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一對耳環已經引起姐姐疑心的烏骨裏,高高興興地跳上停在門前的馬車。這馬車雖然華麗,卻未帶任何家族徽記,顯然是有意掩藏身份。馬車裏麵已經有一個人在等著烏骨裏了,這人劍眉薄唇,一雙風流眼,正是李胡之子喜隱。


    烏骨裏上了馬車,問道:“咱們今天去哪裏?”


    喜隱拉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地道:“烏骨裏,我帶你去一個極重要的地方,唉,這件事可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這一脈的身家『性』命,都在這件事上了。也隻有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烏骨裏聽著他情意款款的聲音,聽著他說“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隻覺得整個年少時代所有的熱情都燃了起來,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信任和愛,便是去死,也在所不惜了。


    喜隱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咱們今日去見屋質大王?”


    烏骨裏怔了一怔,失聲道:“屋質大王?你、你莫不是……”


    北院大王耶律屋質已曆四朝,在前兩次皇位更迭中,都起了關鍵『性』的作用。甚至有人傳言,耶律屋質屬意於誰,誰就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如今喜隱去見屋質,莫不是,莫不是……


    喜隱對著烏骨裏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別說出來,好姑娘,這是隻有你知道的秘密。”


    烏骨裏握著喜隱的手,心髒怦怦地跳著,似要跳出胸口來,一時間,驚訝、恐懼、歡愉甚至得意,摻雜在一起,令她臉『色』緋紅,手心汗出。


    馬車很快到了屋質府後門,喜隱下了馬車,又伸手接了烏骨裏下來,對後門迎出來的管事道:“我是李胡的兒子喜隱,前日已經下帖與屋質大王約好了。”屋質前段時間告病謝客,連這次的春捺缽都沒去,喜隱想盡辦法,才得一約。


    管事將喜隱迎入府中,這府第也如李胡府一般,契丹風氣甚濃,外頭是石頭壘成的高牆,裏頭卻是一個個氈殿穹廬。


    喜隱與烏骨裏進了外殿坐下。過了會兒又見一個管事進來,道屋質大王有請。喜隱拉著烏骨裏就要一起入內。那管事詫異,隻恭敬道:“喜隱郎君,我家大王隻與您一人有約。”


    喜隱笑道:“這是我的未婚妻,是思溫宰相家的女兒,我們俱是一體,正要帶著她一起拜見屋質大王。”


    那管事怔了一怔,卻道:“如此,容小人再去稟過我家大王。”


    喜隱無奈,隻得再等他去回稟了,再來時便道:“我家大王說他身體有恙,怕衝撞了郎君的喜事,不妨等他病好以後再來一起拜見吧。”


    喜隱臉『色』變了變,他本是打算倚小賣小地硬拉著烏骨裏見屋質,實則暗示蕭思溫已經站在自己這邊,讓自己站在屋質麵前多一層砝碼,不想碰了個軟釘子,隻得道:“既然如此,就讓我獨自給屋質大王行個禮吧。我到了這裏,若不探病,父親豈不是要怪我失禮。”這邊安慰烏骨裏:“你在這裏稍候,屋質大王亦是好意,這也是看重你父親的意思,待他老人家病好了我們再一起來拜見他。”


    烏骨裏亦知事情重大,在心上人麵前,竭力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樣,將素日的刁蠻都收了起來:“喜隱,你放心去吧,我會在這裏等你的。”喜隱一肚子鬱悶,隨著那管事經過層層回廊,去了屋質後殿穹廬中。


    自祥古山事變以來,十五年過去了,耶律屋質也老了許多,與之前相比,精氣神更差了許多,病懨懨地道:“喜隱,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喜隱跪下,將罨撒葛前日到他們府中肆意抓人,氣得李胡病重,如今府中也被監視等事激動地說了,他說的時候,自然是有心掩飾,開脫自家:“屋質大王,您是皇族裏最受人尊崇的長輩,這一次可不能撒手不管啊。這刺客也許是宋朝派來的,也許是有人刻意栽贓的。誰都猜我們府上有重大嫌疑,我們犯得著那麽傻去做這事嗎?”


