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三天三夜的睡眠。


    雪喂她喝下昆侖之巔的雪水,用雪蓮的汁液擦拭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先是發青,然後煞白透明得仿佛可以透過肌膚看到血脈的流淌,緩慢地,一種貝殼般的粉紅色透出來。


    她的麵容粉嫩紅潤。


    恍若新出生的嬰兒般綻出奪目的生命之力。


    她醒了。


    當她睜開眼睛時,暗夜羅握得她的手發疼。他喘息著盯緊她,眼底滿是血絲,殷紅殷紅。


    她溫婉地抬起手,吃力地愛撫他的臉龐:


    “羅兒,你為何如此疲憊。”


    暗夜羅將臉埋在她的手裏,喘息滾燙:“告訴我,你再不會離開。”


    她顰眉:“我又病了嗎?”


    暗夜羅顫抖道:“每次看不到你,我憤怒痛苦得恨不能將世界摧毀一千次一萬次!”


    她微笑,溫柔如大海上的陽光:“傻羅兒。”


    暗夜羅低吟道:“我什麽都可以原諒,隻要你再不離開。”


    她輕歎:“傻羅兒啊,我為何會離開你呢?你是我最心愛的弟弟啊。”


    “不——我不是你的弟弟!”暗夜羅驚栗。他不要曆史再重演一次。


    她怔住。


    暗夜羅吼道:“我不是你的弟弟!你答應過要嫁給我!”


    她苦笑:“姐弟如何成親呢?不要說孩子話。”


    “姐弟又如何,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為何不能成親結為夫妻!”紅衣狂怒地飛揚,暗夜羅麵容扭曲,低吼聲在地底層層震蕩開來。


    “那是亂倫的罪名。”


    “罪名?!”他狂笑,“所謂罪名不過是世人強加的稱謂,待我將世人盡數殺淨,看看有誰會來嘲笑指責!”


    她胸中滿是疼痛:“我們畢竟是姐弟。”無論怎樣說來,她和他都是血親的姐弟。


    “如果我們不是姐弟呢?”


    暗夜羅突然問。


    她搖頭苦笑:“不可能的。”


    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如熾:“不是姐弟的話,你就會接受我,嫁給我對不對?!”


    她微震,眼睛漸漸濕潤。


    “你在意的,不過是我和你之間的血緣。”他緊緊盯著她,“那解決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他伸出右腕。


    一股血箭自腕部動脈急射而出!


    鮮血衝上石壁頂端,然後又濺落下來,滿地鮮血,血花迸碎,血的腥氣頓時彌漫充斥,濃重令人窒息。


    她撲過來,驚駭地喊道:“你瘋了!你在做什麽!”她抓住他右腕血脈,汩汩殷紅的鮮血滲過她的指縫流滿床榻。


    血流得過多,暗夜羅虛弱微汗:“讓體內的血流幹,這樣,你我再沒有血親的關聯。”


    “你——”


    淚水在她臉上奔流。


    暗夜羅用淌血的右手捧起她的臉龐:


    “嫁給我。”


    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他的手腕針紮般疼痛。蒼白的麵容,殷紅的朱砂,暗夜羅邪美而多情。


    “嫁給我,作我的娘子。”


    ******


    “明天宮主成親,今晚賞你們些酒菜!”


    水牢中,暗河弟子將菜碟碗筷扔在地上,互相談笑著即將的婚宴,對宮主突然宣布成親無不感到興奮好奇。


    戰楓盤膝而坐。


    他背脊筆直,右耳的藍寶石透出森森寒意,肩上的頭發幽黑微卷,隱隱掛著幽藍的冰霜。


    他聽到暗河弟子們談論婚宴。


    他聽到如歌的名字被提起。


    然而,他漠然得好似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雪扔給他一個饅頭:“吃飯。”


    戰楓沒有動,身邊的天命刀卻清吟一聲,在空中劃出一道泓藍的弧線,將饅頭接住。


    他睜開眼睛。


    眼底是一片駭人的幽藍,帶著結冰般的殘忍冷漠。


    他吃著饅頭。


    動作極慢,仿佛他吃的不是熱騰騰的饅頭,而是一塊生鐵。


    雪打量他半晌:“你進境蠻快,魔功很適合你。”


