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望靜站在一邊不語,等到他媳婦領了孩子來了,他伸手抱了兩個稚子,讓她牽著兩個女兒出了門去。


    齊仲康拿小手擦著眼睛,道,“祖母怎地了?病了麽?”


    她前日因不喜念書,被祖母打了兩下手心,還想著要好幾日才跟祖母說話,現下她卻不想了。


    居娉婷彎下腰去朝她搖頭,給她擦眼淚,“不要哭。”


    齊仲康哽咽了一下就停了淚,走了幾步,又抬頭跟與父親說著話的母親小聲道,“阿娘,我跟妹妹去讀書。”


    居娉婷早早就起了,知道婆婆生病的事她還在打理一家子一早的事,匆匆忙過了就帶了兒女們過來,這廂小女小兒們都沒用膳,她便道,“好,等用過早膳了,阿娘就送你們去。”


    這日早上,調皮活潑的兩姐妹都靜了音,乖乖坐在高凳上吃著飯,等用過膳了自行洗過手,跟父母告別,相互牽著手相攜著去了,也沒用母親送。


    她們的雙胞兄弟,齊仲沙與齊仲漠還不太懂事,他們早上起得太早,這時候便是父母喂著飯也是半閉著眼睛,等到吃飽飯給他們洗了個臉,兩剛會走路不久的小孩兒就扶著牆壁,嘴裏咯咯笑著往祖父母的住處走去。


    這才是他們每日去祖父母處請安的時辰,無需父母說,一用好早飯洗好臉,他們去跟祖父母請完安,就可去玩了。


    居娉婷欲要攔,卻在其夫的搖頭下停了手。


    “讓他們去。”齊望一時之間沒起身,鮮有懶怠的三公子這時候都不太想起身了,他看著扶了一段路,一下了梯子就你追我趕往前方去的兩個小兒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氣才起身,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居娉婷被他牽了手,眉心不由自主地斂了起來,顯出了幾分憂慮。


    她擔心地看著他,道,“你別多想。”


    朝廷來的人,說的話要做的事,她也是知道了。


    自遷居來此,他早出晚歸,每日回來說不得幾句話就會陷入深睡,可見其疲憊,她憐惜他,隻願一家人安安康康活下去,他能不再憂心,可惜世事從來不如人所願。


    齊望點點頭,等到了父母的院落,他止了步,又快步上前去抱了兩個小兒,把兩個小兒塞到了身後跟過來的仆從手裏,聽到他們呱呱亂叫,他把手指放在了嘴間,兩個聽話的小兒飛快拿小手捂住了嘴,兩隻眼睛靈活地眨動著看他。


    齊望嘴角不由往上翹了翹,沉重的胸口總算是緩過了一口氣來。


    他快步走到了門口看了看屋內,他沒進門,門口守著的下人很快就進去了,沒一會,他跟輕步過來走到了門口的麥姑輕聲問,“姑姑,如何了?”


    “老夫人用完藥了。”


    “姑姑。”居娉婷過來,叫了麥姑一聲。


    麥姑一臉的疲憊,聽到叫聲朝三夫人福了下身,又朝三公子道,“老爺沒用早膳又睡著了,您別進去了,我跟綠姑她們守著,夫人不到午時就會醒,到時候他們一道用就是。”


    齊望也知道也勸不過父親,他父親除了他母親是從不聽別人勸的,他點了頭,小聲道,“我今日就在府中,有何事你差人來告知我們一聲。”


    麥姑福身,“老奴知道的。”


    齊望在門口站了一會,沒說話,等麥姑福身要去他才點頭,也沒跟進去,等到內門被輕輕掩了,他連裏屋的紗簾都看不到了,這才回過身去看身邊的妻子,“回罷。”


    他嗓子有點啞,居娉婷聽得心裏有些不好受。


    他們出了父母的住處鶴心院,齊望先送了妻兒去了前堂,跟在前堂辦事的嶽母行了禮,說了幾句話,又去女兒們的小學堂,在外看了一眼,沒有過去。


    小學堂是他母親為家裏的小姑娘和城裏的小姑娘們辦的,請的是身有學問的女先生,琴棋書畫等皆有之,女先生們每年的修束他們家出,各家隻管每年給女先生們的年禮就是。


    他們來了此地,母親反而比以前容易高興了許多,那時候他們還在京城她身在深宅,齊望很少看到她為何喜為何悲,現下哪家以前伺候過她的婆子媳婦子來給她送點菜,與她說幾句話,她都能喜形於色。


    齊望這幾年雖累,也掛心常年在外不知凶險的兄弟,但他服侍父母在前這日子也還是舒暢的,尤其這兩年他都很少再去想忻京那座他生於那長於那的城了。


    他們脫離故裏祖鄉,來此地的每一個人,為論是他父親還是下麵那牽馬的下人,都無異於抽筋斷骨了一場,終是走到了這日,誰都無法再回頭了。


    齊望在家中轉了半圈,最後還是轉到了客院前,他沒猶豫半分,踩著穩步踏了進去。


    忻京來的客人頗多,住滿了整個客院,看到他來,門口站著的人怕是相識他,猶猶豫豫地請安,“齊三……三公子。”


    齊望點頭頷首,“請,葉內侍大人可在?”


