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玹一直緊緊盯著女人的麵孔,直到對方伸出手揉了揉她頭發,叮囑了一聲讓她先乖乖去把作業寫了,轉身走向廚房。她喉間一緊,這才意識到那個一開始就纏在脖子上的東西。


    她伸手扯了扯,沒扯下來,那東西反而扒得更緊了。


    秋玹低下頭,一雙滿是不加掩飾惡意的灰色眼瞳與她對視。


    “……”


    秋玹:“草。”


    正走出廚房的女人(大驚失色):“囡囡你說什麽!”


    秋玹:“……我沒說話。”


    頓了頓,她再次開口,“我想吃雞翅……媽。”


    “你吃屁吧。”女人拿了碗碟又拐進廚房,“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來來來要麽你進廚房燒個菜來伺候我。”


    “……”


    脖子上那坨不可名狀的糊糊獰笑兩聲。“秋玹,這就是你一直在渴望的親情嗎?看看,多麽的不堪一擊,她並不是真的愛你,你隻是她意識下誕生的一個延載體,你……”


    秋玹:“你因為話多而挨得打還不夠多嗎?”


    趙以歸:“……”


    半小時後,秋玹吃完飯並承諾自己會好好寫作業。她避開女人的視線重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裏,嘴角抿起從袖口裏摸出之前在廚房藏的水果刀。


    脖子上的那一坨,糊糊一樣死皮賴臉黏著但不知道什麽原理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的東西,見狀哼笑了兩聲。“沒用的秋玹,你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嗎?”


    秋玹麵無表情地對著糊糊灰色的眼睛刺了下去。


    刀尖像是被裹挾在一團史萊姆中,又像是在刺下去的一瞬間被無效化。她試了很多種方法,發現似乎真的沒有辦法將這團趙以歸的不知道是什麽意識體給剝離開來。


    糊糊在剛開始的勸說無果後一直冷眼看著她動作,等到終於歇了心思停了手,又開始肆無忌憚地狂笑。“我說什麽來著,秋玹?你以為就憑你現在這幅人類幼崽的身體,能把我怎麽樣?”


    “夢魘作用在你身上的時間通過之前種下的連接,把我的時間也給倒退了。”


    秋玹原地坐下,閉著眼睛仔細回憶幾瞬之前的場麵,這樣道:“我們現在處於一個類似於……時間隔層一樣的東西裏麵?”


    趙以歸仍在不依不饒地嘲諷。


    祂的聲音突然被扼住了,僵持得發不了聲。眼睛轉了轉凝到脖頸主人的身上,才發現看過來的那雙黑色瞳孔中情緒淡漠到驚人。


    “就算是支配者,在虎落平陽之後,是不是也需要有所收斂?”秋玹反掐著自己脖頸上那團虛弱的意識體,淡淡道:“你真以為,自己現在還是什麽高高在上的死神?”


    手下不可名狀觸感的糊糊整個都僵硬了,就算失去麵目,秋玹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來自趙以歸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殺意與怨毒。但她始終無動於衷,甚至手指的力道還加重了幾分。


    在這麽一段時間裏,她已經足夠確定死亡現在虛弱到什麽程度了。


    別說化身,連自己的本體都已經維持不了,能夠確保這坨不知道是什麽的意識體凝聚著不消散,恐怕就已經耗費了祂大半的心力。


    “我不知道夢魘那邊是出了什麽差錯,但至少現在看來,整體計劃都是順利的。”


    見房間裏那漫天的殺意死氣已經揮舞到一個極限的範圍,秋玹才收了手指的力道,另一指尖在地板上輕點著。


    “所以現在我要做的僅僅就是脫離這個時間夾層,然後想辦法殺了你就是了,趙以歸。”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糊糊終於再次嗤笑出聲。


    趙以歸:“憑你嗎?行啊,我等著。”