    戰楓道:“給我最後的口訣。”


    雪道:“已經給了你。”


    饅頭裏夾著一張紙條。戰楓展開來,他默念一遍,然後,紙條在他手心燃起黯藍的火苗,變成灰燼。


    兩人再無對話。


    雪開始撫琴。


    地底陰暗,他卻仿佛昆侖之巔燦爛的雪光,晶瑩耀眼。他的白衣潔淨如新,似乎人世間沒有任何汙垢可以將它沾染。


    優美的十指。


    飛舞在通透的紅玉鳳琴。


    樂曲漸漸低回,漸漸高亢,漸漸無聲。


    突然——


    琴弦斷!


    雪的指尖沁出血珠。


    望著那顆血珠,雪怔了良久良久,絕美的容顏露出憂傷的表情。


    ******


    婚宴沒有在暗河宮舉行。


    已是初夏,天空蔚藍如洗,潔白的雲絲淡如煙霧,山間開滿芳香的野花,青草茵茵綠綠。左邊有一掛瀑布從山頂奔騰而下,下麵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氣勢磅礴,白霧翻滾,氤氳升騰。右邊卻百轉千回蜿蜒成一條小溪,溪水明澈歡快,鵝卵石在潺潺的溪底閃耀光芒。


    這條小溪不是昔日的溪。


    這裏沒有暗夜冥的墳,沒有無盡的痛苦和思念,沒有任何過往的回憶。


    一切都是嶄新的。


    暗河弟子們在遠處的山腰有屬於他們的筵席,所以婚宴中的賓客很少。


    草地上有六張酒案。


    一張豪華闊大,上麵擺著兩副酒盞,從酒杯、菜碟、筷具、羹勺無不華美精致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另有五張酒案依次排開。


    黑翼獨自飲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沉寂如古井無波。薰衣亦沉靜地坐在席中,隻是挑些清淡的素菜來吃。


    戰楓一身深藍布衣,肅殺孤傲的氣息令他看起來仿佛結冰,右耳的藍寶石詭異地閃動黯光,隱隱透出血氣。他右手握住天命刀柄,酒菜對他如同空氣般透明。


    雪麵前的案幾上很簡單。


    一張紅玉鳳琴,一隻酒壺,和一隻酒盅。


    雪卻笑得很開心。


    琴聲淙淙。


    美妙如白雲在藍天流淌。


    他深呼吸,笑容陽光般耀眼:“多好,夏天來了,花朵會更加豔麗,樹木會更加茂盛。”


    他喜歡夏天。


    夏天會讓人感覺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剩下一張酒案前並沒有人。


    直到暗夜羅和“如歌”出現的前一刻,那人才被人推了出來。


    他是被暗河弟子推出來的。


    因為他無法行走。


    他一身青衣,坐在木輪椅中,四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連手指也鬆軟地搭在輪椅扶手上。


    薰衣微微吃驚。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似乎是瞎了的,空洞沒有焦距。他原本就十分寧靜,而此刻,他的寧靜卻仿佛這世間再無法被感受到。


    薰衣歎息。


    玉自寒畢竟是玉自寒。


    就算殘弱如斯,但唇邊一抹淡靜的微笑,依然使他尊貴如君臨天下的王者。


    紛紛揚揚的花瓣,蔚藍的天空忽然飄散起粉紅色的花瓣雨,花瓣如羽毛,輕盈舞在半空,美得人目眩神迷。


    雪十指飛揚。


    琴聲歡快起來,樂曲伴著花瓣,讓青山綠水的山間唯美浪漫宛如仙境。


    花瓣飄飛中——


    樂曲酣暢時——


    暗夜羅攜著“如歌”大笑而來!


    他依然是紅衣如血,她依然是紅衣鮮豔。與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口紮著一朵綢緞的紅花,映得他蒼白的麵容多了幾分遮掩不住的喜氣;她雲鬢高挽,一方鮮紅薄紗垂下,透過若隱若現的輕紗,隻見她頰紅如醉、眼波盈盈。


    兩人在酒案前落座。


    暗夜羅振眉大笑,左手摟住她纖腰片刻不曾放開:“今日是我與冥兒大喜之日,繁文縟節不必理會它,大家盡情喝酒!”


