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看穎坤從宮裏回來之後就有點懨懨的,第二天還悶悶不樂,話也少了。午間席上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別人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其他時候就坐在那裏發呆。他心下了然,散席後悄悄問她:“你在宮裏,是不是見到陛下了?”


    穎坤點頭:“嗯,還說了幾句話。”


    七郎道:“太後在後宮召見女眷,我不方便隨行,早知道還是應該厚厚臉皮陪你一起去的。”


    穎坤道:“其實也沒說什麽,旁邊很多人,七哥在也是一樣。”


    七郎想起這段日子所見皇帝威嚴莊重不苟言笑的模樣,與他印象中以及意料中的大相徑庭,大約也可以想見他們見麵的情形。兆言任性胡來的時候他還能護著自己妹妹,他現在不胡來了,七郎也隻能一聲歎息,無能為力。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裏愁悶也別光憋著,走,陪哥哥去東院比劃比劃去,挨兩下揍你就不難受了!”


    穎坤噗嗤一笑:“你要真想讓我出氣,不是應該被我揍才對嗎?”


    七郎道:“隻要你有那個本事!”


    兄妹倆在雄州就時常切磋比武,七郎不順心的時候就喜歡練武,一套槍法劍法舞下來,渾身筋骨活絡,大汗淋漓,說不出的爽快,什麽愁緒鬱結都拋諸腦後了。


    兩人往東院練武場走,途中經過仆役居住的院落,圍牆那邊居然傳來霍霍的磨刀聲。穎坤看了七郎一眼:“是不是你又支使靖平給你磨刀?他現在是個正經的參軍了,可別還把他當下人使喚。”


    七郎連忙擺手:“我當然知道,從他入伍開始就沒把他當過下人了。”


    二人對視一眼,踩著圍牆根的矮樹躍上牆頭。七郎還戲謔她:“末兒,過了這麽多年,你翻牆的身手還是這麽利索。”


    穎坤道:“彼此彼此。”反正這種事他們倆幹得多了。


    午後四下寧靜,兩人沿牆頭走了一段,借著牆上伸出的樹枝遮掩蹤跡。牆那邊磨刀的正是靖平,他坐在院子正中,磨刀石放在長條凳頭,腳底下一隻水盆,旁邊地上一堆刀槍劍叉各式兵器。院子裏除了他還有一個人,站在廊下抱臂看著他,卻是紅纓。


    靖平招呼紅纓道:“快過來,幫我把磨好的兵器收起來,這活你幹得最熟了。”


    紅纓背靠柱子沒有動,麵色冷淡:“我隻管伺候國公府的主子,不負責伺候你。”


    靖平道:“這就是給七郎和小姐磨的,過兩天有禁衛將士的演武大會,他們倆都應邀參與,堂堂的鎮邊節度使總不能輸給京師衛兵吧?”


    七郎確實受邀參加演武大會,不過隻做觀禮裁判,自己並不會下場拚鬥,穎坤則婉言謝絕了邀請。這是穎坤頭一次聽見誠樸老實的靖平睜眼說瞎話胡扯,不由好奇心大起,轉頭見七郎也一副興致勃勃準備看好戲的神情,兩人都屏息噤聲盯著院中。


    紅纓不情不願地走過來,蹲在水盆邊把靖平磨過的刀劍槍頭放入水中清洗,一邊嘟囔道:“你現在不是奴婢了,威風赫赫的參軍,還做這個?”


    靖平道:“回來了就跟以前一樣,做人不能忘本,得時刻記著自己的根基本分,是吧?”


    紅纓不太願意搭理他,把兵器一件一件清洗擦幹收入皮囊。兩人一個磨一個洗,默默幹了好一會兒活,誰也不說話,久到穎坤以為靖平真的就是想找人搭把手磨刀而已,他才慢吞吞地用閑聊的口吻問:“紅纓,過完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八了?”


    紅纓語氣不善:“二十八怎麽了?比你年輕多了。”


    靖平道:“是啊,咱倆都年紀不小了,尋常誰家拖到這麽晚還不成婚。我伯父家的堂兄和我同年,他的孩子都定親了。媒人也想一並給我介紹門親事,可人家姑娘一聽說我三十好幾還沒成過親,一定是有見不得人的隱疾,誰都不肯嫁給我。”


    紅纓冷冷地看著他:“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靖平笑了笑:“紅纓,耽誤了你這麽多年,我心裏也一直過意不去,要不咱倆一塊兒湊合過得了。”


    紅纓蹭地站了起來,怒而冷笑道:“湊合過?你願意湊合,我還不願意呢!”


