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有那麽一瞬間,秋玹都覺得麵前那位雖然貌似狼狽地靠坐在牆上但實則本質上還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都要撕破臉朝她動手了。這種錯覺僅僅是一刹那,男相的神像抬起頭看她,目光裏是一如既往的憐愛與慈悲。


    “那麽,你是從哪裏聽說這個名字的呢?”


    神像的語氣中帶上了點循循善誘,同時,他沒承認卻也沒有否認秋玹脫口的那句“顧蛇”。秋玹自上而下瞥了對方一眼,道:“你不能說話嗎?”


    米莎在後麵拿手肘撞了她一下,示意怎麽一上來就提人家痛處萬一被惹急了怎麽辦。


    麵前神像沉默的時間似乎是更久了些,半晌,他無所謂地牽動嘴角笑了笑,露出旁邊的剝皮老鼠。“是的,很抱歉,我不能說話。”


    他張開嘴,就這樣大方而冠冕堂皇地給所有人看他口中截斷了的半根舌頭。這樣正大光明的態度反而令人不禁心生疑慮。


    這和秋玹原來所預想的不一樣。


    事實上,從一開始秋玹就不相信什麽永不熄滅的太陽這種說辭。眼前的男相確實是做了很長一段時間與“夜晚”邪神抗衡的守護者,這並不能代表他就是全然的“正義”。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廟的時候,或許很多人都已經忘了第一次祭拜神像時看到的東西。


    女人的手裏拿一匹染血的紅布,男人手裏拿的是,長釘。


    從看到男相手裏拿著的長釘的那一瞬間起,秋玹從此就對這個太陽的象征持懷疑態度。單是這一枚長釘已經能代表太多東西與隱喻了,尤其是在十幾分鍾之前親眼看著那些人將新娘活活釘死在棺材裏。


    秋玹沉默著沒說話,她現在在等,等一個男相佛暴起發難的機會。


    隻是就好像與邪神的糾纏當真燃燒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現在高高在上的神像斜靠著牆麵坐在地上,一時竟宛如強弩之末。


    “其實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秋玹幹脆也直接原地在地上坐下,避開了流淌在墓裏從女邪神身下滲透出來的黑血。“‘紅妝’指的是新娘這毫無疑問了。但如果對於江嵐景來說,瞎子是那個放火燒了禮堂的‘常棣’,對於左嵐來說,顧蛇是燒禮堂救她出來的‘常棣’,那麽新郎呢?這三句唱詞裏麵,每一句都在重複著‘賀新郎’,但是‘新郎’這個角色竟然一次都沒有出現在大眾視野裏。”


    “新郎到底在哪裏,又或者說……新郎這個角色真的存在嗎?”


    坐在地上,秋玹視線與眼前貌似奄奄一息的“神明”平視著。在說這話的時候,她沒有錯過一絲對麵人的神情,卻發現男人始終是一副低眉慈愛的樣子,哪怕是在聽見新郎這個詞的時候也不曾動搖半分。


    男人道,“你們早就見過‘新郎’了不是嗎?”


    每一個人視線一轉,同時出現在了那間熟悉而悚然的禮廳裏。但從眼前的場景來看並不能判定這是哪一條時間線的記憶,而下一秒,不遠處傳來輕響馬蹄聲,一名穿著大紅嫁袍的男人騎著駿馬往這個方向而來。


    那張臉是熟悉的,秋玹曾經在左嵐的記憶裏看見過,是那個叫做顧蛇的男人。


    顧蛇動作瀟灑地下馬,猩紅的嫁袍衣擺在空氣中擺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他綁好了馬匹往禮堂這邊走過來,端起酒杯與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人敬酒,儼然一副新郎官的做派。


    而那些人的反應,卻不是假裝沒看見,就是一臉看好戲的鄙夷。


    顧蛇穿過禮堂,走到最中央頭戴大紅綢緞的女子跟前。他上前一步想要牽起女人的手,下一秒被驀然出現的媒人與賓客團團圍住,隔離在了一個接觸不到新娘的範圍之內。


    坐在高台上的中年婦人瞥了下麵一眼,冷哼一聲,嘲了句:“你的好兒子。”


