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結束的半小時後。


    此時正值下午, 本該是天光明麗的時分,半邊蒼穹卻蒙上陰翳, 仿佛夜幕過早地降臨。


    天穹蒙上冷凝的墨藍色,灰蒙蒙的陰雲逐漸散去, 露出了一片璀璨的星芒,光華純澈,曜如白鑽,高高懸墜於北天。


    這座神明庇佑的聖城本就安靜,此時此刻, 最後的一絲喧囂都逐漸湮滅。


    仿佛萬籟俱寂。


    戴雅在內城的魔法鍾樓裏,她爬上千百級旋梯的台階, 轉了許多圈終於來到樓頂。


    她正趴在欄杆上俯瞰著聖城巍峨的神殿和嶙峋的高塔, 數不清的玉白鑲金的宮殿,此時盡數被鎖過明亮的星光中。


    戴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神降開始了。


    ——整座聖城,至少是她眼中看到的每一處,從落滿星光的大廣場上,再到那些神殿門口佇立的人,所有的聖職者都低眉俯首,做出行禮的姿態。


    然後, 她找到了從神殿中緩步走出的導師閣下。


    謝伊穿過沉默行禮的聖職者們的隊列,他那身白色的大神官製服,終於被象征榮耀的紅色所渲染,纏繞鎖鏈的黃金釘錘徽記依然烙印在背後, 閃耀著燦燦流光。


    從神殿到廣場這漫長的一路上,他經過了無數的聖職者,那些人全都垂首不語,也無人抬頭與他對視。


    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嚇人。


    戴雅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她之前覺得競選演講無聊透頂所以一直在走神,此時此刻全稱得上是全神貫注,幾乎連自己身在何方都忘記了。