    靖平略感意外:“你這些年遲遲未嫁,難道不是為了等我嗎?”


    紅纓臉色由青變紫,漸漸漲紅:“你……你以為自己當了個參軍就有多了不起,人人都上趕著想嫁給你?誰說我在等你?反正我父母雙亡,哥哥賣了我也斷了來往,沒人管束我,不像你家二老成天催著抱孫子。怎麽,這次回來又被逼得急了,饑不擇食拉我應付墊背嗎?”


    靖平忙道:“不是不是,爹娘早就不逼我了,是我自己的主意。紅纓,當年我隨口一句無心的話,沒想到你性子這麽烈,這麽執著,都十幾年了……從這點上來看,咱們倆還挺像的。”


    紅纓怒意稍平,問他:“那你怎麽突然改主意了呢?你現在當了參軍,前途大好,跟小姐離得又近,她也一直一個人,不是……不是正好有機會了嗎?”


    靖平搖頭:“我答應了小姐,不會再糾纏拖累她,而且她好像也……總之是沒我什麽事了。”


    紅纓剛剛降下去的怒火重又燃起:“我說你怎麽突然想到來找我,原來是那頭沒指望了。你以為你是誰啊?香餑餑多稀罕呢!你回頭找我,我就非得嫁給你啊?”


    靖平也不生氣,微笑地望著她:“你都這麽大年歲了,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上哪兒去找這麽大的小夥子配給你?”


    “天底下就你一個男人嗎?找不著小夥子,我不能嫁給人家中年喪妻的當繼室填房?再不濟,我就不嫁人了怎麽的,姑娘我一個人無牽無掛自由自在過得也挺好!”紅纓怒不可遏,把手裏的槍頭往水盆裏一摜,濺了靖平一臉的汙水,叉著腰蹬蹬蹬地踩著地上石板揚長而去。


    靖平目瞪口呆坐在原地,半晌苦笑一聲,舉袖把臉上的水漬擦淨,似乎不敢置信居然就這麽被喜歡自己十幾年的姑娘拒絕了。


    牆上聽壁角的兩個人悄悄退下來,七郎搖頭咋舌道:“靖平這小子,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跟我同歲呢,怎麽還這麽缺心眼?這話怎麽能這麽說呢,換了我是紅纓,我肯定也得生氣不答應呀!太不著調了!”


    穎坤笑道:“說得好像七哥你多著調似的。靖平這是頭一回跟姑娘談情說愛,口笨舌拙詞不達意也難免。想想七哥當年,嘖嘖,娘親龍頭拐杖的滋味,咱們姊妹八個好像隻有你領受過呢!”


    七郎訕訕道:“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嘛……不行,好不容易這小子開竅了,我得提點提點他,不能看著他這麽瞎碰瞎撞把大好的機會錯過了。對了,你回燕州把紅纓也帶上吧,那丫頭不是一直嚷嚷要跟著你嗎?近水樓台先得月,行個方便。”


    穎坤故意道:“紅纓要是跟了我,我更得替她好好把關了。靖平如果不是真心實意,就想湊合娶個媳婦延續香火,我是不會答應的。當時在雄州軍營裏,那麽多青壯有為的小夥子討好紅纓,她想找個比靖平強的一點都不難。”


    七郎道:“那她不還是沒找嗎?這事呢,歸根結底還是得看他們倆自己,旁人幫襯一把,也不過錦上添花,免得他們走歪路而已。”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往練武場走。七郎問:“你跟靖平說什麽了,他為什麽突然改了主意,執著了十幾年的事也放下了?”