    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暗夜羅的笑聲仍在山穀回蕩,然而,席間卻無人附和歡笑。


    黑翼、薰衣沉默地將酒飲下。


    戰楓身上冰寒之氣益發肅殺冷酷。他閉目而坐,右耳藍寶石透出猩紅血氣。輪椅中,玉自寒寧靜如恒。再熱鬧的婚宴對他而言也如深夜一般漆黑。雪揉弄琴弦,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暗夜羅在說些什麽。


    暗夜羅震怒!


    然而,一隻溫柔的手撫住他的手背。她望著席間眾人,聲音透過輕紗,溫婉低柔:“我曉得,羅兒曾經做過一些對不住你們的事情。若是請求你們諒解,怕是並不容易。”暗夜羅手指霍然僵硬,他不能容許她的語氣如此謙恭!她握緊了暗夜羅的手,阻止他打斷自己。


    她繼續歉意道:“往日種種恩怨,不敢要求你們一筆勾銷,隻是從今日起,我和羅兒會盡力對大家做出一些彌補。”


    這樣的語態和聲音……


    戰楓雙目微睜,幽藍黯光緊緊盯住她:


    “你是誰?”


    她不是如歌。


    她怔了怔,道:“我是暗夜冥。”


    戰楓忽然縱聲狂笑!


    這個世界太荒謬,那個笑容明亮紅衣鮮豔的少女竟然有一天會對他說,她叫暗夜冥!


    暗夜冥——


    十九年來,他一直以為暗夜冥是他的娘親!


    她被戰楓的狂笑驚嚇,手指在暗夜羅手背顫抖了下。暗夜羅眼睛眯起,一股淩厲血紅的殺氣迸出!


    雪撫琴,搖頭笑道:


    “婚宴上若是見紅,實非吉兆。”


    暗夜羅瞳孔收緊,他生平從未相信什麽吉兆凶兆!不過——她怕是會不安吧。


    戰楓收住狂笑,眼底漸漸凝固成詭異的冰藍:“忘卻仇恨,並不難。”


    她欣喜:“如何可以做到?”


    “隻要——”


    冰藍在眼底暴風雨般迸裂!


    “他——!死——!!”


    天命刀破鞘而出!


    這一刀,幽藍幽藍,天空變得蒼白失色,天地間所有的藍化成一道閃電!


    這不是刀!


    是人世間最憂傷悲憤的藍!


    這不是刀!


    是戰楓仇恨入魔的精魂!


    電光火石間。


    巨變已生!


    玉自寒雖然看不到聽不到,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令天地變色的殺氣。他握緊輪椅扶手,雙唇抿緊。無聲的漆黑中,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雪抬眼望去,琴聲頓止。


    黑翼和薰衣卻並不動容。他和她都深知暗夜羅的武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就算十個戰楓,也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暗夜羅揮袖,長袖如血霧飛揚。他冷笑,戰楓的攻擊實在不足以被他看在眼裏。


    然而,暗夜羅錯了!


    戰楓的功力相差暗夜羅甚多。


    縱使他投身入魔,舍棄日後二十年的陽壽,舍棄擁有兒女的權力,舍棄以往習練的功底,在最短的時間內冒險將功力提升為原本的十倍,他依然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可是——


    戰楓不怕死。


    死,反而是他想要的。隻有死,才能洗去他所有的痛苦;隻有死,才是他惟一的解脫。


    一個不怕死的人,他的攻擊力難以想像!


    暗夜羅卻不同。


    他不想死。


    這是他的婚宴,懷裏有最心愛的女人,人生最美好的一切剛剛展現在他麵前。


    長袖揮出的血影擊中戰楓的身體!


    致命的攻擊!


    雷霆轟裂般的劇痛!


    血霧彌漫出猩紅的暗影,將山穀中的陽光遮蔽!


    戰楓情知自己無法避開暗夜羅的攻擊。


    所以他不避。


    他隻做了一件事情!——


    全力往前衝!


    任何人遇到這種驚神泣鬼的功力,這種毀滅般的劇痛,也會為之心魂俱裂,至少會為思應對之策而稍作猶豫。


    但戰楓沒有。


    因為他要的就是死。


    遮天蔽日的血霧中。


    戰楓化身為刀!


