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末雙頰酡紅如醉,腦子裏還渾渾噩噩轉不過來,喃喃道:“你怎麽能對我做這種事……”


    鹹福抵著她的額頭問:“末兒,你許了人家沒有?”


    她呆滯地搖頭。


    他看得歡喜,忍不住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男未婚女未嫁,我為什麽不能對你做這種事?”


    “因為……”


    因為你是慕容籌,而我是楊氏女。


    她倏然間就清醒了,滿心的綺思盡去。舌尖上還留著他溫柔纏綿的觸感,在嘴裏繞了幾繞,終究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去,隻道:“因為你是鮮卑人,我是漢人。”


    “鮮卑人、漢人又如何?文帝主張胡漢一家,鼓勵鮮卑人和羌人、漢人通婚,我的舅母就是漢人,朝中漢官人數過半。我納一個漢人女子,絕不會有人反對,那些漢官還會鼎力支持。反倒是你們吳國人視鮮卑為洪水猛獸,不肯接納。”


    吳國境內隻有少數的鮮卑行商,哪個漢女要是嫁給魏國的鮮卑人,隻怕要被當做叛國的逆賊讓人戳脊梁骨。何況她的父親還是楊令猷,吳國主張對魏用兵的主戰派之首,他怎麽可能把女兒嫁給慕容籌?雖然爹爹出發前還開玩笑說要把慕容籌活捉回來給她做倒插門女婿,但那隻是玩笑而已。


    正是因為完全不可能,所以才拿來當玩笑說。


    鹹福坐到楊末身邊,伸手摟她入懷,兩人相依相偎背靠木屋靜靜地坐著。他的手環過她的肩,在她腮邊流連摩挲:“末兒,等我們獲救出去了,你就跟著我,別走了。”


    “不行,我爹爹不會答應的……”就算爹爹答應,她也過不了自己這關。嫁給敵人,還是敵國的將領,怎麽可以。這幾天深居山林遠離人煙,互相以“鹹福”、“末兒”相稱,不談國事,她竟淡忘了他的身份,還對他生出這不該有的情愫。


    “你爹爹戍守邊疆多年,人在軍中,對我的成見恐怕比一般吳國人更深。”鹹福思忖道,頑皮地一笑,“他如果不答應,我就發兵去把你搶過來。除了楊令猷,一般的吳將應該都擋不住我,怎麽樣?”


    我爹就是楊令猷……她心中酸楚地想著,抬起頭問:“沒有父母大人首肯,如何能成婚姻?”


    鹹福道:“隻要你願意跟我,背負一個誘拐強占的汙名我也認了。你呢?怕不怕別人說你跟我私奔?”


    誘拐、強占、私奔,兩個人通過這樣不光彩的途徑在一起,無媒無聘,就算是名門之女也難登正堂。這世上能不顧俗世陳規,信守誓約娶私定終身的女子為妻的,也隻有她爹爹一個人。她的臉色沉下去:“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妾?”


    鹹福一愣:“難道你……”


    他及時止住沒有說下去,但她從他意外的神情、前後的話語裏已明白他的含意。他想的沒有錯,他以為她隻是貧寒小家女,父親不過是邊城裏一個年老無為的普通士兵,而他卻是士族高門,大權在握的朝廷重臣,門不當戶不對,難以匹配結為婚姻。枉她剛剛聽他說未曾婚配還心中暗喜,他怎麽可能娶一個寒門女子為妻。


    她冷笑道:“你竟然要我做妾?哦不對,以我的身份,再私相授受淫奔苟合,隻怕連妾也不夠格,隻能做個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頭吧?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末兒,”他握住她的手,神色黯然,“我的婚姻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但是我答應你,不管有沒有名分,我都會盡我所能愛你護你,一輩子對你好、照顧你……”


    她冷冷地打斷:“我不稀罕。”


