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左軍士卒,姬烈。


    “還給你!”姬烈咆哮,箭申弦而出。


    這是一次成功的突襲,弓箭對弓箭,比誰更快。


    李長文明白了,這是一場複仇,射姬烈那一箭的就是蕭士,現在他要討回,以一模一樣的方式。


    “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家夥……啊不,真是個恩怨分明的好漢!”李長文脫口而出,不愧他機靈的名聲,這個時候他還擔心姬雲


    烈聽見了。


    蕭士無處可躲,品字形的三個人堵住了他閃避的路,正麵則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障礙物,一箭破空而來。


    蕭士在瞬間張弓,他居然選擇了回射!


    那是神乎其技的箭術,姬烈和蕭士之間,不過百步的距申,這個距申上姬烈隻需微微抬高手臂,箭路隻是微微彎曲


    隻是兩次眨眼的時間。但是蕭士就是在這兩次紮眼的空隙裏,對空射出一箭。


    箭路和姬烈一模一樣!


    “躲開!”革牽大吼。


    他是戰場上的老手,意識到蕭士那一箭很棘手,太快了,而且在黑暗中看不清來箭的方向,姬烈又在馬上,閃避並不自如


    。


    相殺之箭,生死看的是雙方的運氣。


    革牽踏上一步,卻未趁機進攻。他在意姬烈的生死,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黑暗裏看不清的兩支箭上。


    姬烈的黑馬長嘶著站住,和蕭士之間隻剩下十丈的距申,兩人借著冷冷地對視。


    蕭士伸手摸了口,姬野也伸手摸了摸戰馬的前胸。


    “沒中……”


    “沒粽……”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嘟噥,隻是口音略有些區別。


    沒有一支箭命中,盡管剛才的一瞬間,兩個人都感覺到黑暗裏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都有了將死之心。


    風聲雨聲裏,忽然響起“沙沙”的聲音,地麵微微震動,聲音越來越大。


    七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滾沙峪的一側,矗立了幾百年的沙山似乎正在……微微地顫抖。


    “滑沙!”燕師父的聲音嘶啞。


    “早梭不要騎馬!仄裏騎馬四鑿死啊!”蕭士怒吼,狠狠地打了聲口哨。


    一串“希律律”的長嘶,又是一匹烈馬從黑暗中馳來,一匹暗青色的墨玉錐,四蹄純白,神駿異常。


    革牽這才明白為什麽蕭士敢於以一敵三,其實並非對於自己的箭術太過自信,而是他早已伏下了一匹駿馬,一旦不敵,掉頭上馬就逃。


    蕭士翻身上馬,向著滾沙峪的另一側狂奔而去,飛揚的沙塵在電光之下仿佛大海在漲潮,浩浩蕩蕩而來。


    “都護!”姬烈大吼。


    革牽向著姬烈奔去,姬烈拉了他一把,革牽翻身上馬,兩人共騎一匹,戰馬也是發足狂奔。


    李長文已經跳了出去,在濕漉漉的沙地上把那隻比命還要緊的鐵盒子摳了出來,急忙揣在懷裏。


    “別傻愣著了!”嚴師父帶馬過來,一把把他拉上馬背。


    “老則,裏好壞!”蕭士扭頭,惡狠狠地說。


    燕師父坐在他背後,在蕭士急於逃命經過燕師父身邊的瞬間,燕師父猿猴般跳起,輕盈地落在蕭士的馬背上。蕭士也是燕師父長刀架在脖子上才覺察。


    燕師父一愣,才明白他說的是,“老賊,你好快!”


    “怎麽還有一個!”蕭士驚得瞪大了眼睛。


    季驂坐在燕師父背後,他這匹罕見的駿馬上,居然坐了三個人!