    刀就是戰楓!


    刀——


    幻成一道長長的藍芒。


    暗夜羅錯了。


    他可以殺死戰楓。


    但是戰楓死之前也可以將刀送入他的胸膛!


    暗夜羅急退!


    已!


    晚!!


    暗夜羅長袖揮出第二波血霧!


    也——


    已!!


    晚!!!


    幽藍的刀芒裂空而至!


    血霧在山穀淡淡散去……


    陽光透進來。


    初夏的風帶著青草和花的香氣。


    一串血沫嗆咳著從她嘴角湧出,血沫越湧越多,她的麵容漸漸蒼白如紙,鮮紅的喜袍襯得她更加淒豔。抱住暗夜羅的雙臂顫抖無力,但她依然抱得很緊。


    “羅兒……羅兒……”


    她吃力地仰頭端詳暗夜羅,見他無恙,寬慰的笑容緩慢地扯動她湧著血沫的唇角。她的腿再沒有力氣,身子向地麵墜去,一把幽藍的刀插在她的後心,如注的鮮血浸滿紅裳,血紅鮮紅,分不清楚哪是衣裳哪是血。


    暗夜羅喉嚨裏發不出半點聲音。


    喉部“格格”痙攣,手指“格格”痙攣,望著她嘴裏血沫噴泉般湧出,極度的恐懼令他麵孔漲紫。他仰天大叫,悲憤的氣流驚散了空中所有的飛鳥,可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在那一刻——


    她撲身抱住暗夜羅,用她的背擋住了戰楓的刀!


    戰楓大驚!


    他認出了她,他想要將刀氣收回!然而,他用所有的仇恨練就的這一刀,隻有死,沒有生,他已經把將近二十年的生命揉進了這一刀裏,他要與暗夜羅同歸於盡!


    當刀插入她的後心。


    戰楓可以感受到刀刃裂開她的骨血。


    當刀插入她的後心。


    劇痛在戰楓體內迸裂,暗夜羅的攻擊,她狂湧而出的鮮血,讓他身子還在空中時就已痛得死去。


    那一瞬,他想要再看她一眼,不管她是“誰”,他都想要再看她最後一眼!可是,他隻看到血霧中她淡淡的背影,她的身子滑落地麵,她吃力地抬起頭……


    她望向的卻是暗夜羅!


    身下是茵茵的草地,鮮血在她的後心和嘴角靜靜湧流,依偎在暗夜羅懷中,她顫抖著伸出手撫摸他的麵龐,眼中有大海般的深情。


    “羅兒……”


    她輕喚他的名字。


    “羅兒……”


    她望著他,淚水滑落臉頰。


    她的聲音如此輕婉,像是怕嚇到他。


    暗夜羅用力搖晃她的肩膀,怒吼道:“為什麽要這樣做!!”就讓戰楓的刀刺入他的胸膛好了,他不會死!隻要有她,他不會死!縱是千萬把刀齊齊刺入他的胸膛,為了她,為了跟她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死!


    這是他的婚宴啊。


    她要嫁給他做他的娘子,一切都美好得讓他不敢呼吸,生怕一呼吸驚覺不過是場夢。


    他恨她!


    她為什麽要擋那一刀,他不會感激她,他隻會恨她!他恨她!他要搖散她,讓她永遠永遠不要在他麵前死!!


    她嘴唇蒼白,手指冰涼,吃力地拭去他臉上的血淚:“羅兒……對不起……”


    暗夜羅悲憤道:“我不會原諒你!”


    她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臉,聲音虛弱如絲:“姐弟……終究是無法成親的……”她唇邊慘淡的笑容,“不要傷心……記得啊……姐姐愛你……”暗夜羅身體顫抖,心痛如焚,血淚淌滿他的麵頰。


    她撫上他的眉心,那顆殷紅色朱砂。她的眼神哀憐不舍,纏綿著萬般柔情,血沫從她的嘴裏大口噴出。


    暗夜羅狂亂嘶吼:“不——!!”用什麽,用什麽可以留住她?!他恨不得蒼天變色日夜顛倒生靈塗炭!隻要她不走!用什麽來交換都可以!


