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風雲突變!


    執掌武林十九年的烈火山莊莊主烈明鏡一夜間亡故!


    這十九年,隨著暗河宮的隱退,在烈明鏡的努力下,天下局勢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平和之態。而烈明鏡之死,如此突然和毫無征兆,不由得令四海群豪矚目。


    烈火山莊滿目淨是縞素。


    屋簷掛著白色的燈籠,白綾在寒冽的冬風中漫天飛揚,厚重的霧氣仿佛終日不散,樹上的枝丫結著白霜。


    慘白的“奠”字在陰霾的午後透出寒意。


    靈堂裏點著白色的香燭。


    淡淡燃起的紙燭之氣,令沉寂的靈堂顯得更加壓抑。


    紫檀靈案上,一個靈牌。


    “烈明鏡”三字刻在靈牌之上。


    前來吊唁的賓客中,有許多曾經參加過一個月前戰楓的婚宴。那時的烈火山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烈明鏡朗聲大笑,滿麵紅光……


    這樣快,已物是人非。


    烈明鏡的大弟子戰楓、三弟子姬驚雷身披麻孝立於靈前。


    姬驚雷俊容憔悴,朗目中有隱隱的血絲,他的胡須仿佛突然長了出來,有種頹廢潦倒的感覺。


    戰楓卻很冷靜。


    如常的冷靜。


    他靜靜站著,眸底一片冰冷的深藍,身軀挺直如劍,右耳的藍寶石泛出幽黯的光芒。


    裔浪亦在堂前。


    他的頭垂得很低,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的神情。


    慕容一招神情肅穆地接待前來的客人。


    淩冼秋和其他的堂主們站在稍靠後的位置。


    靈堂中來客很多,有幾百人之眾,武林中各門各派皆有前來。


    人雖多,可是堂中寂靜非常。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


    當午後的霧氣漸漸散開。


    莊外一直等候的弟子忽然顫抖著揚聲高道:


    “小姐回來了!”


    眾人向靈堂門口望去!


    一個月前戰楓婚宴中,烈明鏡曾當眾宣布——烈如歌將接掌烈火山莊。可是,這樣一個不足十七歲的少女,果真能夠繼任天下第一莊莊主的位子嗎?


    這樣一個少女,會將天下武林引往怎樣的方向呢?


    雪白的綾幔在冬日的寒風中“呼呼”地揚舞!


    那紅衣少女的臉色比白綾還要慘白!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眼睛睜得極大!


    她瞪著靈案上的那個牌位,嘴唇一霎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這一路上,她在想,會不會,會不會這隻是一個可怕的玩笑,是他們在騙她,是爹太想念她了,所以才開的玩笑。雖然爹從來不曾同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可是,或許是爹心血來潮呢?如果是那樣,她會撲進爹的懷裏痛哭,責怪爹為什麽要這樣嚇唬她,然後,等她生完氣,她就會答應爹,她永遠永遠不要再離開爹了……


    她什麽都不想要了。


    她隻要她的爹。


    慕容一招沉步走到她身邊,將一件麻衣披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想說些什麽,終究卻隻是歎了口氣。


    如歌的身子顫了顫。


    望著靈牌上爹的名字,她的瞳孔漸漸緊縮,眼底僅存的光亮一點點消逝。她向前走了幾步,腳步是虛浮的,象在噩夢中無措的人。可是,待她走到靈前時,背脊已經挺直,不見一絲顫抖。


    偌大的靈堂鴉雀無聲,香燭的火光忽明忽暗。無風自舞的白色靈幔下,隻有一個孤零零的靈牌和一個白瓷的小壇子。


    “爹呢?為何隻有一個靈位?”


    她的聲音很靜。


    烈火山莊眾人神情皆是一黯。


    裔浪依然低垂著頭:“莊主的遺骸盡在白瓷壇中。”


    如歌轉過頭,目中透出寒光:


    “為何?”


