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坤想低頭又被兆言強行抬起,迫她與他對視。她的每一處細微的表情、眼神裏每一點掙紮和悸動都落在他眼中,不用她開口也能看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滿意地笑了:“末兒,你心裏也有我的。”


    穎坤心中苦澀:“陛下,我是您的姑母……”


    “你這個公主也是先帝封的,一紙詔書虢奪封號,你就不是了。你姓楊,我姓沈,這算什麽姑侄?”


    “不是姑侄,也是姨甥。我是太後的親妹妹,太後對陛下的養育、庇護、輔助之恩,陛下可不能辜負。”


    兆言道:“太後的恩情我當然不會忘,但她畢竟不是我的生母,沒有血緣牽係。太後一直希望我與她娘家人結姻,既然她願意把弟媳的妹妹、侄女嫁給我,那麽換成與她更親的妹妹,除卻這輩分顧慮,對她應當更有利。”


    穎坤仍是搖頭:“不行,不管怎麽說,姨甥都有*之嫌。”


    兆言道:“七郎和六娘叔嫂相通也有*之嫌,你不是很樂意促成他們一對有情人嗎?”


    “那怎麽能一樣?七哥隻是外官,如果他真娶了六嫂,不但旁人流言詬病,隻怕禦史也會參本彈劾,陛下少不得要罰俸降職處罰他。而你是皇帝,世人矚目景仰,德度海內,怎能娶自己的姨母汙損英名?光是禦史諫官的奏折進諫就足以……”


    “好了,禦史諫官的唾沫沒把我淹死,你倒先來替他們說教了。”兆言打斷她道,“諫官的嘴皮子再厲害,先帝不還是把侄媳納入宮中了?”


    “所以白貴妃的出身一直是後宮前朝禁忌。宮中無後,貴妃為四妃之首,朝賀慶典她卻從來不參加,閉於深宮不見外人。先帝那麽寵愛貴妃,又育下皇子,卻遲遲不能封後,也是出於這層顧慮。”


    想到這裏,她不由打了個寒噤。如果她重蹈白貴妃舊路,是不是也隻能像她一樣,在深宮中閉門不出,避開那些曾經認識她的人,粉飾太平。朝中見過她的人可比見過白貴妃的多多了,全都不能見,隻能在後宮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大娘說的,成日仰首坐等皇帝垂憐,一生都維係在男人的承諾和情話上。


    那樣的日子光是想象就遍體生寒。


    兆言還在思索納她入宮的可行性:“一開始免不了要收斂委屈些,但是不會太久。末兒,你願不願意……”


    他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她立刻脫口道:“不,我不願意。”


    兆言被她冷肅的語氣驚愣:“末兒,你怎麽……”


    穎坤起身下榻,站到他麵前三尺遠處拜道:“陛下的誠摯心意,臣銘感於心,終身難忘。但是臣誌不在後宮,既與陛下有姑侄姨甥之親緣,又是已嫁居寡之身,與陛下並非良配,難成姻緣。”


    兆言站起來去拉她的手:“好好的怎麽又突然變了說法?”


    穎坤閃身避開,這次向門邊退去:“陛下,臣一直是如此想法。”


    “一直是如此想法?那剛才你……又作何解釋?”


    穎坤也懊惱於自己明明是為萱兒的事而來,卻未能把持住在他麵前失態,眼下這情勢是越來越亂了,再拜道:“臣一時情急失儀,求陛下恕罪……”


    “一時情急失儀?我們……都那樣了,你跟我說一時情急失儀?”他怒而失笑,扯住她的左手往自己懷裏帶。穎坤右臂還腫著使不上力,單一隻手當然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擁入懷中,雙手別到背後。他將她抱緊了,臉複又湊近來,離她隻有寸餘遠處低聲道:“非得朕幸了你,你才能死心塌地?”


    穎坤未料他又興起這念頭,忙阻止道:“陛下!……”


    另一聲更響亮的驚叫從窗外傳來,蓋過了她的聲音,緊接著一片嘈雜響動,盆盞跌落,女子驚呼哭喊交雜。


    兆言急忙放開她,推開屋後窗戶,隻見花間小徑上亂成一團,幾名宮女圍著一人躺在路中,有人向外跑去高聲呼救:“來人啊!”有人則試圖扶起地上的人,嚇得心魂俱裂尖聲喊道:“貴妃!貴妃!”


    竟然是茉香,她聽到了?


    兆言回身出閣,那邊穎坤一早就先跑出去了,疾步繞到屋後。茉香已有孕八月有餘,即將臨盆,腰大成圍腹脹如鼓,這一摔動了胎氣,她疼得喘不上氣,旁邊宮女力小也抬不動她。穎坤驅散宮女,雙手伸到茉香身下,雖然能勉強抱起來,但茉香姿勢不順疼得更厲害。


    穎坤回頭一望,發現兆言麵色蒼白立在一邊,衝他喊道:“愣著幹什麽?還不過來幫忙!”


