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靖熙八年,冬日。


    蕭府設賞梅宴,賓客盈門。


    以前的宴請,最受矚目的是出眾又有才情的閨秀、公子,眼下卻是不同,人們的視線都追隨著小孩子:太子、晗嫣公主、韓曄、瑾瑜、桓哥兒等。


    晗嫣與瑾瑜時年五歲,一個像足了皇後,一個則像足了裴羽,走到何處,都有兄長和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心甘情願的做小跟班兒,跑前跑後地照顧著。


    此刻,阮素娥和張旭顏一左一右站在裴羽身側,一麵望著孩子們,一麵言笑晏晏。


    阮素娥歎氣:“可惜,我成親晚,生的那個混小子又比瑾瑜小,連點兒結親的盼頭都不能有。”俗話所謂的女大三抱金磚,在蕭家是想都不要想的——男孩子年紀小,意味的興許就是要女孩子包容照顧對方,蕭錯怎麽肯讓女兒受那份辛苦。


    張旭顏接話道:“連你都這樣,我就更不能指望了,我兒子比你家那個年齡還小。”兩個人因著都與裴羽交好的緣故,這兩年也慢慢看到對方的好,如今成了朋友。


    裴羽打趣道:“你們這些做娘的,怎麽整日裏惦記著給兒子討媳婦?”


    張旭顏輕笑出聲,“命不好啊,生的是兒子。要是也有個掌上明珠,就得讓別人家惦記著,想一想女兒嫁人就舍不得。”


    裴羽笑起來,“你倒是實在。”


    阮素娥卻已開始關注起那些在花園中賞花的閨秀,“唉,這些女孩子,運道不大好,前些年誰的樣貌都比不得皇後娘娘、蕭夫人、張夫人和崔夫人,這兩年呢,人們又都惦記著公主和蕭大小姐這兩個小美人兒。哦對了,聽說崔四爺的一雙兒女也快滿月了,那女孩兒的樣貌必然也是出奇的好。”她又煞有其事地歎息一聲,“唉……隻苦了中間這些十幾歲的女孩子,樣貌是上下都夠不著,夾在中間不能出名,想以才情出名,更是不能夠了——再過幾十年,怕是也沒人能越得過皇後去。虛榮的女孩子可有的愁了。”


    張旭顏笑著戳了戳阮素娥的眉心,“瞧你這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小模樣兒,咱們在閨中的時候不也是這麽過來的?那些年,誰壓得過皇後娘娘的風采?”


    阮素娥笑盈盈分辯道:“咱們那時候可不一樣,與皇後是一代人,親眼瞧著聽著她與皇上大婚再母儀天下過來的。那時候有這麽出風頭的公主和蕭大小姐麽?”


    裴羽笑著打岔:“少拿我們瑾瑜說事,你們趕緊都添個女兒才是,我可是急著給兒子挑媳婦呢。”


    “這事兒就交給你了。”阮素娥笑著拍拍張旭顏的手,“孩子不論像誰,都絕對是個小美人兒,到時候我讓我兒子跟蕭家大少爺搶人。”


    “你倒是想得美。”張旭顏忍俊不禁,伸手去嗬她的癢。


    這邊的大人氣氛喜氣洋洋,那邊的小孩子也是歡天喜地。


    瑾瑜隨著弟弟一點一點長大,很有個做姐姐的樣子,但凡人多或有外人在的場合,都會守在阿燚身邊,生怕弟弟磕到碰到,更要防著誰欺負弟弟。


    裴羽曾擔心過的瑾瑜按捺不住火氣動輒與人動手的問題,如今已不再需要擔心。是蕭錯跟女兒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先動手的小家子氣,有事發號施令才是正經——隻這三言兩語,瑾瑜就記在了心裏,全然照辦。


    不是裴羽不善教導孩子,而是瑾瑜隻吃她爹爹那一套。神仙都沒轍。


    對此,裴羽的結論是父女兩個歪打正著。


    這會兒,阿燚困了,瑾瑜剛要說話,太子已經握住了阿燚一隻小胖手,“乏了?”


    阿燚誠實地點頭,“嗯,找娘親。”


    太子笑道:“我陪你去找?”


    “好!”阿燚應聲笑了,現出兩顆小白牙。


    瑾瑜就笑盈盈地跟著兩個人去往母親所在的方向。


    太子一邊走一邊與阿燚說話:“累不累?要不要哥哥抱?”


