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剛下過雨,營中士兵大半跟隨拓跋竑出戰,剩下的又都聽到得勝的消息跑出去迎接,四下無人。靖平幫楊末把兩名看守老兵的屍體拖到隱蔽處用亂草雜物蓋住,換上他們的軍服混入其他士兵之中,跟著人群向穀口慢慢挪去。


    穀中的馬蹄行進聲漸漸近了。身邊年輕的士兵喜氣洋洋地探頭張望:“元帥真的殺了楊令猷?聽說這個吳人可厲害了,長得三頭六臂,幾百個人圍攻他,打了半個時辰把他的手臂腦袋都砍了,最後才抓住的!不知道元帥有沒有把他的屍身帶回來,我也看看怪物長啥樣!”


    旁邊的人糾正道:“哪有人三頭六臂,是他的幾個兒子在左右護衛,被元帥殺的殺俘的俘全拿下了!有一個活捉的,待會兒說不定還要當眾斬首振奮軍心!全屍不知道能不能見著,首級是肯定要帶回來獻給太子報捷的,回頭還要拿石灰封了帶回上京獻給皇帝陛下!”


    年少的士兵雀躍道:“這麽厲害!姓楊的一家都被元帥剿滅了,以後咱們是不是再也不用打仗啦?”


    同伍道:“瞧你這點出息!吳國沒了楊令猷,元帥揮軍南下誰能抵擋?把他們的都城洛陽都打下來,給陛下當行宮冬天去避寒!聽說洛陽遍地是黃金,吳國皇帝住的宮殿屋簷上鑲滿寶石,比前朝亡國皇帝在南京留下的離宮還要奢華!”


    靖平一直緊緊扣著楊末的手腕,她聽到這些話時握緊了拳頭,幾乎要從他掌中掙脫。他攥得更緊,壓低聲音湊近她道:“小姐,這裏全是人,我們兩個抵擋不住的。過會兒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忍住,不能輕舉妄動。”


    楊末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胡來的。爹爹和哥哥們慘死,殺父仇人就在眼前,我就算要死,也要先割下仇人的頭顱!”


    靖平忙道:“三軍中取敵首談何容易,就算僥幸得手,你我也要葬身於此。”


    楊末道:“如果能手刃仇人得報大仇,區區一命算得了什麽。爹爹和兄長們都死了,我本來也不打算活著回去。你要是害怕了,你就躲一邊兒去!”


    靖平低聲道:“並非靖平貪生怕死,但你聽到他們說沒有,大將軍的屍骸還在慕容籌手中,你忍心讓你爹的骨骸流落異鄉、被當做戰利品呈給魏帝供人褻瀆?還有一位公子活著被俘,除了大郎,他就是楊家唯一的男丁了!咱們兩個衝上去刺殺慕容籌,左右就是一死,殺身成仁固然容易,但要活下來奪回大將軍的屍骨、救下被俘的公子卻艱難萬分!比起舍身報父仇,讓父親屍骸回鄉入土為安、保住楊家血脈才是大孝。你想想家中的夫人,她已經失去丈夫和四個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難道你還要她五子一女盡喪、隻留長子長女送終?”


    楊末被他說得稍稍冷靜:“靖平,還是你沉得住氣。我得先把哥哥平安救下來,然後再說報仇的事。還有爹爹的遺骸,我也得奪回來送回家鄉去。”


    靖平道:“就憑我們兩個人,如何在萬軍之中救下公子、奪回遺體?就算救下了,這麽多人圍著,如何安然脫身?要不趁現在還沒被發現,回營去報信搬救兵?”


    楊末搖頭:“不行,剛才那人說了,他們也許馬上就會殺俘虜祭旗,回去求救肯定來不及。讓我想想……”


    靖平道:“要想出奇製勝,隻有兵行險招。慕容籌武藝不精,如果我們能靠近他將其劫為人質,能不能換得公子脫險?”


    慕容籌帶領的軍隊已經接近山口,前方的士兵停下來列隊迎接,不再前進。楊末和靖平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跟在隊伍末尾邊沿,就被堵在了最後方。周圍其他人都不動,他們若再往前擠就顯得格外醒目。這樣一來就算慕容籌走到最近,距離他們也隔著幾百號人十多丈的距離,再好的輕功也沒法從這麽多人頭頂上飛過去擒下馬上的慕容籌。


    楊末道:“慕容籌身邊眾軍圍繞無法靠近,還有諸多武將拱衛,得想其他辦法。”


    這時遠處一騎飛馳而來,馬上傳令兵舉旗高呼:“太子殿下鑾駕將至!肅清道路!”


