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我的ntje核裂劑回到耙耬山脈,已經是日落時分。山梁上的紅色,水淋淋地澆在初春的麥苗上,年青一樣黃褐的山梁,被春時嫩色的青綠覆蓋了。路邊野草星的小花,散發出芬芳的淺黃色香味。我想起了兩天前核裂劑銷毀場上海洋般的青草和紅花,想起了那山上的林地和溪水,嗅到了白濃濃的死魚的腥氣,聽見了水鳥從天空劈裏啪啦墜落的響聲,望見了濺在日光下金色的水珠。再放眼看看山梁下任意的一道溝窒,便看見了野草無力遮掩的紅黃,鬆鬆肩上的迷彩色,想,核裂劑,你就在這兒的哪條溝裏安歇吧。


    山梁上沒有送糞的村人,也沒有鋤麥的人們。其實,這個季節,正是幹這種農活的時候。朝前後臨梁上望去,除了有掛在山坡上的羊群,也並沒有見到有什麽莊稼人。


    我走進了村裏,村裏的安靜如不見風的林地一樣鋪在我的麵前。過來了一個我本家的嫂子,她30幾歲,頭上包了圍巾,懷裏抱了一個剛生不久的孩娃。她老遠看見我,先放慢步子,後急急地向我走來,叫:


    “是你呀鳥孩。”


    我立住,臉上飛起緋紅:


    “村裏咋都沒人了嫂子?”


    她說:


    “都在村頭開會抓蛋兒調整地哩,這次還要給大鵬擠出二畝,全村人沒有一家有啥兒意見。”


    說完這些,她就慌慌地朝村頭去了。她說傻大鵬沒有去開會,準在門口坐著,讓我快些回到家去。望著她走過去的身影,望著她生了孩子忽然肥大起來的屁股,我冷丁兒想到,我已經當了二年兵了,已經可以把核裂劑安安全全從南方的禁區背到耙耬山脈了,想我終於長成了大人,也許該找下一個姑娘做我的媳婦了。


    大鵬是果真傻了。


    部隊回來,他正在醫院,他的腿、肩、腰部均被野豬咬傷了。最重的是腿,骨傷。野豬把他大腿上的肉整整咬掉了一塊。不知是哪頭豬的那一撲,把他掀翻在地上時,他並未覺得什麽,可五頭野豬自殺之後,他想要站起大叫幾聲“我把五頭野豬打死了——”時,他知道他左膝蓋撞在一塊石頭上。醫生說蓋骨碎成了七塊,像摔在地上的一枚小圓鏡,還有肋,不是太重,斷了三根,一對也就好了。隻是碎圓鏡似的左蓋骨,卻是永遠地碎了下來。從戈壁灘上回來的老營長,到醫院去看他,


    說:“你怕要永遠殘了。”


    他說:“殘就殘了,為了部隊,我死都願意。”


    老營長說:“你這麽勇敢,誰都沒有想到。”


    他說:“我當時什麽也不想,就想著要打死那五頭野豬。保住連隊的豬。”


    老營長說:“你想的對,連隊的財產要高於一切。”


    做說“我雖然被開除黨籍了,不是幹部了,可我還是軍人。我充分認識到,軍人就應該有大無畏的精神。”


    老營長說:“無論別人怎樣講,營裏開軍人大會時,要去好好地表揚你。”


    他盯著老營長,癡癡怔怔看了許久,聽出了那話中的許多味道。病房中自得透明,營長的臉對著別處,呈出淺黃的顏色。他說營長,我有話能不能直說?老營長說你把我當成你的哥看,有話你就說吧。


    他說:


    “不能給我立個功嗎?”


    老營長說:


    “完成發射任務的慶功會明天就開,報功來不及了。”


    他說:


    “我不要二等功,三等功也行。”


    老營長說:


    “我今天回去就給旅裏說恢複你的幹部職務。”


    他說:


    “我就想立功。”


    老營長笑笑:


    “又不是新兵,別那麽在乎立功。”


    他說:“給我報個功吧,立了功別人才會把我當成英雄。我寧當英雄,不當幹部。“


    老營長說:


    “恢複幹部職務實惠,我盡快爭取爭取。”


    他說:


    “我寧當英雄,不當幹部。”


    老營長默了一會,歎了一口長氣,說:


    “大鵬。”


    他說:


    “哎。”


    問:


    “你真的是把豬食挑到山上,將野豬引下了山?”


    他把看著老營長的目光移開,望著病房外的一棵鬆樹,好長時間一言不發,沉默得淒婉而又哀涼。


    老營長說:


    “你也真是,不該誰到醫院就對人家說你打死了五頭野豬。在這兒當兵七八年了,老野豬第一個跳進溝裏,後邊的野豬會跟著跳下一串,這都是山裏的常識。”


    他又把目光收回來看著老營長,“我真的不能立功?”


    老營長說:“明天開發射慶功會,我再爭取爭取。”


    實驗發射,意外的成功,彈著點的精確,連美國和俄羅斯都十二分的驚訝。當然,前方的勝利,離不開後方的支援,慶功表彰會上,自然立功人員名單中不能少了後方的留守人員。


    沒有大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生死晶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閻連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閻連科並收藏生死晶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