    旁邊的慕容一招暗暗吃驚。原以為如歌會驚惶失措,或者暈倒當場,但她的自持與氣勢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裔浪垂首道:“爆炸中,莊主的遺骸變為灰燼。”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靈堂裏寂靜得令人窒息。


    如歌的嘴唇煞白發青:“調查清楚了嗎?是誰做的。”


    裔浪微微抬起頭。


    他灰色的瞳孔隻有針尖般大。


    “當夜三更時刻,莊主練功的密室發生爆炸。已查出爆炸是有人引爆了六顆威力極強的火器所致。”裔浪頓一下,眼中閃過尖銳的恨意,“經查證,那些火器是由江南霹靂門秘製。”


    靈堂中江湖群豪陡然倒吸口涼氣!


    江南霹靂門。


    武林新崛起的門派,近幾年發展極快,在江南一帶已有霸主之像。霹靂門擅使各種火器,威力驚人,殺傷力強,其他門派輕易不願與之為敵。霹靂門掌門人雷恨天陰厲狂妄,喜怒無常,曾多次挑釁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城。


    如果烈明鏡之死果然與江南霹靂門有關聯,那麽,天下勢必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如歌的眉頭皺了皺。


    她望向爹的靈位,沒有說話。


    這時,裔浪的眼睛又閃過一道暗光。


    “小姐,在您回莊之前,烈火山莊各堂堂主商議決定了一些事情。”


    如歌點頭,表示她在聽。


    “莊主曾經宣布您為山莊的繼承者,我等不敢有違。”裔浪道,“隻是莊主此去突然,小姐素未有經驗,我等商議——”


    如歌看著他。


    “裔堂主,有話請講。”


    江湖群豪屏息靜觀其變。


    裔浪沉吟道:“戰楓身為莊主大弟子,做事果決沉穩。不如由他暫代莊主之職,他日再轉交於小姐。”


    猛烈的寒風卷著霧氣衝開靈堂的大門,烈烈地灌進來!


    白幔狂烈地翻舞!


    香燭驟然一黯!


    堂內陰沉得象黑夜。


    如歌的眼珠異常沉靜,她靜默著,目光向各堂堂主掃去。


    堂主們有的避開了視線,有的麵無表情,有的稍有愧色,有的漠然回視。


    這時,忽然一個聲音——


    “師妹確實需要大家的扶助,不過,戰師兄也不必擔著代莊主之名。”


    說話的竟然是滿麵胡須略帶憔悴的姬驚雷!


    姬驚雷凝視著始終一言不發的戰楓:“師兄,協助師妹接管烈火山莊,師父九泉下亦會欣慰。”


    戰楓恍若沒有聽見。


    他幽藍的卷發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中微微飛揚,右耳的寶石幽藍深諳,冰冷的唇邊卻隱隱有抹冷笑。


    裔浪的眼神仿佛是死灰色的:“戰楓隻有代莊主之職,許多事情才方便處理。”他又淡淡望向如歌,“不知道小姐的意思……”


    如歌身上披著麻衣。


    麻衣下原本的紅裳早已褪盡了昔日的鮮豔。


    她筆直站在爹的靈前。


    她的雙眸似乎十分的平靜。


    可是——


    她的手指僵硬發青。


    靈堂中,江湖群豪等著烈如歌的回答。


    她的睫毛輕輕揚起,在幽暗的燭光下,映出一片美麗的陰影。她凝望著冰冷的戰楓,宣布——“從即日起,戰楓接任烈火山莊副莊主之位,擁有一切事情的處置權。”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


    天空似乎總是灰色,樹木落盡了葉子,淡黑的枝丫在連日不散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地麵覆著薄薄的冰霜,踩上去輕微作響。