    坐在旁邊的男人似是有些尷尬,但在婚禮上也不能做出什麽事來,隻心累地朝下方人群招了招手,示意隻要他不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就隨他去吧。


    顧蛇被人群架到一個相對距離之外,那角度卻是正好直直對著中心左嵐的。於是他也沒去在意周圍人桎梏他的動作,隻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新娘,口中喃喃自語著些什麽。


    直到看到這裏,秋玹終於明白了,原來那些男性行刑官有時在夢境中所代入的根本不是什麽新郎視角,而是顧蛇的視角。是顧蛇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新郎的,代入視角。


    喧鬧了半晌過後,婚禮總算按著正常流程走了下去。雙方父母交流完畢,緊接著,一個布衣打扮的人手捧著一塊東西走了上來,徑直朝新娘走去。


    看到那東西,原本被桎梏住總算安分了一會的顧蛇突然發病似的掙紮,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徑直掙脫了兩個按住他的村民,穿著自己的嫁袍瘋狗一樣朝禮堂中央衝過去。


    他一把掀翻了布衣手中的東西,不顧周圍人瞬間的死寂與倒吸冷氣。他正身麵對著左嵐,說了一句:“夫妻對拜。”


    顧蛇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與之鞠了個對躬,再起來的時候,高堂上的兩人氣瘋了大喊大叫著讓人“把他拖出去!”周圍的村民也在死寂過後大驚失色,看臉上的神情就像得知自家的房子塌了那樣。


    “是我的新娘了。”


    在一切嘈雜震怒情緒的源頭,顧蛇隻看著眼前的紅衣這樣輕聲說道,“再也沒有人會將我們分開。”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再也沒有‘人’會將我們分開。”


    說這話時,腳邊被一把掀開在地的烏木牌位,就靜靜躺在地上。


    “……”


    “嘶,**啊。”眾人從那段記憶中回過神來,咂舌感慨了一句。如若當初左嵐的婚姻是嫁給一個死人的話,那麽看樣子,現在在剛結束的江嵐景的婚禮上,“新郎”沒有出現的原因也是相同的。


    新郎這個角色一開始就不存在,因為是死人。


    “我愛她勝過生命。”低眉的神像坐在地上,狼狽脫水宛如將死之人。看樣子是最後一次將眾人拉入記憶當中徹底耗盡了他最後一絲氣力,現在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怎麽可能看她踏入苦海,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是你們,你們也會選擇這麽做的。”


    秋玹突然想到,那時在高堂上,名義上左嵐的母親嘲諷了對麵一句“你的好兒子”。那麽之後顧蛇放火燒了禮堂無一幸免,死在大火中的人也包括他自己的父親吧。


    她對這樣的情感不予評價,又不免想起了當時在左嵐的記憶中,自己借著左嵐的身份跟他說的一句話。


    這不是愛,隻是欲望。


    正如同他的名字,纏繞在蘋果上的伊甸園之蛇。顧蛇為這樣的欲望走向另一條道路,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變成了現在這樣,不過秋玹覺得她離所謂真相也不遠了。


    他如今,作為金林村的守護神,掌管的白天的太陽,唯一能與邪神對抗的神像,事實並不如表麵上這般光鮮亮麗。


    秋玹是看見過他像條狗一樣在地上爬時候的場景的。他的小腿是怎麽截斷的,舌頭又是怎麽沒的,種種的一切,他們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那我們能走了吧?”秋玹安靜閉嘴聽他回憶完自己作為活人慘痛的一生,才張口道,“之前也說了,我們隻是外來者,不應該插足到這件事情裏來。現在回憶也回憶完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


    “當然,”倒在地上的男相虛弱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們本身就不屬於這裏,回去吧。”


    “還是男相好說話。”米莎嘖了一聲,“雖然知道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但到底比邪神還是強一點吧。如果當初我們選擇了幫女人的話,現在恐怕也不能完整站在這裏說話。”


    秋玹沒有接這話,她跟在米莎身後回頭朝密道裏麵走,背對著墓室的地方,手指交疊在胸前默默比了個手勢。


    絕境通用緊急情況交流手勢,代表極端危險。


    葉情愣了一下,隨即迅速將槍械握於掌心做好準備,季安默念一句,突然抬手將幾名尚且茫然的學生一把關進防護屏障鎖進了密道裏!