    阿燚歪著小腦瓜想了一下,“不累。”停了停,又說,“要娘親抱。”


    太子笑得微眯了星眸,“不怕你的娘親累麽?”


    阿燚側頭瞧著太子,“哥哥更累。”


    “你怎麽這麽聰明呢?”太子語氣真摯地誇獎阿燚。


    “嗯……”阿燚認真地回答,“不知道啊。”


    太子不由得笑出聲來,“你啊,跟你姐姐一樣,又好看又聰明。”


    瑾瑜這會兒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她聽說太子從小就惜字如金,但是他很多時候都很愛說話,平日裏來家裏,對她和阿燚就如此刻,總是這樣說說笑笑的。所以,別人都說害怕太子的時候,她總是不出聲,心裏很奇怪:明明是那麽和氣的一個人。


    裴羽瞧見太子和兒女走過來,連忙迎了過去。


    太子見到裴羽,笑著將阿燚抱起來遞向她,“打瞌睡呢。”他從四歲起就開始習武,現在很有一把力氣,抱阿燚其實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娘親,”阿燚笑著往裴羽懷裏紮,“娘親抱,睡覺。”


    裴羽忙著接過兒子,給了太子一個感謝的笑容。


    “娘親,回房。”阿燚伸出小胳膊摟住她,揉了揉眼睛。


    “好啊。”


    太子道:“您快帶阿燚回正房吧。我陪瑾瑜玩兒。”


    “那就麻煩殿下了。”裴羽留意到了太子言語中的那個“陪”字,覺得這孩子才真是小人精。才多大啊,說話就讓人心裏格外舒坦。當然,他隻對覺得親近的人才如此,看著不順眼的,總是惜字如金,並且慣於三言兩語把人氣得找不著北。


    她轉身時,聽到太子問瑾瑜:“我們是玩兒投壺,還是下棋?”


    瑾瑜前一陣才開始學下棋,說起來,太子算是她的小師傅——他教她的。


    瑾瑜立刻道:“下棋。”


    “那說好了,不準悔棋。”太子語帶笑意。


    “嗯!不悔棋。爹爹說過,悔棋是耍賴,那是壞習慣。”


    她爹爹說什麽話都是至理名言,好像別人沒說過似的——裴羽忙裏偷閑地腹誹了一下。


    太子語氣更加溫和:“那我們去暖閣。”


    瑾瑜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好啊。”


    “當心腳下。”太子嘴裏提醒著,雙眼一直在幫她看路。


    這時候,把下巴安置在母親肩頭的阿燚道:“姐姐,不跟我玩兒。”悅耳的小聲音裏有點兒抱怨的意思。


    裴羽笑道:“你不是要睡覺麽?到底困不困啊?”


    阿燚小小的糾結了一下,“困。”說完揉了揉眼睛,轉頭親昵地蹭著母親的臉頰,“跟娘親睡。”


    裴羽頷首,“嗯,娘親陪著你,這兒就辛苦二嬸照看著。”


    **


    瑾瑜在宴會上高高興興地玩兒了一整日,晚間賓客散盡,自顧自爬到正屋西次間的大炕上,坐在炕桌前習字。


    她是去年秋季啟蒙,並且最初是要跟太子、韓曄、桓哥兒等人一樣,文武都要學。


    那時裴羽聽了就很心疼,是知道習武太辛苦,麵上卻是沒反對過。


    後來,事情有了讓人啼笑皆非的轉變。


    一日,瑾瑜跑到蕭錯麵前問:“爹爹,我房裏的小丫鬟——嗯,每日跟著師傅習武的那些小丫鬟,是不是會一直陪著我?”


    他自然照實說是。


    瑾瑜又問:“會留在家裏好多年嗎?”


    “對,直到你長大。”


    “哦。”瑾瑜一副忽然轉過彎來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頭,“爹爹,那我就不用習武了啊。誰欺負弟弟的話,我讓她們上去教訓人,跟我去是一樣的。還有啊,你們不讓我跟人打架呀,那我起早貪黑的習武幹嘛呢?”


    蕭錯哈哈大笑,“誰知道你圖什麽。”


    “爹爹也不早跟我說。”瑾瑜一雙小手沒好氣地扯著他的衣袖,“我要保護娘親、弟弟才習武的。今日才知道,甘藍、水香都是很厲害的人呢,沒人敢欺負娘。”


    他細品了品這些話,不由挑眉,“保護娘親和弟弟,那爹爹呢?不管?”