    烈明鏡去世已有半月。


    烈火山莊內依然一片縞素,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輕,象是惟恐驚擾到什麽。


    每天都有各地分堂分舵的首領趕來,聚萃堂中整日在商議著事情。戰楓鮮少說話,他總是沉默地聽,最後將他的決定告訴眾人。各首領原本極不習慣,因為烈明鏡在時總是談笑著與他們溝通,而戰楓未免太過冷漠陰沉了些。


    可是,一向握有重權的青火堂堂主裔浪對戰楓甚為恭敬,對不滿戰楓的言行懲罰極嚴。漸漸地,再沒有人輕易對戰楓有微詞了。而且,名義上繼承莊主之位的烈如歌自回莊後一直身體不適,沒有過問莊內的事務。她的莊主身份,仿佛隻是一個名稱。


    時日一久,眾人發現戰楓行事作風雖然冷酷獨行,可是也十分有效,烈火山莊在武林中的影響和地位似乎比烈明鏡時期還要強盛。漸漸,一提起烈火山莊,每個人想到的都是“戰楓”兩字。


    竹林中。


    沒有陽光。


    清冷的石桌上,茶的熱氣已經淡淡散去。


    如歌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拂弄,她的目光悠長,好像在想些什麽,唇邊有清茶一般淡遠的笑意。


    忽然,她咳嗽起來。


    肩膀咳得微微發抖,素白的衣裳裹著她單薄的身子,她咳得似乎連肺都要嗆出來。


    蝶衣急得眼淚打旋,她衝過去用厚厚的鬥篷包住如歌,連聲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了好不好?這裏太冷了,你會受不住的!”


    如歌咳著拍拍她的手,微笑道:


    “總在屋裏很悶。”


    “可是……”蝶衣心痛如割。她知道,這個竹林是莊主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小姐經常同莊主在這裏品茶談笑。


    如歌用力忍住咳嗽,道:


    “蝶衣姐姐,你們先回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蝶衣驚慌地搖搖頭:“不可以!”


    薰衣走上來,扯扯蝶衣的袖子,溫婉道:“我們走吧。心裏的傷痛如果不宣泄出來,一直積壓著,恐怕對身子更不好。”小姐這一場風寒,已經持續了十幾天,她的咳嗽日益加重,麵色越發蒼白。


    幾聲輕咳逸出來,如歌感激地笑:


    “謝謝薰衣姐姐。”


    蝶衣別過頭。她不能看小姐笑。不知為什麽,小姐每每微笑,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底在流血。


    薰衣輕輕將蝶衣拉走了。


    竹林中隻剩下如歌。


    冬日的竹林。


    竹葉稀疏了很多。


    竹子卻依然青翠,如往日一般青翠。


    風穿過竹林“沙沙”地響。


    ……


    ……那一日……


    ……她向爹望去,然而沒有看到爹的表情。……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發,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那一次。


    竟然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歌閉上眼睛,冰冷的茶盞緊握在她冰冷的手心,素白的鬥篷襯得她恍若冰天雪地裏沒有一絲暖氣的雪雕。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可以向爹撒嬌。


    如果她知道。


    為什麽,一切這樣突然……


    她將頭埋在胳膊裏,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她瑟縮著,整個人仿佛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如果,她變成一個孩子。


    爹會不會笑著走出來,告訴她,那隻是一個玩笑。


    竹林中有響動!


    她騰地跳起來,膝蓋撞到了旁邊的石凳,她顧不得尖銳的疼痛,大驚地回過頭,眼睛刹時明亮得可怕,象有千萬隻火把在燃燒!


    爹!


    帶著哭聲的呼喊卡在喉嚨裏……


    如歌的身子一寸一寸冷掉。


    素白的鬥篷滑落在地上。


    那是戰楓。


    深藍的布衣,幽暗的寶石,在颯颯的竹風中,他濃黑的卷發閃著幽藍的光澤。他望著如歌,離她有七八步的距離,眼中有一種隱隱閃動的感情,卻看不大清楚。


    見到如歌忽然轉過身來,目光灼熱地望著他,然後光芒熄滅……


    他的雙手驟然握緊。


    如歌掩住嘴唇,輕輕咳嗽:“你來了。”


    戰楓道:“是。”


    “有什麽事情嗎?”