    堵在山口迎接的留守士兵立刻向兩邊退開,留出中間一條三五丈寬的通路。楊末和靖平正在中部,從中一分剛好在通道邊上,太子的車駕將從他們麵前經過。


    楊末看此情形計上心來。慕容籌被人群阻隔,身邊又有眾多武藝高強的將領,而且她對降服這樣的人並無把握,誰知道刀架在脖子上他會是什麽反應;而魏太子隻是個乳臭未幹養在深宮的毛孩,身份金貴,誰敢拿儲君的性命開玩笑,作為人質顯然比慕容籌更合適。


    等太子的車駕駛近,她更在心中慶幸天助我也。或許是因為大營精兵隨慕容籌傾巢而出,也可能是大獲全勝後喜出望外大意輕敵,魏太子的隨行扈從居然隻有四五百人。車前駟馬並驅,輦寬近兩丈,從人群夾道中經過,左右兩邊隻能排布少量衛兵,其餘都分散在前後,是動手的好時機。


    她轉頭去看靖平,向太子車輦來處努努嘴。靖平頓時明白了她的用意,點了點頭。


    慕容籌也得到了太子駕臨的消息,大軍停在山口另一側等候,前排的將領紛紛下馬準備接駕。山口處昨天用來防禦的陷馬坑、柵欄、鐵刺等物都被清理幹淨,用作報捷獻俘表彰的場地。當先一輛馬車停在路中,車上竟然馱著一口漆黑的棺材,其後才是若幹囚車,關押俘虜的吳軍將領。


    靖平在楊末看到那口棺材時,感覺掌中的拳頭又握緊了。他目力耳力都超乎常人,已經在囚車裏掃了一遍,連忙說:“我看到了!左起第三輛囚車裏,穿銀甲的那個,是六郎!”


    楊末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過去,看向左三的囚車。車裏的人穿一身銀甲,頭盔失落,雖然看不清麵目,但確實是她昨天所見六郎的裝束。昨日與六郎驚鴻一瞥,她以為從此就是永訣,沒想到今日還能再見,心中不由泛起劫後餘生的喜悅;但又想到其他諸位哥哥都已喪命,尤其是和她最親近的七郎,本是平安留在後軍,要不是因為她獻計根本不會以身犯險,等於是被她害死,心頭又被憤怒悲痛掩蓋。


    活著的是六哥,總算還活了一個,否則讓她以何顏麵回去見才剛剛新婚三天就送夫上戰場的六嫂。即便隻是為了嬌弱的六嫂後半生有依,她也必須把六哥救回去。


    魏太子的車駕已到百丈之外,車輦四周列成方陣環衛的士兵發現前麵通道變窄,開始變換陣型。當先的槍兵快步急行,橫槍把圍在路邊觀望的士卒向兩邊推:“讓開讓開!後退!不得阻礙太子乘輿!”


    楊末和靖平就在隊伍末尾,立刻被推得後退,中間三丈寬的道路擴到五六丈。如此車輦經過時,兩邊可以護衛十來列士兵,想接近就難了,楊末的計策眼見就要失效。


    槍兵往前推進,但前方人多,山勢收攏道路確實也窄,實在無法擴充,就地站住持槍立正,鑄成一道人牆。


    太子車駕不多時就到近前,從楊末麵前經過。車輦四周掛有湘簾,隔著簾子隻能看到一道影影綽綽坐著的側影,玄色冕服,頭帶冕旒,應是太子無疑。而她和車輦之間,還隔著六列共計數十名衛兵。


    楊末心中焦急,探向前方張望。如果能到山口附近,那裏寬僅兩三丈,就可以實施她的計劃,而且離爹爹的棺槨和俘虜很近,少了中間這一段路的變數,更加有利。


    這麽轉念的功夫,車輦已經從她麵前過去了。她急中生智,躲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太子親自來犒賞元帥了!元帥威武!太子千歲!”同時把人群往前推搡。


    士兵們正當士氣激昂,也跟著七嘴八舌地喊起來:“元帥威武!太子千歲千千歲!”一邊跟在車駕後麵也向山口湧去。


    車上的人聽到這聲音猛然回頭,但視線被湘簾阻隔,隻能看到四周密密麻麻湧動的人潮,呼喊聲漸漸合成一股口號,回蕩不絕。


    楊末和靖平趁亂鑽到車邊,一直緊跟車輦。到距離山口三十丈的地方時,馬車停了下來,那廂武將們已經紛紛跪下,準備迎接太子鑾駕。車兩旁的士兵們也隨之下跪,以頭叩地,連侍衛都持槍單膝跪地。


    內侍卷起湘簾,太子彎腰從車上走下來。


    就是現在!


