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夫士幫個忙,幫我按住他的肩膀。”楊白說。


    “這活兒怎麽能煩勞上夫士來?”嚴師父說,“我來搭把手。”


    “沒有足夠的力氣可幹不了這活兒。”楊白微笑。


    “我曉得了。”上夫士雙手骨骼輕微地爆響,按住了年輕人的兩肩。


    “很痛的,雖然加了麝香鎮痛,不過肯定鎮不住,”楊白看了年輕人一眼,“你準備好了?”


    “鎮不住你說個屁啊!”李長文嘟噥。


    年輕人點頭,“準備好了。”


    楊白動了,快得不可思議。他從火中抽出匕首,把灼熱的刀背緊貼在武士的傷口上,瞬間傷口邊的血就被蒸發,隨著刺鼻的焦味,皮肉都翻卷起來。李長文猛地捂住嘴,否則他非得驚叫出聲不可。他沒料到這個貴胄士子般的楊白下手會那麽狠,跟楊白的手法比起來,年輕人割開傷口拔出箭鏃的一番狠勁不過是女人繡花般輕柔。


    償付也吃了一驚,不過看楊白臉色鄭重,他還是用力壓住了年輕人的雙肩。


    巨痛令年輕人額邊的青筋跳起,一瞬間,他的臉完全扭曲變形。但是他竟然沒有喊出聲,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楊白,眼眶似乎都要裂開。楊白把刀背壓在傷口上慢慢滑動,身體前傾,和年輕人麵對麵,相隔不過半尺。在場的人中隻有李長文捕捉到了那一瞬間兩人的神情。


    那一瞬間極盡崢嶸。


    楊白微笑著,年輕人緊咬牙關,火光落在他們的瞳孔裏仿佛點點星辰,兩人目光如刀鋒在半空中交擊。


    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這一刻像是於鏡中看自己的影子。


    “站起身!吸氣!”楊白斷喝,一掌震擊年輕人的額頭。


    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從那個年輕人敗絮般虛弱的身體中生了出來,他居然掙脫了償付的束縛,猛地站直了,用盡全身力氣深吸了一口氣。胸肌拉開,剛剛被燙過的傷口中鮮血湧出。楊白抓住年輕人的肩膀,把調製好的艾草和麝香粉末一把拍在傷口上,仰頭喝下一口烈酒,從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燒的枝條。酒從他的嘴裏噴出,過火燒成了一朵火雲。


    火在年輕人的傷口上灼燒而過,剛剛湧出的鮮血混合著藥粉,立刻成了血痂。


    劇烈的疼痛令年輕人忍不住對空發出野獸般的嘶喊。


    “哈哈!手藝多年不用,還沒生呐!”楊白仰頭一笑,把一帖熨好的狗皮膏藥拍在年輕人傷口上,隨手在他的肩頭一推。


    年輕人直挺挺地倒在償付雙手裏,全身脫力,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償付急忙伸手去探年輕人的脈搏,良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想不到您是位大夫。”償付衝楊白微微點頭,“這樣的醫術,真是神乎其技了。”


    “不算什麽,手藝活兒,”楊白搓搓手,“年輕時候衣食無著,隻能打工自養,也曾跟一位宛州名醫當跟班,這種程度的出診,一月總有個七八回。說起來好久沒吃這碗飯了。”


    “這診費不知道算多少錢合適?”


    “人在路上,相逢就是朋友,朋友間都要幫把手的。虧得手藝還在,才沒把你這位兄弟治死,哪裏還敢收什麽診費?”楊白擺手。


    “你你你你……你沒把握你就敢下這樣的重手?”李長文從眼似銅鈴下巴脫臼的神色中恢複過來,對著滿臉輕鬆的楊白指指點點。


    “當大夫就要雷霆手段,否則耽誤了診期不麻煩了?猶猶豫豫的人吃不了我們這碗飯啊。”楊白振振有詞。


    “什麽當大夫的?你剛才根本就是個殺豬的!你手輕幾分會死啊?”


    “反正疼又不是疼在我身上,我手輕什麽?”楊白聳聳肩。


    “這艾草加麝香加火燒的辦法是不是就能克製各種敗血之症?我們這些刀口上討生活的人,免不了受傷,又缺醫少藥,”償付起身拱了拱手,“要是學了這個法子,能救不少兄弟的命啊。”


    “可以,”楊白點頭,“不過首先要有他這樣的身體,其次要有我這樣的手法。這個辦法其實沒有什麽稀罕的,不過戰場上因為銅毒敗血而死的人,還是不計其數。很多人不是不知道療法,是不敢受這份痛楚,挨著挨著就敗血而死。”


    “因為不敢受苦反而死了?”償付點頭,“先生這句話可有幾分深意啊。”


    楊白低頭看了看慢慢睜開眼睛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了什麽,“你能不能張嘴給我看看?”


    年輕人張開嘴,楊白往裏麵看了一眼,微微點頭,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舌頭還在……抱歉得很,剛才忘了給你銜上東西,很多人都會在掙紮時候把自己的舌頭咬掉。”楊白不顧目瞪口呆的償付、嚴師父和李長文三人,蹲下身,在年輕人肩上拍了拍,豎起大拇指,微笑,“不過如果是你,一定能忍住。”


    夜深了,年輕人靜靜地躺在篝火邊,左軍們搭起軍帳睡了,商人們也都在大車裏歇息了,嚴師父邀了償付喝酒,燕師父作陪,一群人喝得投契,把留在這裏的年輕人忘了,不遠處的一座帳篷裏阮琴聲輕快,居然是燕師父奏琴,嚴師父和償付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唱和。


    年輕人聽著殘灰餘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默默地看著夜空,夜空裏漆黑得沒有一顆行星,誰也不知道從那片無垠的黑暗裏,他能有什麽看的。


    腳步聲由遠而近,一襲白衣的楊白走到年輕人身邊,低頭看了他一眼,年輕人也回看了一眼。兩個人都沒說話。


    楊白把手中的一個大銅壺放在年輕人腦袋旁,“他們剩了點熱水,爬得動就喝點兒,在這種戈壁灘上,多喝水總沒錯。”


    “謝謝。”年輕人望著天空,輕聲說。


    “用不著謝我,就算不給你治傷,以你這種亡命之徒,估計也能找到辦法自己活下去吧?”楊白聳聳肩,說了句難解的話,“人能不能活下去,在於你有多想活下去。”


    他轉身申去。


    “我叫姬烈。”年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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