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盧照坤準時走進教室,由於英語課代表的身份,他如往常一樣走上講台開始帶領大家早讀。


    可能是今天下午停課舉行運動會的原因,同學們的情緒遠比之前高漲。盧照坤喊了幾遍讓大家安靜下來讀課文,卻少有人理睬。他皺了皺臉,想到如果巡查老師來檢查的時候發現他們班吵鬧,那可是要牽連受罰的。


    秀氣得甚至有些過分精致的男孩子放下了手中的課本,突然用力地砸了一下講台。


    突如其來的大聲碰撞聲響一時蓋過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班級裏安靜了一瞬,盧照坤喊道:“都安靜一點,早讀時間開始了!”


    一片麵麵相覷中,人群裏突然有一個高壯的男孩子站了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得了吧盧照坤,現在又沒老師在,演給誰看呢!”


    又是這個刺頭。盧照坤在心裏罵了他一句,嘴上卻仍說道:“請你坐下來,不然……”


    “不然你就去告老師嗎?嗤,你是不是秦南潯的狗啊什麽都要和他說。”


    “閉嘴。”


    “敢做還不讓人說了?也是,長得就一副不男不女的樣子,誰知道背後……”


    “沈遠這話也太過分了吧。”


    “就是,再怎麽說……”


    “都在吵什麽?!”門外,一道粗糲的聲線響起。頂著個啤酒肚的教導主任大步走進教室,語氣凶狠。“我一路走過來就聽見你們班最吵,都不想早自習了?誰不想上課的就出去別影響其他同學!班長呢,還是學習委員,誰管早自習的,給我出來!”


    放下書,盧照坤又在心中將那個惹事的人罵了好幾遍,才無奈地舉了手跟著教導主任走了出去。


    餘後的時間就在教導主任的唾沫橫飛中度過。早自習結束的時候,他抱著一疊作業本向辦公室走去,心裏祈禱著不要有人在辦公室裏。


    可這天似乎對他來說沒有那麽幸運,盧照坤前腳剛跨入門,坐在辦公桌後的秦南潯就注意到了。他十分熱情地招手讓他過去,口中親熱道:“小坤來了,今天小朋友們早自習還都聽話嗎?”


    他喉頭滾噎了一下,一句“一點也不”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最終還是淡淡道:“還行吧。”


    “嗯,老師知道你們都是聽話的好孩子。”秦南潯一隻手極其自然地搭在盧照坤放作業的手上,稍微施了點力不讓他掙脫。“我聽說小坤下午的運動會報了接力跑啊,準備的怎麽樣了。到時候可不要逞強,安全最重要。”


    “……謝謝老師。”


    “跑步的時候記得腳掌發力,感受到小腿肌肉的緊繃。”男人這樣說著,一隻手漸漸向下撫上他小腿,盧照坤整個身子都僵硬了一瞬,緊接著飛速推開他開口道:“剛剛班主任說找我有事我先回去了老師再見!”


    趁著秦南潯沒反應過來,他飛快地跑出門,直到臨近教室門前才停下來緩了口氣。


    今天還算運氣好。他這樣想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


    精致的男孩揚起臉看向操場的上空,幾隻飛鳥發出清脆的鳴叫掠過天際。他伸出一隻手掌在空中描繪著羽翼的輪廓,眼底空空仿佛什麽都沒有,又好像倒映著長空萬裏。


    “預備——跑!”


    發令槍在空中打響,跑道上的八名同學便勢如破竹向前衝去。盧照坤在最後一棒的位置同樣做好準備姿勢,不知是心裏作用還是什麽別的原因,總感覺到上午被秦南潯握過的那一片小腿皮膚在隱隱發燙。


    他晃了晃頭告訴自己別想那麽多,定神往正在向自己跑來的沈遠看去。人高馬大的男孩運動神經也是出奇的發達,就這麽一百米的距離將其餘的參賽者遠遠甩在了身後。


    看來隻要照常跑這次的冠軍一定是屬於他們的了。盧照坤鬆了口氣,右手伸出擺好姿勢準備去接沈遠的接力棒。


    見終點臨近眼前,沈遠卻沒有刹車或是往一邊讓,隻是握著接力棒就這樣直直地向著他衝來。盧照坤吃了一驚,低聲朝他吼“你想幹什麽?”。下一秒他就重重地與沈遠撞在一起,口中發出一聲痛呼。