    “你跟學生們待在一起保護他們。”秋玹飛快跟葉情說了這麽一句,話音未落,轉身抬手刀尖在眼前劃過鋒芒。通體血紅的血淋麵孔撕咬著手握剔骨刀朝她攻來,而不僅是驟然出現的剝皮惡鬼,下一秒,密密麻麻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湧出來的滲人媒婆也加入了戰局。


    “我就說怎麽可能結局那麽順利!”


    季安大罵幾句抬手射擊,秋玹目光凜著在不斷湧入的混亂詭物中找尋顧蛇的影子,卻發現原本躺著神像的牆角此刻隻剩下了一灘黑紅色的血液。


    雙刀橫斜著揮擊出寒光,見實在捉不住顧蛇她也沒去太過糾結,幾刀在翻湧的詭物中殺出一條血路,徑直朝某個方向衝了過去。


    下一秒,尖利長釘直直朝她眼膜襲來。


    金光萬丈的佛像半懸空著浮於空中,自他袍角下不斷湧出這些滲人詭物,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正在產卵的巨型蜘蛛,詭譎而又荒誕。已經差不多看不出原本作為活人麵貌的男人手持長釘攔在秋玹麵前,慈眉善目卻仍是低垂著的。


    “事實上他們我都可以放走的。”顧蛇這麽說著,“我要他們也沒有用,但是你不一樣。”


    寬大指節虛虛比劃了一下她的腹部,“但誰讓她選中了你呢。我一直在找這個小畜生,沒想到她會選一個外來者作為蘊體,沒辦法,我也隻好選你。”


    秋玹:“原來是你們搞的這東西……我跟你說,你死了。”


    神像愣了一下,隨之大笑起來。“就算我現在的力量因為限製而削弱,但這也是你們絕對不敢想象的力……呃!”


    顧蛇驚異著神情低頭,他胸前的位置徑直破開一個透著金光的大洞,而隨著身體的動作,在胸口以下部位接二連三地開始透光撕裂。


    “不可能,你明明都沒有碰到我,我從來都沒有給你接觸我的機會!”


    “那次在廟裏是你自己湊近的。”秋玹麵無表情將手從沈驚雪的長劍上挪開,將臨時借過來的觸發符紙灰燼揮散。“是你自己嘴裏惡惡心心地說著什麽要給我庇護,然後你就湊過來了。既然這樣那我不給你貼幾張符還真說不過去不是?”


    沈驚雪給的三張開光符紙,不多不少,現在就貼在顧蛇身上開了三個大洞。


    “我這還是挺可以的吧。”目睹這一切,沈驚雪笑嘻嘻湊過來自賣自誇,被後者白了一眼讓他好好打架別劃水,說著,秋玹提著短刀也沒給顧蛇治愈機會直接朝著方向攻了過去。


    震怒之下,隻是果然也如同他所說的,顧蛇現在的身份是金林村的“守護神像”,再怎麽說也算是原住世界的原住“神”。即使是在日環食加上受傷前提之下,力量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輕易撼動的。


    短短幾瞬秋玹就虎口發麻幾乎全身都被一股威壓逼迫得使不上力,她暗罵一聲,最後貌似往顧蛇的方向揮了一刀,實則趁著身體前傾的力掌心裏凝了一團紫黑迷霧朝地上某個方向打了過去。


    “趕緊起來!不然我跟你孩子同歸於盡!”


    她作勢將左手的子刀在自己腹部比劃兩下威脅道,麵朝下倒在地上的身型頓了頓,緊接著,整個主墓的範圍,一團團漆黑的頭發突然開始瘋長起來。


    顧蛇氣瘋了要弄死秋玹的動作停下來,乃至他弄出來的那些詭物,紛紛被空氣中驟然出現的壓迫氣息止住了一瞬動作。


    隨著虯結的頭發瘋長,密密麻麻懸浮於空氣中的眼睛一齊睜開!以高速頻率在眼眶中轉動著詭笑,緊接著其中一雙眼睛邊緣,自此延伸慢慢凝聚出一個高大的身型。


    “咯咯咯咯咯咯……”


    “顧蛇,我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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