    瑾瑜咯咯地笑起來,蹭到他懷裏撒嬌,“爹爹要保護阿瑾啊。爹爹最厲害啦,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言語帶來的暖意,讓他每一想起的時候,心就要融化一般。


    “對,爹爹要護著阿瑾,也會護著娘親、弟弟。”他在當時親了親女兒的麵頰,“你隻管每日高高興興的。”


    是在這之後,瑾瑜再不習武,每日裏以跳百索之類的消遣強身健體。


    裴羽聽他說了原委,特別欣慰,繼而也鬆了一口氣。每日瞧著小小的女兒特別辛苦的打根基,那滋味太難受。


    瑾瑜放下了習武這回事,對識字讀書更加用功。今年秋天起,不論早晚,都要騰出一段時間習字——這一點是受了裴羽的影響。瑾瑜想早一點兒像母親一樣,寫一手很漂亮的字。


    晚上,蕭錯回來的時候,見女兒正神色專注地習字,輕咳了一聲。


    瑾瑜聞聲抬頭,親昵地喚道:“爹爹。”


    “嗯,乖。”蕭錯走過去,柔聲問道:“怎麽在這兒寫字呢?”


    “吉祥來了啊,”瑾瑜笑嘻嘻的道,“它和如意不是住在我房裏了嗎?我寫字,它總搗亂。在這兒它就不會,怕你訓它吧?都不跟來呢。”


    蕭錯笑了笑。


    “爹爹,我還有兩個字就寫完了。等等我。”


    “行啊。”


    瑾瑜認認真真地寫完兩個字,放下筆之後,站起來摟住父親的胳膊,“爹爹抱。懶得穿鞋子。”


    “小懶蟲。”蕭錯笑著拍了拍女兒的背,繼而將她抱起來,“是去找娘親,還是回房睡覺?”


    “娘親在哄弟弟睡覺,我也回房睡覺去。”


    蕭錯拿過大氅給女兒披上,抱她回東廂房。吉祥和如意見了父女兩個,圍著來回轉了一陣子,才又回到次間的毯子上打瞌睡。


    蕭錯親自照料著女兒洗臉、洗腳,末了又給她講了兩個故事,到她睡熟之後,輕輕起身,回到正屋沐浴更衣。


    阿燚睡在寢室的大床上,側著身形,手臂摟著裴羽。


    蕭錯不由挑眉,“怎麽又睡這兒了?”


    “想跟我一起睡啊。”


    “……這混小子。”蕭錯忙著抱兒子回他該睡的小暖閣。阿燚這一陣特別黏裴羽,每天都要在寢室睡下,第二日一大早睜開眼睛就找娘親,“太黏人了,這可不行。”


    裴羽笑笑地睨著他,“阿瑾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這樣。”隻不過黏的不是她,是他。


    “……”蕭錯把阿燚送回暖閣,轉回來歇下之後,便摟過她一通親,“你什麽意思?故意讓我吃醋是不是?”


    “誰故意了?沒良心。”裴羽笑著點著他的心口,“我吃醋的年月過去了,輪到你了。”


    “那總得分日子吧?”他溫熱的手掌熱切地遊轉著,“他一睡著,你就該把他抱過去。”


    “哦,”裴羽故意逗他,“都老夫老妻了,誰還總記著那些?”


    “三天不收拾,你就想成精。”他輕笑,“沒聽說過麽,老夫老妻,如膠似漆。”


    “這是第一次聽說。”她笑著,手調皮地撩著他,“想我了?”


    “嗯,想我們家兔子了。”這隻兔子,以前算是笨兔子懶兔子,現在麽,不少時候壞壞的,偶爾是色|色的。他對此當然隻有欣喜。又不傻。


    她咬一下他的唇,“你是挨咬沒夠啊。”這個綽號,他是不是要打算喊一輩子?


    “這倒是真的。”


    他纏纏綿綿地吻住她,撩起一簾風月。


    末了,他酣暢淋漓,她蜷縮在他懷裏,昏昏欲睡。


    他一麵輕拍著她,一麵思忖著。


    自娶阿羽進門,迄今已有七個年頭,看得到的是膝下的一雙兒女,數不盡的是她帶來的融融暖意,悠長歲月裏的無盡歡欣。


    她帶給了他一個最溫暖的家,讓他在歲月裏愈發從容。


    “阿羽。”他吻著她的耳垂。


    “嗯?”裴羽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我……你。”


    他語聲很柔亦很輕,中間的那個字,她沒聽清楚。


    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唇角不由牽出甜蜜的弧度。


    那個字,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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