    “已經得到了證實,江南霹靂門共製出九枚‘麒麟火雷’,師父密室外被引爆的正是其中六枚。”


    “怎樣證實的?”


    “霹靂門專管製作火器的風長老承認了。”


    “風白局?”


    “是。”


    如歌又是一陣咳嗽。


    “風白局不是在兩個月前已被逐出霹靂門了嗎?”一個被驅逐的長老,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戰楓凝注如歌,她咳出兩頰病態的暈紅。


    “是。”


    如歌待咳嗽輕些,抬起頭來,望住他:


    “爹的死,確實是霹靂門所為嗎?”為什麽她總是覺得有股莫名的古怪,似乎一切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簡單。


    戰楓的瞳孔漸漸縮緊。


    “你在懷疑我。”


    他的聲音冰冷如刀。


    風,穿過竹林,竹葉颯颯而響。


    如歌坐回石桌,倒一杯茶。


    茶盞冰涼。


    茶冰涼。


    她仰首正要飲下。


    戰楓握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覆在她的手上,輕輕讓她打了個寒顫。


    “你病了。”他的聲音仿佛是僵硬的,“茶冷傷身。”


    她和他許久未曾離得這樣近。


    他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她怔怔望他一眼,將茶盞放回石桌,然後微笑道:“不妨事的。多謝你關心。”


    疏遠淡漠的口吻。


    戰楓眼底的深藍如狂暴的大海。


    如歌輕聲道:“我怎麽會懷疑你呢?”她笑著,靜靜瞅他,“難道我還會懷疑,爹是被你害的不成?”她微笑得好像在說一個笑話,眼眸卻細細打量著他的神情。


    戰楓亦望住她。


    深藍的身影倔強而孤獨。


    如歌扶住額頭,輕歎道:“霹靂門嫌疑最大。如果你確認是他們,接下來會怎樣?”


    戰楓冷道:“徹底摧毀。”


    如歌笑了。


    “好。”


    她的笑容仿佛竹葉上的雪,有說不盡的清煞。


    “我也決不會放過殺害爹的人。”


    接著,兩人似乎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靜默一會兒。


    如歌捧起石桌上的茶具,那是爹生前最喜歡的茶具。她站起身子,對戰楓道:“沒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他點頭。


    如歌的長發散在素白的衣裳上,有驚人的單薄。涼風一吹,她禁不住又輕咳起來。


    忽然——


    戰楓彎下腰,將她方才滑落地上的白色鬥篷撿起,披在她的肩膀。


    如歌怔住,腳步微微一慢。


    “大夫開的藥方,要按時吃。”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聲音輕不可聞。


    竹林的風吹揚起她的裙角。


    她終於還是沒有回頭。


    “多謝。”


    她離開了竹林。


    戰楓的身影在午後的寒風中,深藍孤獨。


    翌日,烈火山莊公告天下——


    江南霹靂門以秘製火器暗殺前莊主烈明鏡,自此但凡繼續與其有交往的門派均列為本莊之敵,且,霹靂門長期研製殺傷力驚人的火器,為害一方,其野心為武林安寧帶來極大的隱患。故,烈火山莊提請江湖各門派一並攜手清整霹靂門,重還武林安寧。


    此公告一出,天下無刀城率先響應。


    天下無刀城選派出色弟子三百人供烈火山莊調遣。


    江南十八塢、水船幫、崆峒派、青城派等亦積極響應,表示一切行動聽由烈火山莊指揮。


    頃刻間。


    江湖中大變已生。


    是夜。


    窗外明月清輝。


    窗內一燈如豆。


    柔柔的火苗輕盈跳動,將纖細的身影勾勒在淡白的牆上。


    如歌沒有睡下。


    她披著厚厚的鬥篷,手握一卷書,輕輕咳嗽著。她的臉龐日見消瘦,單薄的肩膀仿佛輕輕用手指一觸就會碎掉。


    薰衣往暖香爐裏多添些炭,輕聲道:“還不睡嗎?”