    他急忙解釋:“末兒,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是我不想,但我身不由己。其實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非同一般。”慕容籌到底不如爹爹灑脫放曠,他不僅是手握重兵的將軍,他還是皇後的弟弟、儲君的有力後盾,牽涉太多關係利益。這樣的人,婚姻從來不是郎情妾意的甜蜜結果,尤其對象還是一個毫無地位的平民女子。不能怪他看輕了她,是她一直隱瞞身份,讓他誤以為她隻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但是她能說麽?說出來又如何?楊令猷的女兒,那隻不過是一道更深、更難跨越的鴻溝而已。“你我身份確實不匹配,國家大義更不能棄之不顧,今生有緣無分,不可強求。”


    他猶不死心:“你隻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國家大義為何要你承受?我自問從未敵視過漢人、吳人,我也可以向你保證,此戰過後,魏吳將握手言和,幾十年內不再興兵動武,兩國結為友邦,互通有無和平共處。婚姻一事,我確實有很多難處,但我會盡我之能,更加倍地疼你愛你。末兒,我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姑娘,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長久,你能不能為了我,稍稍退讓一些?”


    “不要再說了,”她昂起頭顱,臉上已是決然的表情,“慕……鹹福,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就算你是鮮卑的王侯貴胄,就算你願意娶我為正妻,我爹爹也不可能答應。”她眼中泛起淚光,但生生忍回去了,“而爹爹不答應的事,我也不會去做。”


    她推開他站起身來,抱著被子往屋裏走,聽見他在身後顫聲說:“末兒,你的心腸,果然比男人還要硬。”


    前天他剛問過她的,假如不能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怎麽辦?居然這麽快就應驗在他身上。


    她說:那我就忍著,沒有什麽事忍不了的。


    楊末抱著被子回屋,鹹福沒有跟進來。她早飯還沒有吃,饑腸轆轆,想起剛才兩個人還歡聲笑語地一同出去抓魚,情意纏綿互表心跡,卻如流星煙火轉瞬即逝。這一段孽緣本就不該有,隻能怨造化弄人,有緣無分。


    心中雖如此安慰自己,那一點悲哀愁苦卻怎麽也化不開,連帶心口上方的傷處也隱隱作痛起來。她蜷成一團鑽進被子裏,宛如鑽進一個漆黑的殼中,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覺得安然。


    時夢時醒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覺得被子叫人小心地掀開了,有什麽溫軟的東西在她額上輕輕一觸,立刻又唯恐驚醒了她似的飛快退開。她其實並未睡熟,被子一動就醒了,閉著眼也立即分辨出來,那柔軟繾綣的觸感猶在舌尖唇畔,是他多情的雙唇。


    心中瞬間泛起一陣苦澀,她閉緊了雙眼,隻當不知。但蒙在被中習慣了黑暗,雙眼對光線格外敏感,這麽睡著也能感覺到麵前坐了一個人擋住了光,沉默無言地盯著她,久久凝望。


    久到她幾乎要負荷不住了,不得不睜開雙眼,裝作剛剛睡醒的模樣:“你在做什麽?有事嗎?”


    鹹福本是傾身向前,後退些許坐正:“沒什麽……就是來問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沒胃口,吃不下。”


    “那、那你繼續睡吧,傷員理當多休息。”


    楊末板著臉道:“你一直坐在床前,叫我怎麽睡。”


    他臉上閃過一絲被識穿的尷尬,更兼傷痛:“末兒,我就想多看看你。你要是覺得我妨礙你,那我坐遠一點。”


    她麵無表情地說:“有句話叫做長痛不如短痛,你跟我認識才幾天,趁早抽身還來得及。”


    鹹福苦笑道:“這與認識多久沒關係。”


    他說得沒錯,這與認識多久沒關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爹爹說的,他隻看了娘親一眼,一生就栽在她手裏了。還說:等你自己經曆過才會明白。