    然而,詭異地——


    她的眼神忽然一變。


    冰冷。


    異常冰冷。


    像熱水中忽然溜進一條冰凍的魚。


    狂亂悲慟已入瘋癲的暗夜羅被她忽然冰霜般的眼神錯愕,那眼神,那仇恨的眼神……


    待他有意識時,眉心朱砂處已被刺入了一根簪子!


    她將一根簪子刺入他的眉心!


    鮮血自眉間狂噴!


    暗夜羅巨吼!


    她急退,身輕如燕,絲毫不似身受重傷垂死之人!鮮紅如朝陽的衣裳,她迎風而立,初夏陽光燦燦生光,紅衣颯颯飛揚。


    那眉眼!那神態!


    她怎會是暗夜冥……


    她明明正是烈如歌!


    雪笑了。


    他把琴弦撥響,美妙的樂符跳躍在初夏的山穀間。對如歌眨眨眼睛,他晶瑩絕美的臉上綻開調皮讚許的笑容。


    戰楓掙紮著從草地撐起身子,望著好似渾然無傷的她,一抹狂喜自他幽藍的眼底蕩開。


    黑翼和薰衣大驚失色,一切發展得如此之快,仿佛一瞬間情勢已急轉直下。


    玉自寒在輪椅中坐直身體,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一日。


    雪告訴如歌:“眉心是暗夜羅的重穴。”


    當年暗夜冥正是重創了暗夜羅眉心,才使得他閉關養傷十九年。


    “但是,沒有機會。”如歌皺眉。她和雪、戰楓就算加起來,也無法攻擊到暗夜羅近身,更別說碰觸到他眉心。


    雪往她的木桶裏加些熱水。隻有在如歌洗浴的時候,四周才沒有暗河宮的人。


    花瓣在水麵飄蕩。


    “隻有一個機會。”


    如歌凝神細聽。


    “有一個人可以令暗夜羅心神大亂,在她麵前,暗夜羅會脆弱無助得像個孩子。”


    “你是說暗夜冥?”


    “是。”


    “可是她死了。”


    雪撥弄花瓣,輕笑。


    如歌凝視他,目光澄靜:“我以為,你說的所謂魂魄轉移不過是權宜之計。”


    雪眨眨眼睛,笑道:“臭丫頭,越來越難騙到你了!那上次你因為這個難過,是作戲給暗夜羅看的嗎?”


    “他一定會監視你我的。”如歌苦笑,“不過,一開始聽你那樣說,你把別人的魂魄放入了我的體內,確是很難過。”


    “為什麽難過?”雪緊張地望著她。


    如歌瞪他:“當然會難過啊,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哦……就隻有這些嗎……”雪很沮喪,憤憤地拍打水麵,激起小小的水花。


    如歌想了很久:“你是說,她雖然不在了,但我們可以讓暗夜羅以為她在我體內複生?”


    雪拍掌:“好聰明。”


    “暗夜羅怎會分辨不出暗夜冥呢?”他和她那樣熟悉,怕是每個動作每個神態都熟撚於胸。


    “當一個人狂熱地沉浸在期盼中,縱有些疑點也會被他視而不見。”雪輕笑,“暗夜羅對她的愛早已癲狂。”


    如歌沉思。


    “我並不了解她,如何才能扮得像?”


    雪歎道:“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子,世間所有的溫柔本就是相似的。”玉自寒亦是一個溫潤的人,如歌雖不了解暗夜冥,可是她對玉自寒的溫柔體會至深。


    “有些往事我並不知曉。”


    “你隻需知道一點即可,暗夜羅恐怕也不願她將所有的往事統統記起。”


    如歌點頭。她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助她。


    薰衣。


    自從暗夜絕死去,薰衣在暗河宮再無牽掛。以往薰衣雖然背叛過她,可是她相信這次應該不會再被出賣。


    木桶中的水漸漸變涼。


    如歌的眼睛也漸漸染上涼氣,她麵容俏殺,嘴唇抿緊:“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她會用所有的力量去誅殺暗夜羅!