    如歌笑一笑,眼睛依然看著書:“還早。”


    “藥吃了嗎?”薰衣望一眼香案上的紫砂藥盅。


    “啊……我忘了……”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


    薰衣摸摸藥盅,道:“有些涼了,我重新熱過再送來。”


    “不用!”如歌斟出一碗,“涼些也沒有關係。”反正她已經喝了許久的藥,都未曾見好。


    薰衣沒有讓她喝,動作很輕柔,卻很堅持:


    “藥冷傷身。”


    如歌搖搖頭。


    恍惚間覺得她好像在哪裏聽過很像的一句話……


    ……


    ……“茶冷傷身。”……


    ……戰楓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


    薰衣捧起藥盅,忽然臉上閃過抹奇特的神情:


    “我聽丫鬟們暗地裏說——”


    如歌見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笑咳著問:


    “怎麽?”


    薰衣凝視她:“聽說,這幾天的藥都是楓少爺親手煎的。”


    如歌一怔,然後失笑:“亂講,楓師兄那麽忙。”


    薰衣輕輕皺眉:“其實,楓少爺他——”


    屋門“呼”地一聲被推開!


    黃琮興衝衝闖進來,臉頰被寒風凍得通紅,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芒。


    如歌和薰衣都看向她。


    如歌咳道:“怎麽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黃琮喜得張口欲言,然而終於忍住,對薰衣笑道:“薰衣姐姐在收拾藥碗嗎?”


    薰衣溫婉道:“是。我先出去了。”


    她走後,將屋門輕輕關上。


    如歌放下手中的書卷,笑道:“神神秘秘的,還不快說!”


    黃琮湊到她的耳邊輕語幾句。


    如歌大驚!


    她立時站起來,瞪住黃琮,震驚到說不出話。


    寂靜的月光。


    淡淡飄起少許夜霧。


    乳白的夜霧月光下嫋嫋如煙。


    幾點星光。


    在夜空中溫柔璀璨。


    青色的衣衫在夜風中吹揚。


    木輪椅上,一雙修長略顯蒼白的手。那雙手雖蒼白,然而映著樹林中灑下的月光,仿佛有玉般的光蘊。


    螢火蟲飛鬧在他的膝前。


    盈盈的光芒是另一片柔美的星光。


    他閉著眼睛。


    挺秀高潔的鼻梁,染著一路趕來的風霜。


    有些疲倦。


    可是,他終於來到了這裏。


    腳步聲象又驚又喜的心跳……


    向青衣男子的方向奔來……


    他沒有聽見。


    依然閉著眼睛,輕皺的眉頭象在思念某個心底最牽掛的人。


    她獨自承受了那麽多的傷痛。


    他卻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螢火蟲“撲撲”飛起來!


    一個雪白的人影風一般衝進他的懷裏,緊緊攥住他的衣衫,仰起小臉,眼睛亮得可怕,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在眼睛裏燃燒!


    “你——”


    她緊緊地望著他,隻覺胸口一片火燙,象奔波疲累已久的人終於找到了家,一時間竟再也說不出話。


    他睜開眼睛,眼底一片心痛的憐惜:


    “我來晚了。”


    她竟然消瘦了那麽多,兩頰有著病態的暈紅,嘴唇也有些幹裂。她穿著素白的衣袍,鬢旁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雙眸那樣依戀地望著他,就像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脆弱的淚光悄悄凝聚。


    他摸摸她的腦袋:


    “風寒好些了嗎?是否還咳嗽的厲害?”