    兆言回神,兩人搭手成架將茉香抬起,一路跑著送回寢宮。齊進等人也趕了過來,跟在後麵邊跑邊說:“陛下,讓奴婢們來……”被兆言瞪了一眼:“有這功夫不如快跑兩步先去通知!”齊進急忙一溜小跑,超前先去貴妃院中安排。


    茉香尚未足月,太醫穩婆都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布置產房。穎坤和兆言把茉香抬回去,她已經滿頭大汗,揪緊了兆言的衣襟不放,兆言留下來陪著她。


    茉香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哀哀地望著他:“陛下……”


    兆言握住她的手道:“你現在什麽都別想,隻需想著你腹中孩兒,知道嗎?”


    茉香卻開始大哭,涕淚橫流。兆言以為她聽到了自己在閣中說的話震驚失望,她卻哭著說:“臣妾任性妄為,是不是讓陛下為難了?”


    她這樣說反而讓兆言更難過。茉香一邊哭一邊道:“如果臣妾也像周家小姐一樣早早嫁人,沒有逼著陛下娶我,陛下如今就不會如此難為。”


    兆言心中也痛鬱難言,但還是安慰她道:“這怎麽能怪你,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別人。是朕對你失信不義在先,所幸還有機會彌補。茉香,你一定得好好的,千萬不能有事,不然朕就辜負你太多了。”


    你娶我,就是因為道義嗎?茉香心裏這樣想著,腹中一陣痙攣絞痛,額上冷汗混著眼角淚水流下,讓她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傷心。


    她還記得那個脾氣別扭的少年燕王,和她定了親,她到宮裏來接受訓導準備成婚,每次見到他,他總是一語不發,神情古怪地避開,對蘇小姐和周小姐也是如此。她覺得他對淑妃安排的這場婚事是不滿意的,對她們三個誰都不喜歡。


    第一次和他好言好語地說話,是他觸怒了淑妃被關禁閉,她偷偷去看他被他發現。他溫柔的語調竟也有幾分動人:“你叫……茉香?”


    她方才那偷偷摸摸的調皮勁兒全沒了,低頭乖巧地回答:“是,殿下。”


    “平時你家裏人喜歡叫你什麽?香兒,還是……茉兒?”


    茉香回答:“娘親和姐姐喜歡叫我香兒,家裏其他人就叫茉香。茉兒,倒是沒人這麽叫過。”


    他的聲音愈發溫柔了:“那我以後就叫你茉兒可好?”


    “茉兒,”她想了想,“好像跟寧成公主的乳名撞了吧?”


    他的臉色頓時一變,恢複往常平淡莊重的神情:“我得回去抄書了,你也快走吧,別被淑妃看見了責怪。”


    從那之後兩人就親近了很多,脾氣相投也玩得來。她覺得燕王對自己似乎比對蘇小姐和周小姐要特殊一些,心中竊喜。所以當聽說即位後的皇帝陛下勸服太後退了兩名孺人的親事,隻娶蘇小姐一人為後,這消息對她不吝晴天霹靂。即使陛下偏好鍾情隻想娶一個人,那也應該是她,為什麽會是與他話都沒說過幾句的蘇小姐?一氣之下,她剪了青絲發誓終身不嫁。


    後來又經過那麽多事,過了那麽多年,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從全洛陽的笑柄變成天下女子豔羨嫉妒的對象。雖然人們都說陛下對貞順皇後念念不忘,雖然陛下對她客氣有禮相敬如賓,政務繁忙時十天半月都不來她宮裏一次,但是三年來後宮隻有她一個人,還有什麽可苛責的?即使太後明裏暗裏向她委婉表示她有孕時該有人伺候陛下,宮裏該再進點人了,她也沒有反對。


    就在剛才,她在花園裏隔窗聽到陛下說的那些話,她忽然想起來,那天她瞞著淑妃偷偷去看他,是什麽引起他的注意,讓他不顧淑妃的禁令破門而出?


    是寧成公主,她學了一聲鳥叫,惟妙惟肖。後來很多次悄悄碰麵,他都用那種鳥叫聲為暗號,還問她是從哪裏學來的。


    末兒,茉兒,她以為那隻是碰巧的諧音而已。


    茉香汗出如漿,不一會兒就打濕了頭發和衣衫。她抓著兆言的手泣問:“陛下,當年……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所以才退了我的親事?”