    屋質看著喜隱那張年輕而自負的臉,低聲問:“那你想要我怎麽辦?”


    “還請屋質大王以宗室的身份出麵阻止此事。否則的話,我父子身家『性』命事小,隻怕主上的為人,到時候又是一番血雨腥風,牽連無數人。”


    屋質緩緩道:“哦,你們也怕牽連他人嗎?”


    喜隱強笑道:“屋質大王說哪裏話來,我父子為人,別人不知,大王豈可不知。兀欲於軍中政變,我父親為了大局著想,甘讓皇位,屋質大王可是見證之人。祥古山之變,我父子遠在上京,卻教『奸』人行計,釀成血案。我父親本是無辜,卻因為應天皇後親許皇位,以至多年來遭受猜忌打壓,幾番陷害。屋質大王,都說您是耶律皇族最公平的人,同為太祖的子孫,如今他們兩支當皇帝,打壓異己,唯有我們這一支備受打壓,您總也應該還我們一個公平吧。”


    聽喜隱越說越激動,屋質的老眼漸漸合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唉,喜隱啊,我老了,如今老眼昏花,看不清字,連說話都費力。朝廷裏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喜隱啊,你回去吧。”


    喜隱大急,一隻腳不由站了起來:“屋質大王!”旋而又鎮定下來,道,“朝中同情我父子的人不少,方才與我同來的,便是思溫宰相的女兒,屋質大王可要見一見她?”


    屋質猛然睜開眼睛,這一眼讓喜隱覺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被看穿了:“喜隱,回去吧。告訴你父親,耶律一族經不起太多折騰。從太祖到現在,死的人已經太多了。咱們帶著部民,學漢人建國是為了過好日子。不要到頭來,為了金殿上那把椅子把大家都折進去了。”


    說完,他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理他。喜隱沒想到屋質這樣回答,頓時慌『亂』失措,欲待再說,話到嘴邊自己也覺得膽怯到不敢開口。


    侍立一邊的管事走了過來,壓低聲音,恭敬地道:“喜隱郎君,我家大王精神不支,請您先回去吧,有事下回再說。”


    喜隱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站起來,隨著那管事向外走去,隻覺得高一腳低一腳的,竟似不在平地上了。


    屋質看著喜隱的背影,輕歎了一聲,緩緩躺下。時間過得真快,又是一代新人起來了。這皇位,又到了相爭的時候嗎?他想起了這輩子經曆過的幾番風雨,大遼開國以來,皇位傳續三次,而這三次,他都遇上了。


    第一次,是太祖耶律阿保機死的時候,他還隻是個懵懂少年,然而那次的大屠殺,他卻是親眼目睹的。阿保機死後,述律太後以臣子們不夠忠心、為先帝殉葬、傷心遷怒等不成理由的借口找茬殺人,那時候不隻是他,連許多久曆權力之爭的人都不明白是為了什麽,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怖壓在所有人心中,直至最終,在述律後認為可以完全控盤的情況下,才揭開了她的真正目的。她要按舊製推選“大家心目中真正的可汗”,然後她率先牽過了耶律德光的馬頭,群臣頓悟,紛紛跟進,於是依漢製所立的皇太子耶律倍就這麽被排除出去了。


    第二次,是太宗德光死後,此時屋質已經是主管皇族政教的惕隱。述律後又欲推李胡為帝,但耶律倍的兒子則在軍中稱帝,眼看戰火就要再熾,這時候屋質站了出來,置生死於度外,兩邊遊說,甚至在雙方已經麵對麵談判時還幾度翻臉,是屋質軟硬兼施,終說服一生強悍的述律後肯認輸退讓。在那一刻,屋質想,阿保機死時發生的那種殺戮,終於可以不必再出現了嗎?