    沈遠將接力棒塞到他手中,就借著這樣的姿勢喃喃了一句:“加油啊,娘娘腔。”緊接著盧照坤感到自己小腿一痛,竟是被人用堅硬膝骨狠狠頂撞了一下。


    他咬咬牙一把推開沈遠往自己的跑道上跑去,短短的一百米距離在此刻他眼中卻是那麽遙遠。他本來想著咬牙硬撐下來就是了,也不過是一百米的距離。可是小腿處的那一塊地方發出劇烈疼痛,終於在臨近終點的位置他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身邊的其他參賽者一個接著一個地從他身邊超過,他躺在粗糲的跑道上,聽見沈遠在大聲煽動著什麽諸如“盧照坤也太沒有集體榮譽感了吧這件事我覺得他應該負全責”之類的話語。他張了張口,卻連出言反駁的最後一絲氣力都喪失了一般,隻感覺到耳邊嗡嗡一片,同學與沈遠對他的抱怨責備聲便也都漸漸遠去了。


    男孩的視線正對著蒼茫一片的蔚藍青空,他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變輕,直至與那長空無際不分彼此。


    “老師不是告訴過你的嗎,安全第一,別把自己弄傷了,你這孩子為什麽就是不聽話呢。”


    “不過,這樣也好,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太漂亮了,小坤……你就像是一具屍體。太漂亮了……”


    盧照坤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被紗布綁在醫務室的床上,秦南潯就坐在一邊,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裏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老師……快把我放開。”


    “放開?不行哦,放開的話小坤又會不知輕重地弄傷自己吧,還是這樣最好了。”


    “……老、師?”


    男孩眼睜睜看著秦南潯從陰影中站起身,未完全被銀邊眼鏡遮擋的臉上滿是病態的醜惡。


    “不、不……”


    緊閉著的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救命!救命,救救我!”盧照坤連忙朝門外喊道,幾乎是立刻就被紗布堵住了嘴。門外似乎是傳來一道女聲的嗬斥,隨即那唯一的救命稻草便也走遠不見了。


    裂帛聲響。


    盧照坤死死咬著口中的紗布緊閉雙眼,在眼皮被擠壓的昏暗中似乎又隱隱看到了一絲藍色的光芒。


    ……


    這是第幾天了?


    渾身青紫隻剩下身上套著的一身紅裙,男孩子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望向那連一扇窗戶都沒有的狹小地下室。


    他不知道外麵的人有沒有注意到自己不見了的事實,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找自己,此刻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自己仍然“活著”。


    或許他早就已經死去了,隻不過身體依然在苟延殘喘罷了。


    秦南潯依舊會在不上課的時候來到這間地下室。而到了後來,盧照坤幾乎都已經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反應了。不過這顯然正對秦南潯胃口,畢竟他想要的就僅是一副漂亮的、永不會腐爛的小孩“屍體”。


    在秦南潯出去上課的時候,盧照坤時常會站在櫃子裏仰頭看向始終一片黑暗的天花板——男人甚至都吝嗇於開燈,可能是覺得光亮對於他來說毫無用處——宛如行屍走肉的男孩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像是走在過往的無數個白日下那樣細細描繪著長空中飛鳥的模樣。


    男孩出身於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家境雖然不是很好但對於孩子的教育還是極其上心。受到父母的影響,他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是個虔誠的唯物主義支持者,堅信通過後天的不斷努力從而能夠改變命運。


    他被教導著不要與同學起爭論,要聽老師的話,要做一個好學生,要品學兼優。


    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好學生”,按部就班地過著既定好安排的人生。


    他同樣也想不那麽“按部就班”一回,比如說追尋著天際的飛鳥奔向看不見未來的遠方?你以為我會那麽說嗎,像這種矯情得要命又虛無縹緲的東西,其實也並不是他心中所望。


    可能自始至終男孩想要的,也不過是那天白日裏的那一場蔚藍青空。


    如果此刻我向神明祈禱的話,救贖會近在眼前嗎?