    穎坤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跟他打了個賭。我們倆在鮮卑大營裏殺了拓跋竑,放火燒營,我以為肯定逃不出去了,讓他掩護薛少將軍去尋薛元帥的遺骸。靖平不肯,跟我說如果此役我們兩人都安然脫險,他就泯滅心思聽從大人安排,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再不提與我的舊事故情;否則,他就在我墳前守一輩子,終身不娶。我一想,我已經耽誤了他這麽久,不能死了還耽誤人家後半生,讓福叔福嬸後繼無人,我在地下都睡不安生,說什麽也得活下來。靠著這一點執念,居然真的挺到大軍來救。”


    七郎啞然:“原來支撐你的原因是這個,那你可千萬別讓陛下知道,他始終以為你是為了仁懷太子,死了的人都想掘人家的墳,活著的還能有好果子吃?靖平前途黯淡呀!”


    穎坤笑了笑沒接話。七郎才想起如今的陛下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陛下了,短短一年的時間裏,他就像徹頭徹尾換了一個人。昨日還是血氣衝動不顧後果的少年,轉眼就成了穩重隱忍喜怒不形於色的大人。


    七郎心中暗歎,正好這時兩人已走到練武場側,他問:“你來選吧,想比什麽兵器?”


    穎坤道:“我以長兵進攻,七哥用短兵防守。”


    七郎瞪眼:“一寸短一寸險,哪有這樣占我便宜的!”


    “不是說讓我打來出氣的嗎,那我用長槍卸下槍頭,七哥你徒手,保證不打臉。”


    七郎:“……”


    最後還是依著她,赤手空拳抵擋她長槍進攻。穎坤哪會真拿哥哥當沙袋出氣,走了二三十招占夠了便宜,從兵器架上取出一支長槍扔過去:“接著!”兄妹倆這才使出真實本領,你來我往足足過了百餘招,最終七郎憑借膂力優勢占據了上風,分出勝負即點到為止。


    午後的東院安寧靜謐,院牆外也是一條僻靜小路,鮮有人跡。兩支長槍舞起來虎虎生風,伴隨著二人發力威懾的輕叱,收勢站定後,兩人不約而同向圍牆上的窗孔望去。


    七郎向穎坤使了個眼色,走到牆邊以槍尖點地,借力躍出牆外。牆那側停了一輛油壁車,車上窺伺的人不意他竟會突然翻牆而出,躲避不及,被七郎撞個正著。


    七郎一愣,旋即拄槍跪地下拜:“陛下。”


    兆言來不及關上車門,看了一眼院內隔著磚柱站在牆邊的穎坤,又看了看跪在車旁的七郎:“朕……我……”想找個理由搪塞解釋,似乎又沒必要作任何解釋了。


    七郎道:“陛下隻帶六名禁衛微服出宮,萬一遇襲豈不危險?請隨臣移駕微臣家中暫歇,稍後由臣率領家奴護送陛下回宮。”


    兆言望著窗內的穎坤,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好。”


    除了禁衛和車夫,齊進也隨侍在側,上前將皇帝扶下馬車,與七郎一同繞到側門進院。穎坤已在門內等候,見到他也下拜叩見,接過七郎手裏的長槍返身放回兵器架上。


    兆言對七郎道:“朕微服來訪,未曾預先知會,稍事停留便走,就別驚動齊國夫人了,免得又興師動眾給她們添麻煩。”一麵說著,目光卻始終黏在穎坤身上。


    七郎應道:“那陛下去我院中坐坐吧,離此不遠。”


    一行人悄悄往七郎住處而去,沒有驚動府裏其他人。七郎獨自住一進小院,庭中臘梅開得正好,齊進和侍衛留在院子裏等候,七郎穎坤陪兆言入內小坐。


    兆言舉步走入屋內,環顧四周道:“朕上次來你這裏也是這個樣子,似乎經年未變。”


    七郎略一回想:“陛下上次駕臨是六哥婚宴,此後臣要麽在外征戰,要麽在墓園為父兄守靈,反而很少回自己家了,母嫂為我打點得還與離家前一樣。”


    兆言道:“對,那是朕生平第一次喝酒,還喝得酩酊大醉,當日情形至今仍曆曆在目,轉瞬就過去十三年了。說起來,七郎,我一共也就和你對飲過那一次,你的酒量當真驚人。”


    七郎道:“陛下若有興致,臣命人溫酒來再與陛下對酌,正可禦寒解悶。”


    兆言喜道:“好啊。”


    七郎剛要起身去吩咐下人,兆言卻製止道:“七郎留下,讓穎坤去吧。”