    ……


    自那日雙方互相放過狠話之後,秋玹已經在這個地方待了半個月。


    她現在無比確定這就是在曾經的那段時光裏“秋玹”真正經曆過的人生,包括這個家,包括她媽,包括那些作業,包括近乎所有的一切生活。


    夢魘作用在死亡上的時間出了點問題,通過她之前種在趙以歸本體上的種子,將秋玹帶回了九歲那一年。


    再確切一點說,八歲十一個月。


    這還是在她媽提前半個月要興致衝衝給她訂生日蛋糕的時候才想起來的,不然就秋玹現在這個情況,誰會有空還惦記著要過自己九歲的生日呢。


    值得慶幸的是,原本秋玹每天還在擔心趙以歸的那坨意識體會慢慢地自我恢複,又重新變強。半個月後她發現自己多慮了,因為她眼睜睜看著那坨糊糊一點一點消瘦下去,就連唯一那雙灰色眼睛,也逐漸逐漸黯淡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秋玹高興得在地上連做了二十個波比跳。


    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必舉著喇叭向全世界的人民分享這一普天同慶的絕世大好消息。


    這天她一如往常的從學校回家,心態已經從重新讀了半個月小學的無奈轉變為習慣。這畢竟是秋玹曾經的一部分人生,當她站在現今的視角再回頭去看那段已經記憶模糊的歲月的時候,那感覺十分微妙。


    甚至更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坐在電影院裏的人。


    雖然周圍的所有人張口叫得都是“秋玹”,雖然重新再走過的一遍真真切切是她自己的人生。


    秋玹走在回家的路上,脖子上趙以歸那坨日漸虛弱的意識體依然不放過任何一個傳銷機會。


    “你看那個中年男人,他今天被老板辭退,欠的房債這個月根本還不上,回到家裏還要忍受妻子的爭吵抱怨。你看啊秋玹,他馬上就要死了,不僅自己要死,還要連累另一個無辜的路人背上巨額意外賠償。這就是你們的人生嗎?可悲短暫,行將就木,麻木又毫無意義。”


    秋玹麵部表情,“你看這個醜陋的糊糊,祂今天依然在慢慢虛弱,說的屁話沒一個人理祂,依然在自欺欺人地自娛自樂。你看啊趙以歸,糊糊馬上就要死了,這就是祂的人生嗎?又臭又長,遺臭萬年,終得報應。”


    趙以歸:“……”


    她懶得再去多說什麽,旁邊路過的阿姨朝她投來怪異的目光,顯然覺得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為什麽要自己跟自己說話。秋玹目不斜視,沿著記憶中那條熟悉的道路往家裏走去,一邊分出一點心思想著能夠脫離這個時間點的契機到底是什麽。


    這一天很快又走到了盡頭,跟以往無數個光陰並沒有什麽不同。


    秋玹站在自己小房間的門口,穿著睡衣的女人彎下腰親了一下她的側臉。


    “早點睡哦囡囡,”女人的語氣也與以往無數個時刻並無不同。“關燈了就不可以躲在被子裏看書哦,眼睛會壞壞的……再被我抓到有你好果汁吃。”


    秋玹:“……好哦。”


    她看著女人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臨進門時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回頭看著秋玹笑了笑。“要是晚上實在怕的話,就過來跟我一起睡。”


    秋玹還沒說什麽,自下午起像是被罵自閉了再沒吭過一句聲的趙以歸瞬間又活躍起來,裂開不知道是從哪裏說話的發聲器官嘎嘎嘎地大笑。


    “你竟然會怕一個人睡覺,哈哈哈哈……你說這事要不要給你捅到絕境去?我去通知幾個我的信徒將消息散布出去,然後……”


    “媽咪晚安。”


    秋玹利落關上了門,耳邊自動屏蔽了聒噪無比的笑聲——她算是發現了,在感知自動判定原本極端危險的東西失去了最基本的威脅能力之後,原本聽在耳朵裏毛骨悚然的話語也就不過用“聒噪”來形容罷了。


    說白了,人的本能就是這樣。


    她聯想到之前沈驚雪說過的那個,森林野獸與人的故事。“人”在被創造之初,所賦予的本能認知就是,“獸”是掌控者,是森林裏至高無上的神,所以“人”根本不會想著要去“背叛”要去取代“獸”成為神明,因為那個時候“人”的意識裏甚至沒有這個概念。