    然而,他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五年,祥古山之變,悲劇和殺戮又再次出現,然後,又是無盡地用血洗來排除異己。


    每次橫帳三房爭權,不管誰勝誰敗,最終卻是宗族一大批人成為犧牲品。到了今天,他對哪一房都已經沒有特殊好感。他的血已經冷了,比他們想象的要冷。屋質眯起眼睛,看著外麵透進來的陽光,心中慘痛,卻隻能冷笑。


    喜隱恍恍惚惚地走出去,內心的挫敗和沮喪無以言表,他沒有想到,這次費盡心力見到屋質,不但沒有達到他們父子預期中的目標,反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他也不知是怎麽回到小廳的,直到烏骨裏迎上了他,拉著他緊張地叫喚著他,他才緩緩地回過神來,拉過烏骨裏,沉聲道:“走。”


    烏骨裏不敢說話,兩人急走到了府外,在下台階的時候,喜隱心神錯『亂』,竟是一步踩空,幸得烏骨裏及時拉住,才沒有從台階上滾下去。烏骨裏從來沒看到過喜隱這樣的情景,震驚心疼,卻不敢言,直到登上馬車,這才焦急地問他:“喜隱,怎麽樣了?屋質大王他、他不肯幫你們嗎?”


    喜隱苦笑一聲,拍了拍烏骨裏:“烏骨裏,回到上京以後,我跑了這麽多家王府,可是、可是……為什麽他們都這樣袖手旁觀。我父親是皇太叔,是太祖僅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了啊。他們真的可以這樣眼睜睜看著主上兄弟這樣欺淩誣蔑一個長輩、一個老人?”


    烏骨裏聽得喜隱的語調,越來越是悲涼,心中大痛,抱住喜隱哭道:“喜隱,我可憐的喜隱……”


    喜隱苦笑一聲,伸手抹去烏骨裏的眼淚,歎道:“如今,或者隻有你父親可以幫到我們了!”


    烏骨裏毅然道:“我這就去找父親,我一定要幫你。”


    兩人沉默著,馬車到了蕭思溫府後門,見烏骨裏就要下車,喜隱心中忽然一動,拉住烏骨裏說:“你對你父親說,今日我見了屋質大王了。”


    烏骨裏怔了一下,猶豫地問:“你是說……”忽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懂的。”


    喜隱嘴角終於『露』出了笑容,緊緊抱了烏骨裏一下,又鬆開,笑道:“好姑娘,我就知道,我的烏骨裏,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姑娘……”又貼著她的耳朵邊低低地說,“也會是大遼最聰明的皇後。”


    烏骨裏看著喜隱,自信地說:“你放心,看我的吧。”她跳下馬車,快步邁進後門。看著烏骨裏背影消失,喜隱放下車簾,嘴邊一絲冷笑。


    烏骨裏回到府中,便叫侍女去看著蕭思溫什麽時候回府,自己便在房中,一遍又一遍想著晚上如何遊說蕭思溫幫助李胡父子。卻直到晚上宵禁,才等到蕭思溫近侍回來,取了一些衣物,說朝政繁忙,蕭思溫今夜留值宮中。烏骨裏無奈,隻得暗自等待,不想蕭思溫一連十幾天,都不曾回家,令她滿腹盤算,無處著手。


    蕭思溫十幾天不回家,也的確是朝中出了大事。眼見夕陽西下,又是一個白天過去,但見一個內侍手捧著厚厚的奏章進了內閣,蕭思溫問:“怎麽樣?這些奏章主上批閱了沒有?”


    內侍搖頭,把奏章放到書案上:“主上又喝醉了,根本沒送進去。”


    蕭思溫擱下筆,『揉』了『揉』頭,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穆宗已經足足半個多月不上朝,不聽政,也不批奏折,每天隻是喝完了酒殺人,殺完了人喝酒。再這樣下去,隻怕大遼就要完了!


    一名書案舉著戰報飛奔而入:“思溫宰相,大事不好了!”


    蕭思溫驚得站起來:“出了什麽事?”