    可那個人竟然是慕容籌。爹爹玩笑說天下能與他比肩的英雄豪傑唯慕容籌一人耳,要把他活捉回來給她當倒插門女婿。誰知竟會一語成讖。


    她慘淡一笑:“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會為情所困,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能成大業。”


    “我這樣的人……”他重複這幾個字,覺得仿佛是諷刺,“從小母親就教導我,生在這種家庭,便不該有情愛之念。將來我娶妻納妾,隻看門第出身,我自己喜不喜歡並不重要,甚至選的人也不是我。假如我特別鍾愛哪個女子,對她反而是件壞事,隻會招來不必要的禍端。不如隻把她們看作籠絡結姻、繁衍後嗣之需,相敬如賓、一視同仁,對我對她們都好。二十幾年來,我也確實都是這麽做的……”


    他俯下身來,忍不住伸手輕撫她麵龐:“可誰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你。困在深山中遠離人煙,那些身外之事都淡忘了,什麽出身、地位、名望、家世,那些與生俱來的都是別人給的,並不是我自己。脫去這些光鮮的外皮,我一無是處,連最簡單的謀生技能都要你教我。末兒,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喜歡上的你,與我以往的一切俱無關係。如果你因為我醜惡、卑劣、無能而不喜歡我,我無話可說,自當退避三舍;但是我不能接受你這樣對我冷若冰霜,僅僅因為你生在吳國,而我是鮮卑人,因為我無法選擇的出生……”


    但是那些無法選擇的東西,往往是最頑固、最無力抗拒的阻礙。她暗暗咬牙,忍住心中錐痛,冷聲反問道:“那你能怎麽辦?難道一直留在這裏,與世隔絕不去管那些?你想錯了,我就是因為你醜惡、卑劣、無能所以不喜歡你。你不過仗著自己皮相好、懂幾招哄姑娘開心的手段,就覺得我也理應傾心於你可以隨意輕薄,怎不醜惡?一邊說著海誓山盟的情話引誘,一邊又不能許以終身,要我私奔做低賤的妾侍,還不卑劣?就算你那些盟誓是真心的,讓自己心愛的人屈居人下委曲求全,你卻一句身不由己就推脫幹淨了,豈不無能?”


    鹹福默默承受她的指責:“你說得都沒錯。”


    楊末一口氣接著說道:“我們大吳有一位楊令猷大將軍,你也知道,他的夫人就是和他私定終身,出身也不顯赫。換做你這樣的無能之輩,肯定要覺得此等女子難登大堂,隻能收做妾侍,正妻還是要明媒正娶大家之女,最好能對自己前途功業有助益。但楊公不曾辜負夫人真心,不僅娶她為妻,也未納任何姬妾。就連我那個年幼的外甥,他也是貴胄子弟,卻發願隻娶一心人白頭,不耽誤其他女子終身。你不但無法和楊公媲美,連十三歲的少年都不如!”


    鹹福黯然道:“以往隻知楊將軍用兵如神百戰不殆,軍中聲望隆盛,連我們的將士都對他又敬又怕,卻不知他私德亦如此令人敬佩。與他相比,我隻是一介庸人。”


    她心中酸苦,轉過臉正看到他夜間當做枕頭的蒲團橫在腳邊,雙足似乎還殘留著他懷中的溫度。她指著那頭道:“還是你自己說的,以草莖為界,絕不越雷池半分。你看你都越到哪裏來了,還對我做出那等輕薄之舉,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


    他本是坐在床邊,聞言立刻站起,躬身後退:“我……一時情難自已,還以為……並非心存輕薄玷汙之意。”語調中略有苦澀。


    她心裏哪比他好受,卻還要正色道:“恩公救我性命,不敢以怨報德責難恩人。日後但請以禮相待,過往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拾起床尾蒲團道:“我立下的信諾,如越過草線便不再進屋,自當遵守。”低頭一揖,轉身走出屋外。此後一直到天黑,果真不再踏足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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