    哪怕——


    這種方法一點也不光明正大。


    隨後的日子裏,雪每日喂她喝下自己的血,他用那些血在她體內積聚起一種能量,來抵抗住戰楓致命的一擊。


    戰楓必定會刺殺暗夜羅。


    可是,縱使入魔後戰楓功力大增,也隻不過能給於暗夜羅輕創。


    隻有“暗夜冥”瀕死那一刻。


    真正的暗殺開始!


    眉心巨裂!


    烈焰焚燒般的劇痛,自眉心重穴撕裂而下!


    暗夜羅大痛,震身而立,血紅衣裳激烈怒揚,他麵色慘白,反手拔下刺入自己額中的利器!


    一根梅花簪,泛出黃金般的光澤。


    梅心原本應該是嵌有寶石之物的,如今卻隻有一個凹陷。簪子的尖處有新鮮的血,有陳年不褪的暗紅血漬。


    他認得這梅花簪!


    ……


    小暗夜羅將梅花簪小心地收進懷裏,仰起小臉笑:


    “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啊。”


    ……


    她將簪子刺入他的眉心,眼中是仇恨的血紅,仿佛他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最恨的仇人:


    “你殺死了飛天!!”


    ……


    她唇邊慘淡的笑容:“不要傷心……記得啊……姐姐愛你……”


    ……


    眉間,鮮血狂噴如注!


    暗夜羅驚痛巨吼,他渾身顫抖,像重創瀕死的野獸:“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這是一場騙局!


    他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渴盼、所有重新開始的希望都不過是踏進了一個荒誕的騙局!


    血流淌暗夜羅滿臉,斑斑血跡將他蒼白的腳趾也沾染,他痛吼道:


    “你究竟是誰!!!”


    如歌紅衣鮮豔,雙眼亮如火炬:


    “我是烈如歌。”


    一年前的她,會覺得用這種手段襲擊暗夜羅非常可恥。然而,如今她對暗夜羅的恨早已使她不在意任何手段。


    有時她想,或許在她的體裏流淌的也是黑色冷酷的血。


    暗夜羅痛眯雙眼:“你居然假冒她!!”


    如歌道:“縱使暗夜冥真正複生,她對你的恨未必比我少!”


    “不——!”


    暗夜羅厲聲嘶吼,眉心血柱如箭般急噴:“她不恨我!她愛我!我才是她最愛的人!”


    紅玉鳳琴自中間裂開!


    七根琴弦竟然是完整的一根!


    銀色如飛龍,帶著閃耀的空靈,劃破天際,箍扼住暗夜羅的脖頸!


    雪的攻擊正如樂曲般美妙。


    他不準備給暗夜羅任何喘息的機會。


    這一次——


    暗夜羅必須要死!


    猩紅的血衣,蒼白冰冷的腳趾,眉間噴湧的血河,淒厲殘豔的雙唇,掌中尖銳血汙的梅花簪,暗夜羅瘋狂痛呼旋轉如陀螺,血花飛濺茵茵青草地,滿山滿穀皆是血腥。


    銀色琴弦收緊。


    暗夜羅的功力急劇消散中。


    劇痛撕裂他的身體,視線已是一片血紅,暗夜羅失去控製地旋轉。他看到了黑翼,黑翼沉默如古井,他收養他,傳授他武功,將他派到銀雪身邊化名為有琴泓,他一直以為黑翼是最忠心於自己的,然而此刻黑翼的眼中隻有漠然;他看到了薰衣,從小他將薰衣送到烈火山莊,並且讓她的母親死在她的麵前;他看到了眼中滿是仇恨的戰楓,看到了輪椅中失去眼睛聽覺聲音和雙腿的玉自寒,看到了十指收緊琴弦的雪……


    山穀中的風自他耳邊呼嘯而過。


    暗夜羅覺得那樣冷。


    原來,他是如此寂寞啊……


    生命流逝中,暗夜羅看到了如歌。


    她紅衣鮮豔如初升第一抹朝霞,俏麗地站在初夏陽光裏,嘴角有血跡,可是活潑的生命力讓她的麵容燦燦生光。


    暗夜羅恨極了她!


    是她一手毀掉了他所有的幸福!或許暗夜冥已然重生,是她扼殺了她的生機!她讓他陷入狂喜,然後又給他致命的一擊!


    暗夜羅張開雙臂,縱聲狂笑:


    “來吧!用我的死亡毀滅一切!!”