    兆言道:“當然不是,就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不想辜負耽誤你。退親本來是希望你能另覓良人,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讓你受了那麽多指摘委屈。”


    頭一回從他嘴裏聽說喜歡自己,但是,不是這種喜歡。


    太醫和穩婆陸續進入房內,穩婆來勸他:“產房是血光之地,陛下不宜入內,請移駕外廂等候。”


    兆言叮囑道:“茉香,你先別想以前的事,來日方長,最重要的是你們母子都能平安無事。”


    他被宮女請出門外,房門一關,更讓人心驚膽戰坐立難安。齊進在外頭候著,穎坤已經不見了。


    不一會兒太後聞訊趕來,問過宮女情形,責問道:“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動了胎氣?”


    宮女跪地回道:“貴妃去花園中散步,不慎摔了一跤……是奴婢們守護不力,太後饒命!”


    太後欲罰宮人,兆言阻攔道:“不怪他們。”


    太後剛剛見了大娘,自然也知道穎坤和他在一起,看他臉色便明白了:“你幹的好事?是要把你媳婦一個個都送上黃泉路才甘心嗎!”


    兆言麵色木然:“早知如此,母親何必逼我娶她們,如果嫁給別人,未必會有後來之禍。”


    太後氣結,心中更擔憂茉香,推門道:“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頭等著!”


    世人都說,今上喜好古怪,皇帝老兒非要隻娶一個老婆,這是何必?他堅持隻立後不納妃時,昔日支持越王的臣屬私下還有傳言,說今上從小未受過王道教導,行事未免有些與眾不同,言下之意就是他出身低微半路出家,沒有當皇帝的樣子。


    什麽叫皇帝的樣子?借著延續皇祚的名義,為一己私欲,一個男人霸占成千上百的女子,就叫皇帝的樣子?


    年少時的心願誓言,即使身為天潢貴胄,也隻想和自己中意的那個人廝守白頭。其他的姑娘若不能竭誠以待,不如讓她們自尋良人,何必辜負他人的青春終身?


    長大後才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多麽不容易,心裏的那個人嫁給了別人,陰陽相隔。雖然已經不可能,但是依然希望自己能堅持本心,少辜負一個是一個,也算是信守了對那人的諾言。


    現在才明白,原來自己堅持得還不夠徹底。他到底還是妥協了,娶了別人,所以才會遭此懲罰,當她一身蕭索重新回到他麵前時,他卻已經失去了圓誓的資格。


    很多後悔的事都可以用“如果”來假設,如果他再固執一點,如果他再耐心等候兩年,如果他再刨根究底地追查一下。但是事情發生了,便沒有了如果。


    等候命運裁決的時間如此難熬,即使貴為天子,在命運麵前也渺小如螻蟻。


    茉香未足月早產,陣痛了三個時辰,產門遲遲打不開,太醫隻好動了刀。起初隻見宮女端著熱水布巾進進出出,漸漸拿出來的東西就見了血,一盆盆鮮紅腥熱,觸目驚心。


    不幸中之大幸,茉香一向體壯身健,熬了一整天仍然有力氣。太後親自在旁陪伴鼓勵,三名穩婆輪流助產,從辰時一直熬到酉時天黑,終於成功產下胎兒。不足月的孩子體弱身小,哭聲像貓叫一般抽抽搭搭氣若遊絲,但兆言在屋外還是立刻聽見了,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頹然跌坐在榻,內裏冷汗濕透重衣。


    穩婆出來向他稟報:“恭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四斤六兩,貴妃也安然無恙。”


    兆言想進去探望,被穩婆攔住:“產房汙穢尚未清理,陛下請再稍待片刻。小公主身子虛弱,將養幾天才能讓陛下抱。”


    齊進上前把事先準備好的賞賜贈予穩婆,穩婆叩謝退下。齊進站在兆言身後,隔著窗紗看到杜貴妃與小公主並排安睡,他也鬆了口氣,才敢低聲提醒道:“陛下,楊校尉還在外麵,要不要去知會一聲?”


    “她一直在外頭等著?”兆言回頭望了一眼殿外漆黑的夜色,思量再三,“我去……我去跟她說。”


    穎坤獨自立於殿外庭中,她在軍中已久,站姿如鬆,即使站了一整天身姿也巋然不動。看到兆言出來,她恭敬地向他行禮,兆言見她右手姿勢僵硬,想起她右臂受了傷,還一路把茉香抬回來,不禁問:“你的手……”


    穎坤道:“臣無礙,杜貴妃可好?”


    兆言低聲道:“萬幸,母女平安。”


    穎坤長舒了一口氣:“那臣就放心了,先行告退。”


    她轉身走出去一步,兆言忍不住抬手喚她:“末兒……”


    穎坤回過身再拜:“陛下,以後別再這樣稱呼臣了。”


    作者有話要說:12點後jj好卡,抱歉發晚了。其實還沒寫完,但字數已經很多了,先發吧。


    我知道兆言又要被噴渣了……全文寫到三分之二,作者也進入瓶頸倦怠期,越寫越慢時速降到幾百,每章都要寫好幾個小時,吭哧吭哧寫出來被噴真的好灰心,求正能量激勵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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