    然而當有一天,當足夠冗長的時間都被埋沒在了長河裏,當“人”發現,“獸”在一天天的耳濡目染中,竟也逐漸學會了模仿人的情緒而生活。這讓“人”感到怪異並且狂喜,因為這說明了,兩者正在同化。


    好像雙方逐漸不再是仰望與俯瞰的關係,而一步步趨近平等,甚至是……瀆神。


    於是在“人”的感官認知裏,那種“絕對臣服”的本能就開始發生轉變了。


    因為“人”就是這樣的,當人認為神跟自己也不過是相似的組成,當人發現神也會有弱點,神也好像不是全然的無法擊破,當人幻想神被拉扯著拖下神龕的瞬間。這個時候,森林中的“獸”,就由高高在上的神祇變為了真正的野獸。


    秋玹垂眼,光線被關閉的瞬間,也遮掩住了眼瞳中所有的情緒。


    她一如往常地洗漱上床,在被子裏躺好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猛地掀了被子坐了起來。


    之前的驀然一瞥並沒有看錯,就在黑暗籠罩的房間衣櫃邊上的角落裏,一具長著公山羊角的重度畸形怪物,就蹲坐在陰影裏冷冰冰地看著她。


    秋玹瞪著那隻怪物,一時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這個時間點已經生活了半個月了,這段時間裏無比確信這就是一個時間的失誤,讓她又重溫了一遍過往的生活。但是這個“過往的生活”裏,絕對不包括超出科學認知以外的任何怪力亂神。


    那怪物是真實存在的嗎?


    秋玹試探性地伸手在床頭櫃摸了個鬧鍾,對準了就朝著那個方向砸了過去。咚的一聲,怪物仿佛被激怒了,咆哮著前肢著地就衝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門外傳來女人的喊聲,大聲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公羊角的怪物憑空消失在黑暗裏。


    “鬧鍾不小心碰掉了!”秋玹朝她媽解釋了一下,外麵又叮囑了幾句早點睡覺,逐漸也沒了動靜。秋玹依然警惕地站在床上,半晌之後,公羊角怪物是消失了,衣櫃裏又傳來咚咚咚的敲打聲。


    脖子上,趙以歸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詭異笑聲配上不知道要伸出來什麽東西的衣櫃,極具心理汙染。


    再接著秋玹就眼睜睜看著密密麻麻的慘白肢體打開了衣櫃,從門裏爬了出來。而趙以歸簡直不去給恐怖片場景配音都可惜了,祂那愈發瘋狂的笑聲配合著無數從衣櫃裏湧出來的斷肢,幾乎讓秋玹懷疑前半個月的原生世界生活都是假的。


    滴著血的斷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秋玹掌心握著一把水果刀,雖然以她現在的小胳膊小腿打不了什麽,至少在絕境的戰鬥本能還是在的。然而就在她已然下定決心揮刀的時刻,斷手不知道碰到了什麽,竟是抽搐著又退了回去。


    它們並沒有退出太遠,圍著床鋪的位置張牙舞爪地舞著,但再近的也探不進來了。


    最開始的時候秋玹以為它們是在畏懼那個變成糊糊的死亡意識體,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的,它們好像隻是單純的,進不來床鋪的範圍。


    “你的生活還真是多姿多彩。”


    趙以歸不遺餘力地開嘲諷,秋玹自動忽略祂的存在。再次觀察了一會床邊上的光怪陸離,靠在枕頭上打算守一晚上。


    她終究沒熬過去。


    還是受了小孩子身體本能的影響,後半夜秋玹就倒在被子裏呼呼大睡,而等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好像半夜圍在床邊的怪物真的隻是一個幻覺。


    接下來的一天,秋玹時刻都在留意著這個世界的異常,卻發現生活的軌跡平淡得不可思議。而正當她略微放下戒心,當天晚上,截然不同又更加精神汙染的怪物竟再一次出現在她床頭。


    她一連經受了幾周的午夜檔汙染,饒是她身體也有點支撐不住。而就在又一個與不可名狀詭物鬥智鬥勇的晚上,秋玹突然想起來了一些往事。


    她想起來,之前她媽媽說的話並非開玩笑。


    在她小的時候……極端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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