    這聲狂笑驚破天際!


    暗夜羅的身體伴隨猩紅血衣炸飛四分五裂!


    這是——


    暗夜羅最後的攻擊!


    血霧漫天,淩厲如鬼的殺氣,向山穀中所有的人殺去!他縱然要死,也要讓他們全部死去!


    黑翼、薰衣飛身急退!


    雪揮出雪花,晶瑩飛舞,舞出一尺見方的雪盾。


    如歌也可以急閃躲避暗夜羅最後的一擊,因為體內有雪的靈血,她並沒有受多麽重的傷,應該可以躲得過去。


    可是,她知道玉自寒和戰楓無法躲過這一擊!


    玉自寒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行,全身的功力早已被暗夜羅廢去。而戰楓,方才那一刀和暗夜羅的反擊使得他五髒重創,也完全沒有離開的氣力。


    輪椅中,玉自寒感覺到攝人的殺氣正在向自己噬來。


    他輕輕咳著。


    清遠的眉宇間有淡定的光華,雙肩雖然單薄孱弱卻沒有驚惶和畏懼。咳嗽著,他唇邊有淡然的神情。不畏懼,但他並不想死,隻要她還活著,哪怕他全身廢去雙臂亦癱軟無力,也想要和她呼吸同樣的空氣。


    血泊中,戰楓卻閉上眼睛。隻有死,可以洗清他一身的罪孽。


    玉自寒和戰楓相距甚遠。


    如歌隻能選擇一個。


    那一瞬,其實她並沒有進行選擇的時間!她飛身撲向玉自寒,這是她大腦中的第一個反應!


    然而——


    不!可!以!


    她的身子戛然僵住,望向戰楓。他仰麵躺在草地上,深藍布衣染滿血汙,右耳的藍寶石黯淡無光。鮮血從他嘴角汩汩流淌,天命刀依然緊緊握在右手,五官是等待死亡的冰冷漠然。


    戰楓。


    冷酷無情又愚蠢莽撞的戰楓!


    可是,他的命運原本是應當由她來承受的啊。


    還有那樣愛她的爹……


    ……


    “如果戰楓危害到你,就殺了他。”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發,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當如歌用身子護住戰楓時,淚水滑落她的麵頰,緊緊抱住戰楓,緊緊閉上雙眼,她不能讓自己去看玉自寒。


    山穀裏濃重窒息的血霧。


    無邊無際的猩紅。


    如歌緊緊抱住戰楓,用她的背為他抵擋一切攻擊。她失去了逃離的機會,她也不打算逃離。


    對不起,玉師兄。讓我陪你一起去死好嗎?對不起,我要救戰楓。等我們到了天上或者地府,我會去找最好的竹子,為你建一間最好的竹屋。


    望著如歌,雪晶瑩美麗的麵容變得哀傷,血霧中,白衣依舊耀眼,卻仿佛閃耀著無盡的淚光。


    她愛的終究也不是他啊。


    他輕揚十指。


    雪花悲傷地飛舞,像漫天的淚在勸說著什麽。


    雪執拗地搖頭。


    雪花悲慟地飛入他的身體,他的身子瞬間透明,嘴唇亦透明,長發亦透明。


    然後——


    轟然飛散!!


    如暗夜羅一般。


    雪的身體飛散開來。


    飛散成漫天雪花……


    寂靜的山穀,猩紅的血霧,晶瑩的雪花,交織著,糾纏著,如一波一波透明的海浪,如一陣一陣呼嘯的山風……


    激烈。


    終於靜止。


    山穀中沒有人死去。


    隻是——


    人世間消失了暗夜羅和雪。


    就像一個悠長悠長的夢……


    時間和空間自她身邊抽離,可以聽到小溪歡快的流淌,可以聽到瀑布雄美的飛濺,可以聽到陽光在草尖輕輕舞蹈,可以聽到風撫弄野花的花瓣……


    一個悠長悠長的夢……


    如歌什麽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白色。


    漸漸變淡,漸漸透明,草地上漸漸幻出一個晶瑩剔透的人影,初夏的陽光中,那身影七彩奪目光華璀璨。


    他輕輕躺在草地上,瞅著如歌,笑容透明而憂傷:


