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得你的壯誌,不過你的薪柴,今夜就燃盡了。”他又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


    “再見。”這一次他隻是對著遠處揮揮手,掉過頭,沿著一線延伸到黑暗中的屋脊,走入茫茫風雪中。


    梁謀仰首望著天空,最後深吸了一口氣,把長劍重新納回鞘中。


    她緩緩地跪坐在雪地裏。


    雷鳴般的馬蹄聲衝塞了整個街巷,四麵八方,無處不在。那些是涼州鐵騎中最精銳的涼州鐵騎,沒有出乎楊季白的預料,涼州鐵騎們早已做好了準備,距離離公府隻有不到半條街的距離時,他們遭遇了。涼州鐵騎們帶馬站在黑暗裏,手持四尺馬刀,雪片凝結在刀上,他們已經等待了很久。


    他們隻是遙遙地看見黑暗裏仿佛鐵雕般的人影,下一刻,長街的盡頭,鐵甲寒光閃動,烈馬齊頭並進,涼州鐵騎們的鐵蹄幾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他們沒有留手,上來就衝鋒。


    對戰的結果也和楊季白預料的一樣,殺過一萬人的一百人,和沒有殺過人的幾百人相對,根本就是場屠殺。


    被點燃了忠心的城門兵吼叫著往前衝,被一群群地砍倒,涼州鐵騎列隊衝鋒,像是把鐵梳,每梳理人群一次,就留下幾十具屍體。


    “衝鋒!我大周朝的忠貞之士!”天子還在遠處嘶吼,揮舞他近乎透明的長劍。


    他的發髻散亂,衣甲上濺滿了禁衛們的鮮血,涼州鐵騎們恐嚇似的,讓馬刀在他身旁不到半尺的地方擦過。


    閻隋咆哮著砍殺,這個男人在刀術和勇氣上都沒有自誇,即便麵對涼州鐵騎,他仍舊凶猛如一頭獵豹,麵對群狼,衝殺不止。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他已經被群狼圍繞,高舉著刀刃開裂的刀,吼叫得很絕望。


    梁謀想要過去援救他,卻已經沒有力氣了。


    後背的一刀讓她大量地失血,長劍雖然犀利,卻也隻能隻能發出最後一劍了。


    “坐劍殺人。”梁謀麵前的涼州鐵騎下馬,手中轉動著馬刀,刀柄上連著的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音。


    十幾名涼州鐵騎圍繞著梁謀,一群黑甲的男人站在滿是血色的雪地上,中間是一個紅衣的女孩。


    和梁謀對麵的涼州鐵騎緩緩舉刀過頂。


    “阿爹,我盡力了。”梁謀默默地想,可不知道為什麽,想著阿爹,眼前卻是一襲白衣,晃來晃去。


    楊季白一步跟一步走在屋脊上,平伸著雙臂保持平衡,像城裏那些喜歡上房揭瓦的孩子。


    一個人的時候,楊季白就不再是白衣絕世的公子了,會做出這些搞鬼的事情來,大概是因為太多年來總是一個人吧,就像那些自己陪自己玩的小孩。


    反正現在離得已經很遠了,他沒必要再急著趕路。


    那些喊殺聲、金鐵聲、哀嚎聲越來越遠了,回頭看去,隱隱約約一片火光。離得遠了,再聽那些聲音就沒有刀刃剁骨般的真實,而是像一場盛大的社戲,無論多少人喋血多少人哀哭都微不足道,心裏不再有什麽悸動。


    楊季白讀過太多的史書,越讀越像看戲,隔著幾百年從文字裏再去讀那些英雄們的壯誌,總有點虛幻。


    楊季白坐了下來。


    “她就要死了吧?”他想。


    其實也不算什麽,那麽多年了,失去過那麽多的東西,早都明白了所有東西都不是永恒的。


    世間那些美的東西,就像盛開的海棠花,可是必然有一天風大雨大,滿樹的花就零落了。


    所謂的天道和命運,就是這回事。


    所以海棠花盛開的晚上,應該點燃紅燭,在花樹下放一張桌子,飲酒,直到睡去。


    如果睡醒發現雨已經下完,滿樹的紅花落滿襟前,那也沒什麽必要難過,甚至沒必要緬懷,等著下一季花開就好了。


    所以那個像是海棠花一樣的女人死了也不算什麽,反正在她最好的十八歲,在那絕世無雙的破陣之舞中,自己見過她的美了。


    “唉,還是趕快走趕快走,怎麽想著想著傷春悲秋起來了?”楊季白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


    他拍到了胸口,微微一愣。


    那裏殘留著一點點女孩的氣息,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柔軟。


    “再見。”有人在他胸口拍了一掌,掉頭走向漫天風雪裏。


    “再見。”有人在他胸口一推,縱馬飛馳而去,扭頭最後看了他一眼。


    楊季白不喜歡“再見”這句話,總覺得說這話的人再也不會見了,越是輕描淡寫的再見越糟糕,因為當你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的時候,你再去回憶你們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句話,會發現居然是那樣紙一般薄的兩個字,卻又像是一句讖語,或者一句意味深長的永別。於是會更悲傷。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兩次按著他的胸口跟他說了再見……還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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