    七郎看他明明在笑,眼神卻有悲戚之色;明明盯著穎坤眷戀不舍,卻又目光閃爍壓抑心緒。他明白皇帝是不想和穎坤獨處,便坐回案側:“末兒,你去廚下取兩壇酒來。”


    穎坤一言不發退出去,不一會兒取來酒饌杯盞。七郎把酒倒入壺中放在爐上溫熱,與皇帝隔案對坐,一杯一杯對飲小酌,幾個來回一壺就見了底。穎坤勸道:“陛下……飲酒傷身,別喝得這麽急。”


    兆言仰頭將杯中佳釀一飲而盡,朗笑道:“這算什麽,你是沒見我上次跟七郎怎麽喝的,誰拿這麽小的酒盅一口一口飲?一人一壇直接對著口牛飲,那才叫痛快!”


    七郎又為他斟滿一杯:“對,喝酒就得喝得痛快,否則還不如喝水!”


    兩人推杯換盞又喝了一壺,兆言麵頰耳根開始泛紅:“七郎還記得當時說過的話、許過的願嗎?”


    七郎道:“當然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兆言放下酒杯,沒有立刻再斟酒,捏在手裏把玩。“朕也記得。七郎,你已年過而立,功業初成,立業之後也該成家了。玉真公主有一女,柔婉淑儀,堪為良配,朕替你做了這個媒吧。”


    七郎喝得頭上發汗,腦子略不清醒,立即回絕道:“陛下明知臣早已心有……”轉念一想,玉真公主嫁了三任駙馬俱未生養,哪裏來的女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委,心下大動,起身下拜道:“陛下,臣……”一時激動難言,竟不知如何謝他才好。


    兆言繼續提起酒壺自斟自飲:“你我二人之中,總有一個得完成當日之願,不能都落了空。我是不可能了,你的心願,朕自當盡力為你實現。”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一直望著穎坤,二人脈脈對視,千言萬語,卻都隻能化作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七郎局外之人看在眼裏,心中也覺得無盡悲辛,默默往後退了兩步想出門去,留他二人片刻獨處。


    兆言看出他意圖,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七郎,你別出去。你一走,我怕我……你留下來,陪朕喝酒。”


    七郎隻覺得扣著自己的那隻手微微發抖,他順從地回到兆言對麵,從他另一隻手裏接過酒壺,繼續為他麵前酒盅斟滿。


    穎坤轉開臉飛快地說了一句:“你們喝多了,我去讓人準備醒酒湯。”不等他倆答應,轉身奪門而去。


    她在廚下呆了很久,看廚娘切蔥洗菜,以苦參肉蔻等藥材入膳煮成醒酒酸湯。廚娘從未被主人這樣盯著做事,忐忑不安戰戰兢兢地煮完,按她吩咐分成兩碗盛起,蓋上瓷蓋交給她端走。


    穎坤回到七郎屋裏時,那兩人已經把兩壇酒都喝光了。七郎戒酒多時,酒量也大不如前,抱著空酒壇子歪在地下呼呼大睡;兆言比他要收斂些,榻上炕幾被他踢開了,和衣躺在坐榻邊沿,一隻腳垂在沿下。


    穎坤先叫七郎,沒能把他叫醒。她越過七郎走到榻邊,輕輕搖了搖兆言:“陛下,起來喝點醒酒湯吧,免得明日宿醉頭痛。”


    他顯然喝得也不少,麵色紅中泛紫,酒氣熏天。但是聽到她的聲音,他倏地就睜開了眼,露出一抹欣然安心的笑意:“末兒,是你。”


    時光仿佛一下回溯到十多年前,六哥成婚的第二天清早,他和七郎宿醉未醒誤了正事,她氣衝衝地趕過來催逼他們起床,老實不客氣地拍打他的臉,他醒來時也是這樣的神情,也是一樣的話語。


    末兒,是你。


    那時她何等愚魯遲鈍,竟未領悟他言語神態中的深意。九歲時她就認識他了,兩小無猜相伴長大,數千個朝夕日夜,他們有過那麽多的機會,但凡她稍稍早一點領會,今日都不會是這般無奈收場。


    作者有話要說:補全。


    jj抽得好厲害,送紅包按鈕都給抽沒了,評論也回複不了,正常後會補送的。


    反正就剩3章結局了,看完再噴不遲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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