    她癡癡望著他:


    “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應該在南方與倭國的軍隊作戰,怎麽可能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


    玉自寒凝視她:


    “不放心你。”


    這一句話。


    她的淚水流下來。


    從聽說爹的噩耗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感情都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沉沉壓住,透不過氣,無法呼吸。可是,在他身邊,她不用扮成那樣堅強。淚水淌過臉頰,一直一直滑落下,浸得她的臉刺痛。


    她哭著,抓緊他的雙手:“你知道嗎,他們說爹死了。”她慌亂地搖著頭,“我不相信啊,怎麽會那樣突然就死去了呢?!離莊前,爹還是好好的,對我笑,那麽疼我,怎麽會一轉眼就已經死去了呢?”


    她的眼淚狂亂:“我一點也不相信!”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狂亂地盯緊他:“爹沒有死!!你看就隻有一壇骨灰,為什麽要說爹死了呢?!!他們都在騙人對不對?!”


    她哭得咳起來。


    他將她抱得更緊些,輕拍她嗆咳的背。


    她哭得全身顫抖:“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爹的臥房、書房、竹林、湖邊、小路、楓林……到處到處我都找了,可是……沒有爹的氣息……我感覺不到爹……”


    她眼眶紅腫,淚水驚恐:“我感覺不到爹了!!你知道嗎?我忽然覺得我真的真的永遠再也見不到爹了!!”


    樹林中。


    如歌放聲大哭。


    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點點暈亮林中的他和她。


    她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眼淚和鼻涕在他的衣裳上泛濫成災,她像個恐懼的孩子,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淚水漫過她衣襟裏的冰花……


    她悲痛絕望的哭泣沁入晶瑩的冰花……


    冰花仿佛也痛了……


    憂傷的光芒幽幽自冰花幻出……


    昆侖之巔。


    亙古的冰雪耀眼生光。


    月光照在那個冰洞。


    刺骨的寒氣,千萬年的冰雪。


    世上沒有人可以忍受那樣殘酷的冰冷。


    隻有一種感情。


    聖潔而無暇的感情。


    可以使琉璃般美麗的晶體幻幻重生。


    夜空中,冰芒仿佛自遙遠的地方而來。


    那冰芒凝結著淚水……


    穿透厚厚冰層中絕美的晶魂……


    冰芒中的淚水……


    晶魂痛苦地震動了……


    她的淚嗎?


    是的。


    她為什麽那樣悲傷……


    她病了嗎?


    是的。


    冰層下的晶體掙紮著,令世間萬物屏息的美麗容顏幻幻而出……


    你知道代價嗎?


    凝淚的冰芒似在歎息……


    冰層漸漸有了一絲裂紋。


    可是,她在流淚啊……


    月光下的樹林中。


    玉自寒抬起她淌滿淚水的下巴:


    “師父如果確實已然去世,你會怎樣?”


    她驚怔。


    眼淚怔怔滑下。


    他用絹帕擦拭著她的淚:“師父生前最疼愛的是你,看到你如此難過,隻怕比你還要傷心。”


    “他看不到了。”她別過臉。


    他歎息:“可是,還有我啊。”絹帕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歌兒,你知道當我聽說你生病了,心裏多麽焦急嗎?”


    她低下頭。


    “師父去世,我也非常難過。”他的聲音沉痛。自他五歲起,就來到烈火山莊,師父對他而言如同另一個父親。


    “但是,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他溫柔地擦幹她最後一滴淚水,“方才大哭一場,應該將心裏的痛都發泄出來了。那麽,以後就不要生病了,好不好?”


    他凝視她,眼底那麽擔憂。


    停止了哭泣,涼風一吹,她咳嗽起來。


    玉自寒將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道:“如果你沉病不起,知道我會多難過嗎?”