    那書案喘著粗氣,將戰報呈上:“宋軍北伐,已經連克數州。”


    蕭思溫大驚,接過奏報,隻覺得眼前一花,要仔細『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奏報內容十分不妙,這種情景與數年前的周朝皇帝柴榮北伐時相似,那時候幽州險些不保……


    一想到此,蕭思溫用力合上戰報,喝著:“快,立刻進宮稟報主上,派人去請太平王等人入宮商議!”


    罨撒葛等人接到消息,也立刻趕到宮中,見了穆宗,然而此時穆宗宿醉未醒,一臉『迷』糊地看著諸人:“你們怎麽來了?”


    蕭思溫隻得把奏報給穆宗:“自宋立以來,數年間已經征服南方各國,國力大盛,這幾年來頻頻派兵北上。之前高勳奏宋軍兵臨益津關,如今又有奏報不斷,宋軍襲河東、圍太原,隻恐有上次周主柴榮之圖。”


    說起上次周主柴榮之圖,眾人皆沉默了,穆宗八年,周主柴榮親率諸將北伐。四十二天內連收三關三州共十七縣,遼關南之地全部淪於周兵之手。甚至『逼』近幽州,穆宗不得不禦駕親征,若不是柴榮忽然於軍中病重退兵,軍情不堪設想。那一次,柴榮病死,趙匡胤奪位,他們得了數年喘息之功,但這一次,他們還能有這樣的運氣嗎?


    眾人皆是麵『色』沉重,穆宗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宿醉未醒的臉上透著詭異的神情:“呃——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這麽一驚一乍做什麽!”


    蕭思溫頓足:“主上,看宋軍的氣勢,豈是簡單,若不全力應對,隻怕燕雲十六州不保。”


    穆宗打了個酒嗝:“嗬嗬,不保就不保吧,有什麽可惜的!”


    蕭思溫氣得指著穆宗:“主上!您怎可如此荒唐!”


    穆宗『露』出白癡似的笑容:“荒唐?那是……什麽?能吃,還是能喝?”


    蕭思溫隻能拚命深呼吸,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暴怒之下失態犯上:“主上!幽州是上京的門戶,如若幽州失守,上京危殆。如今軍心渙散,皆因他們曾聽說主上說過不要燕雲十六州。事到如今,如果還想保住幽州城,必須主上禦駕親征,向天下人宣布,大遼不會輕棄幽州。否則,恐怕宋兵會趁勝追擊,長驅直入,到時候就不僅僅是一個幽州城的問題了……”


    蕭思溫還在說著,穆宗卻在聽到“禦駕親征”四個字時,整個人就神經質地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胡『亂』叫道:“什麽?禦駕親征?不——我不去,我不去!”


    蕭思溫上前一步,大喝一聲:“主上,隻要您還是大遼皇帝,您就得去。”


    穆宗看著蕭思溫雙目炯炯的眼神,不禁畏縮了一下,跌坐在龍椅上,旋而意識到自己才是皇帝,憑什麽要被一個臣子所威脅,發作起來,指著蕭思溫喝道:“你、你好大膽子!”


    “老臣為大遼江山計,隻能大膽進諫。”蕭思溫上前一步,跪下。身為臣子,在穆宗因為各種猜忌而大開殺戒的時候,他隻能避讓。然而身為宰相,他在重要的朝政之事卻是絕對要堅持正確的立場,否則的話,他不如就此辭官僅僅做一個後族之人罷了。


    他知道,穆宗因為得位不正,身上兼有怯懦和暴戾兩種特質,激了一將道:“主上不去,難道是膽怯畏戰?”


    果然穆宗此時酒氣上湧,本來的畏怯之心聽了此言,忽然化為暴怒,拍案大喝:“你敢說朕膽怯?哼,誰膽怯?誰畏戰了?去就去,明日一早,朕親自披掛上陣,率大軍前往幽州,生擒趙匡胤。”


    蕭思溫大喜,立刻跪倒:“主上英明,臣等遵旨。”


    諸臣一見,也忙跟著蕭思溫跪下:“主上英明。”


    穆宗怔怔地坐在龍椅上,看著群臣朝拜誇讚以後,就一個個退下去了。他晃晃暈乎乎的腦袋,拉住仍然還在場的太平王問:“剛才我說了什麽?”