    “少廢話!快!不快就死了!”燕師父低吼。


    三匹馬,七個人,被海潮般的流沙追逐著。他們不敢回頭,背後是雷霆般的巨響,仿佛是一隻巨獸,奔行著吞噬著,要把整個世界都吞掉。


    可怕的沙塵氣味越來越近了,李長文鼓足勇氣扭頭看了一眼,心膽俱喪,足有兩人高的沙牆追逐在他們背後,鋪天蓋地。


    “逃不掉了。”嚴師父大聲說。


    “不……不會吧?”李長文尖叫。


    “沙浪過來的時候,盡量往高處跳,雙手護在胸口抱緊,別讓沙浪把你的肋骨壓碎了。”嚴師父說。


    這一刻如果從前方看去,這個老家夥目光炯炯,表情冷硬如鋼鐵。


    但是李長文看不見,李長文隻能點頭。


    “跳!”嚴師父一扯李長文的衣領。


    兩個人同時躍起,沙浪吞噬了他們。


    李長文覺得自己被一隻巨大的手緊緊地捏住,大力地揉搓,幾乎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給擠了出來,濕潤的細沙灌入他的鼻孔裏、耳孔裏、嘴裏。他竭盡所能地蜷縮起來,仿佛一個嬰兒,唯一一個念頭就是“雙手抱緊”,嚴師父這個老家夥居然有這樣的經驗,一點都不錯,如果不是這樣,流沙隨時可能把他的骨頭擰斷。


    李長文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慢慢地恢複過來,周圍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一片死寂。


    “沒死?”李長文心想。


    確實不像是死了,整個人埋在濕潤的沙子裏,滿嘴都是沙子味道,眼皮裏也不知道進了多少沙子,磨得眼睛生痛,隻想流淚。


    李長文有些驚喜,隨即又驚恐起來,就算還沒死,可是這樣活埋在沙子裏,早晚也是死路一條。


    “不行!得想辦法!”他想。可是手腳都不能動彈,這些沙子幹燥的時候好像並不那麽重,可如今濕水了,像是淤泥那樣黏,雙臂雙腿想動一分都難。李長文徒勞地掙紮了幾下,全身像是蛇一樣扭動,既然胳膊腿都無法動彈,隻好靠腰力了。他集中心念,想像自己便是一條沙蛇,正在一點點往外鑽。


    腦袋上忽然輕了,李長文感覺到一股新鮮空氣湧進肺裏,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悅讓他不由得張口大喊。


    頭頂萬裏星光,夜空居然放晴了。


    “居然最後一個也沒死。”有人在他背後淡淡地說。


    李長文大驚,猛地扭頭,他身子埋在沙裏動彈不得,這一扭頭簡直要把他的頸椎也擰斷了。


    燕師父一顆腦袋平平地擱在沙地上,正在抽煙。


    “啊!”李長文尖叫。


    “叫什麽叫什麽?”燕師父說,“我下半截身子還在,隻是埋在裏麵了,我看你,你也是一顆腦袋擱在沙地上。”


    “我們大家都是幾顆腦袋擱在沙地上。”旁邊有人幽幽地歎了口氣。


    李長文往另一側一扭頭,看見一排四顆腦袋,嚴師父、革牽、姬烈和季驂。


    “不過也算是大難不死了,這場雨下得透,沙濕了,滑不遠,否則我們幾個都沒命了。”嚴師父又說。


    “可惜沙濕了也爬不出去,”革牽歎氣,“原來還以為自己有點力氣,可是埋在這片沙裏隻露個頭,一點力氣使不出來。”


    “沒有頭朝下埋就不錯了。”嚴師父說,“都是都護的洪福。”


    “我還想說是借龍大掌櫃的運勢呢。”革牽笑笑。


    “若是能活命出去,答應都護的四成,一分不少地奉上。”嚴師父說。


    “慚愧慚愧。”革牽說。


    “冊越裏心滿意足了?”有人在一旁說。


    李長文扭頭,看見好一顆英俊的頭顱也擱在沙地上。蕭士就在不遠處,不但露出了顆腦袋,還有一條胳膊露在外麵,正解開頭巾抖去裏麵的沙子。


    “為了四成貨物的報酬,幾乎死在這裏,也能叫心滿意足?”


    “他嚴師父在仄片戈壁裏來往一趟,掃說三五倍的利潤,我森為馬則取茲有道,關你策越何四?你要四早開口,我辣八層分你一半又有森麽不可以?何必冒險?”蕭士埋在沙裏動彈不得,一腔怒氣無處發泄,不由得對革牽瞪眼。


    “你個馬賊……什麽叫取之有道?”李長文忍不住搭腔,反正現在他也埋著,蕭士也埋著,他總不至於怕蕭士過來打他。


    “我搶也四靠力氣!”蕭士振振有詞。


    “還有臉說這種鬼扯的話?不是你我們能落到這種地步?”燕師父怒了,卻苦於身陷浮沙中,拿蕭士沒什麽辦法。他也有一隻手露在外麵,摘下煙杆別在耳朵上,四顧沒有找到石頭,抓起一把沙子擲向蕭士。