    “嗨,丫頭……”


    如歌怔怔望住他,冰冷一點點一點點自心髒傳到指尖,又從指尖傳回心髒,她的聲音輕得像飛雪:


    “你說過,永遠不會再離開。”


    雪笑得那麽美麗:“傻丫頭,我騙你啊。”


    如歌輕輕歪過頭,目光怔仲:“你騙過我很多很多次,你知道嗎?”淚水怔怔落下,她閉上眼睛,“騙我,很好玩是不是……”


    雪有些慌了,他伸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如歌避過他的手,嘴唇抿得很緊,良久,她睜開眼睛,眼中有悲憤:“你的生命跟戰楓和玉師兄的生命有什麽不同!你以為,犧牲掉你而大家活下來,會生活得很快樂對不對?!”


    雪苦笑:“我不想死啊,臭丫頭……”可是,若是她死了,他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呢?


    忽然,他嗔目瞪她:“你也騙了我啊!答應要好好愛我,用力愛我的,可是你何曾真正抽出一天的時候來愛過我呢?!死丫頭,恨死你了!”


    光華穿透他的身體。


    他悲傷得仿佛隨時會消散掉。


    如歌搖搖頭:“我沒有騙你。你看,現在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愛你了……隻是……你一定要消失嗎……”


    雪哭了。


    他像小孩子一樣哭了。


    “恨死你了!死丫頭!為什麽現在才有時間愛我呢?!來不及了啊,怎麽辦……”


    如歌抱住他,她彎下腰,把他的腦袋抱進自己懷裏,輕聲道:“來得及啊……讓我和你一起消失,你消散在什麽地方,我也消散在什麽地方,你在什麽地方重生,我也在什麽地方重生……我會用以後所有的時間來努力愛你……”


    “如果努力還是無法愛上我呢?”他最傷心的問題。


    “那就再努力。”


    “再努力還是不行呢?”


    “那就再再努力。”


    在她懷中,雪笑容苦澀:“直至現在,你依然沒有愛上我嗎?”


    如歌心痛如絞,淚水浸疼她的麵頰。


    “一點也沒有嗎?”


    雪吃力地撐起身子,屏息端詳她的神情。


    “一點點……一點點……都沒有嗎?……”


    如歌恨不得立時殺了自己!她咬住嘴唇,痛得嘴唇煞白,十指握得死緊,心中陣陣刀絞的痛:


    “我……”


    雪晶瑩的手指捂住她的雙唇,微笑,像一朵絕美透明的白花在春夜飛雪中盈盈綻放。


    “那多好……這樣,我離開了,你也不會太過傷心……”


    漫天飛雪。


    雪花盈盈飛舞。


    燦爛的雪光,明亮耀眼,通透無暇,雪的身子就如一團光芒,沒有重量,光華萬丈。


    雪輕輕笑著:


    “把一切都忘了吧……”


    如歌的淚水漸漸風幹:


    “讓我和你一起消散。”


    “玉自寒呢?”他問她,心,抽痛得麻痹。


    如歌仰望天空,蔚藍的天,一絲白雲,盈盈飛雪。她的聲音輕如山穀中的風:


    “就讓我和你一起消散吧。”


    那是她答應過的,是她虧欠他的。


    雪凝望她良久良久。


    終於,他笑如百花盛開:“好,那就讓咱們永遠不分離。”


    雪花自他體內飛出。


    優美地旋舞空中。


    幾千幾萬片雪花飛入她的體內,她的身子亦漸漸透明,她微笑著握住他的手,兩隻晶瑩剔透的手握在一起,美如仙人的畫。


    慢慢地——


    她“睡”去了。


    雪長久長久地凝視草地上紅衣鮮豔的她。


    他俯下身。


    在她雙唇印下一個吻。


    萬丈光芒穿過他的身子,閃耀,跳躍,滴溜溜旋轉出七彩的霞光。光芒愈來愈盛,刺得人眼發痛,“轟——”地一聲,光芒在寂靜中散成無數絕美的碎片。


    遠處輪椅中的玉自寒震了下。


    喉嚨輕“啊”出聲。


    丫頭……


    沒有騙你……


    就算消散了,也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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