    她仰起臉。


    他用大氅將她裹得緊緊的:“歌兒……”


    螢火蟲的光芒跳躍輕盈。


    昏黃的熒光。


    皎潔的清輝。


    他俯身抱起她,憐惜地嗬暖著她。


    半晌,如歌在他懷裏動一動,望向他,努力去微笑:“我知道。師兄,我會堅強的,我隻在你的麵前哭了啊。”


    他拍拍她:“哭完就嚐試著不要那麽傷心了。”


    “……嗯。”


    “病要快些好起來。”


    “……嗯。”


    “這才是好歌兒。”


    他寵惜地又拍拍她的腦袋。


    她吸口氣,道:“師兄,我不會讓自己一直生病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神態的鄭重令他仔細去‘聽’。


    “爹的死,我始終覺得有蹊蹺。”她慢慢道,“楓師兄認為是江南霹靂堂所為,可是……”


    “哪裏不對?”


    她緩緩搖頭:“我也說不上來,或許過段日子會有些頭緒。而且……”她遲疑道,“裔堂主和楓師兄……”爹在世的時候,她一直感覺裔浪對戰楓是有所敵視的,並且戰楓一向是躲避她的。可是近日來……


    玉自寒思忖良久。


    然後,他道:“歌兒,同我走吧。”


    如歌微怔。


    他的目光中有說不盡的牽掛:“烈火山莊情勢複雜,我又無法在你身邊。你雖是師父親命的莊主,但從未插手過莊中事務。”


    “你怕我有危險嗎?”


    他沉吟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天上的月亮如銀盤般皎潔,淡淡的霧氣仿佛一層嫋嫋的白紗,螢火蟲不知何時已然飛走。


    樹林裏十分安靜。


    如歌安靜地思考。


    她終於搖搖頭,苦笑道:“真的很想同你走,我從未想要做這個莊主。不過,爹將烈火山莊交給了我。”她咬住嘴唇,眼睛漸漸變得明亮,“烈火山莊已與江南霹靂門正式為敵,武林中即將血雨腥風。這時刻,我無法離開。”


    玉自寒似乎早就知曉她會如此決定。


    雖然,他想要將她帶走,讓她遠離武林中的紛擾。可是,無論走到哪裏,隻要世間有人,便會有無盡的問題需要麵對。


    他想要保護她,讓她永遠沒有憂愁。


    然而,她已經長大。


    如歌握住他的手,輕輕晃一晃,微笑:


    “不要擔心我,我會保護自己。”


    她的笑容明亮:


    “我是爹最值得驕傲的女兒。”


    兩個時辰後。


    待玉自寒離開樹林,風塵仆仆又趕往回遠方時,已經是那一夜最黑暗的時分。


    黃琮扶著如歌,好奇地打量她:“咦?隻是這一會子,你的氣色卻像是好多了。”


    如歌微咳道:“哪裏有這麽快。”


    黃琮笑得慧黠:“我就知道,王爺此一來,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什麽啊,說的她好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樣。不過,方才在玉師兄懷中痛哭一番,心中的鬱痛確實舒緩了好多,腦袋似乎也清爽了些。


    兩人慢慢走著。


    玉自寒此次趕來,實與軍紀相違,所以甚是隱秘。她們出來相見便也沒有乘轎坐車,好在樹林離烈火山莊的後院很近,說話間,便也就到了。


    沿莊中蜿蜒小路而來。


    小路邊是湖。


    湖中的霧氣愈發濃重。


    月亮似乎被遮掩住了。


    夜色漆黑起來。


    黃琮邊走邊搓著手,嗬氣道:“太冷了,簡直要把人的手都凍掉了!”


    如歌將暖手抄塞給她。


    “那怎麽可以,你還在生病呢!”