    楊末和靖平從人群中旱地拔蔥一躍而起,仍然是靖平掩護,楊末上車劫人。所有人都跪著,等聽到聲響抬頭時,楊末已經跳上了車。她一腳踢開那名試圖以身護主的內侍太監,手中短劍向太子要害遞去。


    與她事先以為的不同,魏太子並不是年紀尚幼的少年,而是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他站直身體時,她需抬起手才能把劍指向他頸中。


    他在她麵前挺直了腰,抬起頭。


    七彩玉珠冕旒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短劍停在了他麵前半尺處。


    鹹福……


    一瞬間種種思緒和念頭潮水一般齊向她腦中襲來。初次見麵時,他身穿黃金甲胄,馬鞍寶劍上珠玉琳琅;他養尊處優,缺乏生活常識,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人;他有元帥的金令,可他卻不是慕容籌;他說他的父親有許許多多姬妾子女,母親教導他生在那樣的家庭便不要有兒女情長;他說他的婚姻不由自主,還說納一個漢人女子會得到眾多漢官支持;服侍他的下人是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甚至當著麵要給她換衣服……


    一切不尋常的地方,如今都有了解釋,因為他就是魏太子。


    就連他的表字,鹹福,他說是母親所起,父親覺得太平常,取名時另改別字。她第一次聽覺得耳熟,其實就像慕容籌字智用一樣,她並不是不知道,而是當時沒有留意,之後也沒有往那方麵去想。


    萬國徠臣,四夷鹹服。


    魏太子宇文徠,字鹹服。


    “是你……”她喃喃道,手中的劍再無力向前遞。


    原來是你,竟然是你。


    一閃神的停頓,沒有立即劫住太子,四周的衛兵立刻蜂擁而上。靖平揮刀蕩開四五支向他刺來的槍尖,回頭喝道:“小姐,你發什麽愣!快動手啊!”


    鹹福的驚訝顯然不亞於楊末,他失聲喊了一句:“末兒!你怎麽在這裏!”他掃過一眼她的裝束和手中刺向自己的短劍,以及她身後奮力廝殺格擋的靖平,心下便立刻了然。


    楊末定定地望著他。玄衣纁裳,九章九旒,皇太子的袞冕服製,昭示著他毋庸置疑的身份,和對此次慕容籌獲勝獻俘的重視。昨天她剛剛慶幸過他不是慕容籌,不會成為她的殺父仇人,今日幻想就被生生打破。他隻是掛名的元帥,但慕容籌的重大軍令依然要向他報備,狙殺爹爹是慕容籌的計謀,也是他們甥舅二人的一致意見。她還記得昨天慕容籌進穀前說的話,他說:“這是太子殿下的諭旨,楊令猷隻可殺不可放!”


    仿佛一個不幸的詛咒,從她看見他盔甲下的臉、心中一動沒有砍下去的那一刻開始,如今繞完了一個圈,應驗在她父親和兄長們身上。


    腦中似乎過了千萬年之久,其實隻不過是瞬間。車前的侍衛、兩邊的士兵、遠處的將領、山上的弓箭手,立即都把武器指向了這兩個單槍匹馬不自量力的刺客。


    一支利箭從側後方飛來,嗡嗡的破空聲,她毫不知覺。箭從她的後背射入,前胸透出,力道衝得她向前踉蹌了一步。她並未覺得很疼,低頭一看,那支箭正好穿過她的舊傷口,露出帶血的鐵簇箭尖。


    山上的弓箭手見未能射中她要害,立即張弓搭箭欲再補射。鹹福衝他們大吼:“住手!全都給我住手!”但是隔得太遠哪裏聽得見。情急之中他飛身往前一撲,廣袖張開將楊末擁進懷中,牢牢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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