    “主上,您說明日一早,您要親自披掛上陣,率大軍前往幽州,生擒趙匡胤。”罨撒葛見穆宗額角冷汗流下,跌坐在龍椅上,忙問他,“主上,您沒事吧?”


    穆宗強笑一聲:“沒事,沒事。”他無意識地去桌上『摸』酒壺,卻『摸』了個空,他方才是從內宮的酒宴上被罨撒葛帶人硬生生扶到開皇殿來的,此時幾案上,自然隻有奏折,哪來的酒壺。


    罨撒葛初是不解其意,再看穆宗茫然地東張西望,想了一下頓時明白,隻得上前勸道:“主上,您明日一早要率軍出征,此時不能再喝酒了。”


    穆宗茫然地點頭:“好、好,你去吧,朕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罨撒葛無奈,隻得令人扶著穆宗前去,穆宗走了兩步,忽然似想到了什麽,回身招招手,見罨撒葛走到他麵前來,又招招手,令罨撒葛附耳上前。他那滿是酒肉混『亂』的氣息撲在罨撒葛的鼻中,罨撒葛不禁皺了皺眉,但聽得穆宗嘟噥:“你得留下來,把那些人都扣在上京,不許他們跟著我,跟著軍隊,知道嗎?”


    罨撒葛眼神一斂,低聲道:“臣弟知道。”當年世宗便是緊跟著太宗出征,在太宗死後於軍中政變,奪得大位;而穆宗亦是在隨世宗出征時,趁世宗死後,奪得大位。穆宗自上位以後,便防著這點,若是四季捺缽,便帶著這些離皇位最近的競爭者,就近監視。若要出征,卻將他們盡數留下,讓罨撒葛在上京控製著他們,以防他們再製造同樣的機會。


    罨撒葛不想穆宗醉得如此厲害了,居然最後一點清醒的神誌,還在關注此事,不禁心中一凜。當下便吩咐侍從將穆宗送回內宮,自己轉而去準備明日穆宗出行之後,所有軍中和京中的一切事宜。


    穆宗回了後殿,在那裏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他的腦袋此時還是暈的,一時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才好。方才的酒宴自然在他離開的時候已經撤了,貼近小侍花哥戰戰兢兢地上前問他是否要回寢殿去休息,被他隨手拿了件什麽器皿砸過去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說什麽了。


    夜幕降臨,寒意漸上,每到夜晚,都是穆宗最怕麵對的時候。


    他不敢上床睡覺,孤獨一人漫漫長夜無法入眠的滋味太難受,他不想麵對,更不敢接受近距離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度過長夜。所以,他到了夜晚,就想喝酒,隻有喝了酒,他才會開心,才會興奮,才不會害怕死亡和孤獨。他知道此時不應該喝酒,因為他答應過蕭思溫,明日要禦駕親征。


    可是此時他獨坐在那兒的時候,忽然覺得非常抵觸,這件事並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是蕭思溫『逼』他的。


    他為什麽要去睡覺?為什麽要明天一早起來去麵對他不想麵對的事情?“禦駕親征”這四個字,讓他想起了世宗的死亡,世宗就是在禦駕親征的前夜被人謀殺的。


    而他呢,他就算能夠安全地親征了,去了幽州,又能怎麽樣?這些年以來,遼國麵對南朝的戰爭中,能有多少是勝戰?就算贏了,分享好處的,不過是各大家族的勢力,他這個皇帝,又能有多少好處?他若是敗了,那些黑暗中的狼,就會撲上來,譏諷他、嘲笑他、謀算他,把他撕成碎片。他內心憤恨、恐懼、焦慮、興奮,各種情緒交織,如烈火灼心,他要喝點什麽,把它澆滅掉。


