我這麽好,韓伯父、韓伯母更是格外喜歡我。小時候,她還說想女兒想瘋了,韓家的兒子隨我們家挑呢,哈哈……”她咯咯地笑出聲來,但看到蕭思溫沉重的表情,不禁收了笑容,不安地看著父親。


    蕭思溫看著女兒,輕輕歎息:“燕燕,你可知道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燕燕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蕭思溫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一拂袖子,往外走去。


    燕燕剛鬆了口氣,正要做個鬼臉,卻見蕭思溫站住,又走到她麵前來,燕燕一個鬼臉做到一半,僵在那兒。不想蕭思溫卻沒注意,隻看著女兒,鄭重地說:“燕燕,希望你將來遇到事情,要記住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是長生天的兒女,會如野草一樣,生生不息,不必效法漢家兒女,傷春悲秋。”


    燕燕莫名其妙地看著蕭思溫說完這一句就離開了,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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