    蕭士沒有防備,滿頭滿臉都是沙子,眼睛都迷住了。他箭術精絕,平生沒有被人這麽偷襲過,怒而也抓起一把沙子回擲。


    雙方你一把我一把,瞪圓雙眼,竭盡全力。無奈沙子擲不遠,到了李長文頭頂上就力盡了,紛紛灑落。


    “要活埋人呐!”李長文閉著眼睛大喊,在這麽下去,他好容易冒出來的一個頭又得被埋上了。


    蕭士一愣,從解開的頭巾裏抽出幾支鐵棱,夾在指間,直指燕師父。


    “裏信不信我色你的狗頭?”蕭士怒喝。


    “有總你就色啊!”燕師父毫不畏懼,厲聲回斥。


    “喂,燕師父,你怎麽也色啊色的……”李長文小聲說。


    燕師父一愣,心裏一股鼓蕩的氣消散了,默默地把手裏的一把沙子灑在一旁,摘下耳朵上的煙杆,悶頭自己抽。


    “諸位老少,咋們省點兒氣力行麽?好長時間,也不見我那些兄弟轉回來找我們,不知出了什麽事,我們現在連騰出隻手來喝口水的餘地都沒有……患難中人,大家好歹各讓一步。”嚴師父幽幽地歎了口氣,扭頭看著西邊。


    “現在大家同患爛,不色你了。”蕭士放下握鐵棱的手,把頭扭開了。


    “喂,姬大兄,你倒好閑情,看什麽呢?”李長文扭頭看見姬烈一付沒事人的樣子,仰頭望著夜空。


    “看天氣,雨停了,明天可能是個晴天,會出太陽。”姬烈淡淡地說。


    “看不出姬大兄你倒是個讀書人,”李長文想豎起大拇指讚他一下,無奈大拇指也壓著,“這當口還有心情夜觀天象。”


    “如果出太陽,白日裏會酷熱,我們又沒有水,如果沒人來救我們,我們會被曬成人幹。”姬烈說。


    “姬兄弟說得有道理。”革牽也說。


    “我們還有口氣好麽?你就別說那麽喪氣的話,你說點好聽的,等到我們真的快死了再說喪氣話行麽?”李長文絮絮叨叨地。


    “可以,明天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接著下雨。”姬烈麵無表情地說。


    “你這話聽著就絲毫不可信。”李長文的臉比黃連還苦。


    頭頂星光閃耀,照在戈壁上,岩石細沙都泛著微光,仿佛是片浩瀚的大海,七個人漂泊在這片海上,不知去向何方。


    鐵馬聲。


    李長文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鐵馬聲在他耳邊徘徊,有時候很近,有時候遠在天邊。“鐵馬”其實是簷鈴,宛州大城裏樓閣連雲,四角卷簷下掛這鑄鐵風鈴,起風的天氣叮叮當當,高高低低,說不清是清越,古樸或者蒼涼。


    恍惚間李長文覺得自己在家中午睡,嘮叨的老娘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進來探探他有沒有睡著。


    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濕潤的花香。


    一定是在家裏午睡吧?剛才那些都隻是做夢吧?什麽戈壁灘?什麽左軍軍?什麽馬賊?窮就窮一點,誰會為錢把命送掉啊?在家裏床上滾一滾,舒服賽神仙。剛才那夢多可怕,一群人被埋在沙裏,爬不出來也陷不進去,頭頂就是驕陽烈日,慢慢把沙曬幹了,把人也曬焉了,汗水一個勁兒的湧出來,又被沙吸幹,感覺自己就要變成幹屍了,腦袋裏嗡嗡響,似乎有十萬隻蒼蠅在飛。


    想到那個夢李長文就覺得燥了,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嘴唇毛毛糙糙的,好似幹裂開無數的口子,也不知道怎麽的,在家裏好好呆著嘴唇會幹成這樣,宛州可是濕潤的地方一年四季的風裏都帶著雨意。


    “要是下點雨就好了。”李長文昏昏沉沉的想。


    這麽想著真就下起了雨,清亮的水點灑在李長文的頭上臉上,一絲絲涼意沁入皮膚的縫隙裏,那叫舒爽,透遍全身的舒爽。李長文簡直想要哼哼兩下。接著有什麽極柔嫩的東西,濕潤的東西觸到了他的嘴唇,就像是舔新鮮的奶酪,李長文忽然覺得有點餓了就把舌頭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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