    他拍了拍桌子,喝道:“怎麽沒有酒?沒有肉?沒有樂?”花哥不敢怠慢,忙又急急令人擺上酒,叫了侍人來殿上當著穆宗的麵現場烤肉,又叫了樂人來演奏。


    本來還應該有美姬歌舞,但穆宗素有厭女之症,這一場合就免了。這麽多年,穆宗身邊的宮女,也一直以驚人的消耗率在新舊更替中。


    宮女安隻已經在穆宗身邊三年多了,這算是待得比較長久的宮女。她每天起床後,總是要拿黃粉塗抹在自己雪白的麵龐和紅潤的雙唇上,以掩蓋自己的天生麗質,卻又不敢打扮得讓自己在小宮女中顯得年紀太大。


    穆宗厭惡太漂亮太有誘『惑』力的女人,更憎恨成熟強勢的女人。前者讓他自卑,後者更是他的童年陰影。這兩種宮女,在穆宗身邊,死得最快。


    然而既然入了宮,成為宮女,不甘平庸的話便隻有拚命想辦法出人頭地,在一個沒有妃子,連皇後都死了的後宮,宮女唯一的奮鬥目標,自然也隻有穆宗了。這麽多年,安隻親眼看著多少個漂亮的、有野心的宮女,想盡辦法擠到穆宗身邊去服侍,卻往往最快做了穆宗的刀下之鬼。


    她和那些宮女並沒有多少不同,她同樣漂亮,同樣也有野心,同樣也是曾經想盡辦法擠到穆宗身邊去服侍,然而幸運或者不幸的是,在她來到穆宗身邊才三天,就親眼目睹了一個比她更漂亮更有野心的宮女,在穆宗一場酒醉之後,毫無理由地被殺了。


    然後,那美麗而充滿野心的身軀,就這麽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拖出去,隨便扔在化人場中,消失在人世間了。這件事,嚇破了她的膽子,也讓她變得更謹慎小心。


    她躲在所有的宮女後麵,觀察著每一個死掉的宮女,是因為什麽事而觸怒穆宗的,然後小心翼翼地想盡辦法,不去觸碰這個禁區。


    酒肉很快上來了,幾名樂人也在廊下吹奏樂器。穆宗的桌子上,擺著大碗的酒、大盤的烤肉,幾個宮女侍從均戰戰兢兢,庖人在爐邊顫抖著不停烤著肉送上。安隻羨慕地看著那些樂人,他們沒有接近穆宗的機會,所以他們的損耗率通常比那些內殿小侍和宮女小得多。


    烤肉的庖人已經汗流浹背。站在烤肉架子邊被熏烤固然是一回事,然而半醉的穆宗,是最不好服侍的。酒還罷了,此時的肉稍烤得焦一點生一點,那就是死罪;燙一點冷一點,他就會暴跳如雷。烤出來的肉,十份裏有八九份都要被近侍花哥剔掉,還不能耽誤了送上去的時間。


    穆宗已經喝得大醉,長期的精神壓力和暴戾的『性』格,讓他更為殘暴,拍著桌子叫:“來人,再上酒!”近侍小哥連忙上前倒酒。


    穆宗一揮手,醉醺醺地把割肉的小刀掃在地上,小哥連忙跑了出去拿小刀奉上,不想心驚膽戰,腳步一軟跪倒在地,他嚇得連忙把小刀舉得高高的,才沒跌落在地。


    穆宗卻已經是拍案大怒:“賤奴,叫你拿點東西就敢這樣陽奉陰違,還敢砸東西!”他一把奪過小刀揮舞著,氣勢洶洶地威脅。


    小哥嚇得跪在地上,閉目等著死神降臨。不想穆宗揮舞著刀子好半晌,忽然跌坐下來,吐了一地,頭一歪,便已經醉死過去了。


    小哥隻覺得死神從頭頂一掠而過,居然還能夠險死還生,一口氣鬆了,頓時癱倒在地,竟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花哥見狀,忙令樂人止樂,庖人退出,令宮女收拾諸物,自己帶著幾名小侍,將穆宗安置在旁邊的榻上,蓋上被子,熄了近處的燈,再令幾名宮女小侍守夜,自己方去睡了。


    卻不知這一夜,又出了更大的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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