    如歌把鬥篷裹得緊些:“我比你穿的厚,不冷。”


    黃琮連聲稱謝,把手伸進暖和和的狐皮手抄裏,吸吸凍紅的鼻子,道:“這麽冷,除了咱們,莊子裏怕是沒有人走動了……”


    如歌的目光突然向左前方望去。


    腳步停下。


    喃聲道:“不一定。”


    夜色中的湖,霧氣升騰。


    茫茫的白霧,在漆黑的夜色中神秘詭異。


    湖邊,有兩人。


    一人藍衣、卷發、右耳的寶石隱隱閃光。


    另一人紅衣、赤足、長發幾乎可以散到地上,他指間一隻精美的黃金酒杯,好似在大聲笑著,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


    小路上。


    如歌扯扯黃琮,向紅衣人指去:“你能看到他嗎?”


    “能啊!”黃琮笑道,“最近戰公子好像總是徹夜不睡,聽丫鬟們說,他經常在那個荒廢的荷塘邊靜坐整晚。”


    如歌怔了怔。


    然後,她歎道:“我是問,你可以看到那個紅衣人嗎?”


    “紅衣人?”


    黃琮瞪大眼睛,向夜幕中看去,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笑道:“你眼花了嗎?那裏隻有戰公子,明明穿的是藍衣,怎麽會是紅衣人呢?”


    如歌詫異道:“你看不見嗎?”這紅衣人每次出現都如鬼魅一樣。


    “什麽都沒有,我看什麽,”黃琮嘟囔道,忽然,“哎呀,戰公子好像看到我們了!”


    戰楓自湖邊轉身。


    遠遠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歌身上。


    他望著她裹著白色鬥篷卻依然顯得單薄的肩膀,微微紅腫的眼眶和臉頰上殘餘的狼狽淚痕。


    戰楓走來,離如歌隻有一步的距離。


    “你哭過?”


    他的聲音低沉,目光很緊。


    如歌忽然覺得臉上的淚痕微微刺痛。


    她避開他的視線:“我要回去了。”


    “你方才去了哪裏?”


    戰楓問道。


    如歌輕咳,拉緊素白的鬥篷,慢慢抬起頭,道:“楓師兄,我有些累,想要回去。”


    戰楓僵住。


    半晌,望著她,他的眼底緩緩沁出一抹柔和的藍。


    “風寒未愈,不要太晚睡下。”


    如歌暗自詫異,戰楓向來固執,如果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不會輕易放棄的。她不禁看了他一眼,卻正好碰觸到他深藍的眼眸。


    “多謝。”


    她轉身欲走,終於忍不住又向湖邊那個紅衣如血的人望去。


    深夜的湖水白霧嫋嫋。


    紅衣人仰首飲著杯中酒。黃金酒杯精美小巧,在夜色中閃閃生光,那酒杯應該盛不下太多的酒,可是他恍惚已有了薄薄的醉意。


    赤足踏在寒冷的地上。


    血紅的衣裳被夜風吹灌得烈烈揚舞。


    “他是誰?”


    如歌望著紅衣人。


    戰楓的瞳孔驟然緊縮!


    紅衣人仿佛聽到了如歌的聲音,微微側過臉來。


    蒼白透明的肌膚,好像曾經在地獄中與惡魔朝夕相處;薄薄的嘴唇鮮豔如生命中噴湧出的第一縷鮮血。


    眉間殷紅的朱砂痣。


    眼睛裏恍若蘊滿了最浩瀚的深情,然而,若仔細看去,那裏麵其實卻是殘忍的冷漠和無情。


    小路上,黃琮用力揉揉眼睛。


    為什麽如歌總是認為湖邊有“紅衣人”呢?那裏分明隻有一團白色氤氳的霧氣。


    戰楓的聲音很古怪:“你……可以看見?”那人設下的結界,世間本是沒有人可以穿透的。


    湖邊。


    紅衣人亦打量著如歌。


    素白的鬥篷,消瘦美麗的臉龐,眼神倔強而明亮,似乎才哭過,頰上有些淚痕。


    她不應該穿白色。


    紅衣人拈起酒杯,朝如歌遙遙一舉,聲音如湖底的水波般柔雅魅惑:


    “我是暗夜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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