    “在,三公子您請進。”


    不等那人話落音,就有人去相請了,齊望沒走幾步,就見葉公公貓著腰過來相迎了。


    “奴婢見過三公子。”


    “葉公公多禮。”


    寒暄了兩句落了坐,下人送上了茶,齊望朝下首被他請入座的葉公公溫和地道,“請問葉公公哪日回程?”


    葉公公聞言抬頭,嘴邊的笑險些掛不住,他遲疑了一下,道,“三公子此意是?”


    “葉公公還是早點走罷,”齊望沒有與他虛與委蛇,淡淡道,“你回去稟皇上,就說家母無能回京城,她年高體虛,再走這一遭,不過是與人陪葬而已,她生養了她一場,已盡為母之能,還請皇上留家母一條殘命罷。”


    葉公公“撲通”一聲跪下了地磕了頭,“那,那……”


    “回罷,”齊望不等他說話,起身扶了他,溫和地看著葉公公,“就如此罷,葉公公無須再多言了。”


    他父母會費盡心思搜羅天下的好藥送給他們,也會為她的離去痛徹心扉,哪怕是他,知道她要走了,他們是雙胎而生,他又何嚐不難受?而這是他們要承擔的,隻要活在這世間一日都不會忘卻,這是他們的命,而他的胞姐也該承擔她自己選擇的命運,她就是再受寵愛,也不能讓她的父母兄弟家族為她陪葬。


    各走各的路,各安其命罷。


    葉公公是不能留了,他多留一日,他母親隻會多病一日,齊望扶了人起來,就朝京城來的那些人溫聲道,“還請各位大人就此收拾,午時我給你們設送別宴,今日就走罷。”


    齊望說罷,又叫人去拿酒備菜,準備相送之事。


    當日午後,齊望一身酒氣上了城牆,看著齊家城的人送人遠去,直到人變成了細小的黑影,他才從城牆上下了樓。


    居娉婷迎了他,洗漱之時,他突然伸手別過她的臉,在盆中嘔吐了幾聲,丫鬟細聲驚叫,居娉婷飛快拉開他的手,看到盆中滿是鮮紅的血跡。


    她瞪大了眼,不等她說話,她就被他摟到了懷裏按住了頭。


    “沒事,一口淤血。”齊望不讓她起頭,按著她的脖子淡淡道。


    他閉著眼睛把喉口的腥氣咽下,心道他的姐姐在那深宮裏為見不到親人悲切時,可知知她消息的親人也會痛不欲生?


    他的母親半生隻願事事為他們都顧全,也還是沒攏住他們一家人。


    到了那個份上,該走的人要走,該散的都會散,做不到的事,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


    忻京深宮的阿二自這年開春,就漸漸地不能起床了,她睡的時候多了,也總是夢見昔日往事,在夢裏便是連很久都不再想起的祖母們也再次麵容清晰了起來。


    她夢到了把她抱裏懷裏千嬌萬寵都不夠的祖母們,也夢到了那個總是會捏著她的鼻子喊小壞蛋的母親。


    她母親那時候還年輕貌美,目光如水,笑如清泉,她父親來祖母們的青陽院,一進院來眼睛總是四處張望著,要看到她才停下……


    她喊聲阿父,他便過來抱她,靠近她輕觸著她的頭發,微笑問她今日可有聽話……


    阿二依偎在他的懷裏笑著,還要把他的大手拉到身前來摟住自己的腰,便當得他抱的這一天是再好不過的一天。


    那個時候,她阿父就是她的那一塊永不倒塌,隻會護著她寵著她的天。


    阿二每每夢見父親醒來,嘴角都是笑,隻是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


    她很久都沒見過她的父親了,便是連信,他都未再寫過一字與她——她幼時最愛戴崇敬的父親,早些年便當她是死了。


    阿二到此時想起來才覺得痛苦不堪,忍耐多年的痛苦傾泄而出,這不久於人世的每一日竟過得如被烈火焚心,也比這些年來的每一日都想再見見他,哪怕是被他罵句不孝女兒,也好過這一世的不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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