    生平頭一次,盧照坤產生了一種不那麽符合“科學無神主義”的想法來。閱曆尚淺的男孩子在腦中細數著為數不多認識的神明,默默地這樣祈禱道。


    又過了一天,或許是一個星期、一個月,又或許是一年。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秦南潯就好像把他忘在了地下室中,期間甚至有一次他在地下室中還聽見了秦南潯與另一個女孩的聲音。但是也不知道是顧忌著他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很快,那女孩也不知道被帶到哪裏去了。


    好在,總之就在某一天,門被重新打開了。


    他聽到一聲女人尖銳的叫聲,緊接著頭皮一痛,被什麽人整個拎起來就這樣在地麵上拖行著。


    “原來是你……就是你這種小賤/人,我就知道,南潯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的……就是你勾/引他的!就是你他才會變成那樣的!”


    尖利的女聲在盧照坤腦中炸開,但是他什麽也看不見了。長期處於黑暗狀態中如今毫無準備地暴露於光源下,明明能感覺到陽光灑在他身上,可是睜大眼睛看見的也隻不過是一片黑暗。


    我瞎了嗎?


    他茫然地坐在地上,唯一的參照物隻有身邊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僅存的直覺告訴他情況不對應該趁機趕快逃走,但是他實在是太累了。累到恍惚模糊,累到連抬起一隻手指再觸碰一下暖陽的力氣都沒有了。


    況且,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麵部驟然一陣劇痛,鈍利刀體沒入皮肉。


    “嗬、嗬……”男孩喉頭滾動發出嘶啞非人的嘶嗬聲,耳邊女人瘋癲的嗓音依舊在繼續著。“就是憑著你這張臉他才喜歡你的吧,如果我殺了你……哦不對,殺了你萬一他還是喜歡你怎麽辦?”


    “咯咯咯咯……”


    “那就……把你變成就算是他都不會也不敢再看一眼的模樣吧。”


    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一百二十八塊。


    不成人形的男孩頭顱轉向那一片窗外的日光,什麽都看不見的眼中驟然出現了一絲藍色的光芒。


    終究還是看見了啊。


    如同那一日白晝中的,蒼茫一片的,萬裏長空。


    ……


    薑遇躺在地上,完成了最後一幕的犯罪情景模擬。聽到身邊老何與鑒定學家解析的聲音,他仍沉默著倒在地上去看此時漆黑一片的窗外,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雖然已經過去一定時間,但是現場鑒定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出在地下室與一層接口處的那片區域中,被還原出的大片大片的血跡。如果與秦南潯的審訊結果屬實的話,那麽不出什麽大的意外當初殺人碎屍的就是因愛生妒的白薇。


    虧她之前還想著白薇是這個家裏麵唯一的正常人。秋玹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該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麵對此時正在她口袋中的盧照坤布偶。


    而現場陷入深深心理負罪感的人顯然還有元懿。從看到盧照坤被帶去醫務室的那一段時男孩纖弱的身軀就在不受控製地發著抖,到最後甚至臉色慘白將近昏厥。


    “你當時不知情,這不是你的錯。”好心的法醫對著他安慰道,可看起來這話語並沒有起到一定的作用。


    就在這時玄關的大門處一聲輕響,一直沒露麵的杜若走進來,看著眼前的這幅場景愣了愣。“這是……怎麽了?”


    謝管家上前與她解釋著什麽,秋玹本沒有在意,下一秒卻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猛然轉頭看向杜若。


    等一下,等一下。


    她之前一直默認那個總在監視著她的小女孩惡靈與杜若養的小鬼是兩種存在,現在一想也是先入為主了。


    因為那厲鬼穿著紅裙子所以她默認那是個小女孩,可是盧照坤死的時候同樣穿的是紅裙子。


    同樣是被剁成了那麽多塊……杜若養的鬼也是這樣。


    那個穿著紅裙的“小女孩”惡鬼,就是盧照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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