    她倒是整個聖城裏僅剩的幾個,敢對新上任紅衣大主教盯著看的人。


    當然她自己沒意識到這點,因為過於專注而無暇思考這些有的沒的,而且按理說也沒人能注意到她,因為在這場景裏,聖職者們應該都進入虔誠祈禱的狀態——


    諾蘭百無聊賴地靠在鍾樓頂層的石柱上。


    他的金發在夜色裏煥發出朦朧微光,英俊的臉容仿佛也不曾被夜色陰翳所遮蔽,視線落在旁邊的人類少女身上時,也隻能看到後者趴在欄杆上的背影。


    戴雅看得非常入迷,隻是好歹還有點理智,沒用引導之光飛過去近距離貼著導師看現場。


    她將劍氣灌注眼周的經脈,整個世界的清晰度一再刷新攀升,直到所有的細節纖毫畢現,甚至千米之外的景物也無比清楚。


    謝伊走過了這段似乎有些漫長的距離,他本來也是身經百戰的高階聖徒,難得控製了速度才將這段路緩慢地走完。


    新上任的紅衣大主教一級一級走上高台,這祭壇搭建在廣場高地,最上方佇立著捧起頭冠的教皇陛下。


    借著台階的差距,謝伊微微俯身,銀色的星辰頭冠就落在深棕色發絲間——


    據說那是秘銀打造,纖細的環形基座隱沒在發絲間,正麵象征諸天群星的雕牌上鑲嵌著鑽石,光澤輝耀無比。


    他被授予頭冠之後,姿態優雅地轉身,麵對著城中萬千聖職者張開雙臂。


    那一刻,這位新任紅衣大主教的眼眸中,驟然騰起閃耀的銀色神光。


    那泛著神聖氣息、又充滿威壓的光輝,全然彌漫充盈了雙眼,光芒的亮度卻還在不斷加劇,如同兩團燃燒的銀色火焰,明明色澤冰冷,卻帶著仿佛能灼傷視線的熱度。


    他眼中象征神降的光芒未曾熄滅,反而越燒越烈。


    神力自眼角蔓延,銀色光絲充盈了血脈,在單薄的皮膚下流淌伸開。


    下一秒,大片銀色的光輝驀然騰空而起,在他的身後凝成了隱約的人形。


    原來,聖城上方的萬頃夜空,隻因這神明即將降臨——


    在那如海潮般漫卷的銀輝中,美貌的女神麵容漸漸清晰。


    她戴著精巧纖細的桂冠,神情溫柔,沒有絲毫的嚴肅或者傲慢,穿著恍若星光織就的華服長裙,裙擺無風飛揚,美得仿佛從不曾墜入塵世。


    鋪天蓋地的威壓橫空迸現。


    這驚人的氣勢如同颶風般橫掃了靜謐的廣場,然後向著整個聖城中擴散而去。


    偌大的聖城中,似乎無人敢與她對視。


    戴雅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麽大家全都低著頭,顯然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她覺得大概因為自己是聖靈體的緣故,在直視謝伊雙眼時,才沒有被那種光芒灼傷。


    但她也不願公然做出瀆神的舉動,所以就算想觀察這位星辰之神殿下,也不敢一直盯著看,還是稍稍低了頭。


    因此,她就錯過那位神明殿下抬眼,向著這邊投來震驚的注視,然後做出謙卑俯首姿態的舉動。


    ——這位主神殿下出於某些不明原因,如今其實身在斷層,不過她依然可以回應那些已經完成神降而能夠隨地召喚她的人。


    隻是不能再隨時聆聽那些想要嚐試神降的聖職者的聲音罷了。


    “……”


    諾蘭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和任何動作。


    他隻是站在原地,看著這場滿城俱寂的神聖儀式。


    事實上,就是謝伊被教皇授予主教頭冠——盡管那東西仿佛更像是王冠,看看那些一眼數不清的大鑽石吧,然後展示自己的神降能力。


    真正能神降的聖職者,不受時間場合任何條件的限製。


    隻要他們的意識清醒,哪怕身軀殘缺,都可以呼喚與自己達成契約的神明,召喚對方降臨己神。


    自從戴雅知曉了導師閣下想把自己推入神降火坑的心思後,她也在聖光之塔裏看了不少相關的書籍。


    神降其實還有好幾個級別。


    最入門的狀態,表現為眼中充盈神光,在皮膚下也可以看到湧動的神力,這意味著神明已經降下力量——在這狀態下,聖職者的戰鬥是直接使用神力的。


    在一段時間內,神明的力量會源源不斷提供。


    因為二者之間建立著某種鏈接,通過這種鏈接,聖職者可以一直獲得力量,但是倘若時間太久,他們的身體可能會因此崩潰,甚至炸得滿地都是。


    許多掌握一級神降的聖職者在戰場上犧牲了,就是因為他們保持這時間太久,身體無法承受。


    更為高級的狀態,聖職者周身會出現大片神光。


    這是神明降下的力量已經溢出,但能被聖職者自由使用。


    倘若再高一等,甚至可以依稀看到神明本人的幻象,這幻象其實是神明的投影,與這個神明在神域的狀態等同——


    假如她在神域裏正在打牌,那麽這個幻象手裏就是攥著牌的。


    其他人甚至都可以通過這幻象與神明交談,理論上說,這種等級的神降有唯一性。


    因為一位神明,無論是主神還是次神亦或者準神半神,他們都可以擁有許多神降契約對象,也可以同時將力量降臨於多位聖職者身上。


    隻限前兩個等級的神降。


    三級神降就不同了。


    基本上說,一個神明,隻能讓一個聖職者進入三級神降的狀態。


    剛才謝伊展示的介乎於二級和三級之間,或者說堪堪進入三級,但是因為時間太短就消散了。


    ——當然,作為展示的話,幾秒鍾時間完全足夠了。


    畢竟也並不需要上戰場打人,這隻是告訴大家,他已得到一位主神殿下的真正承認。


    “那些人,我是說犧牲在承受光明神冕下降臨中的那些人,”戴雅想了想,“他們是連一級神降都沒挺住對吧。”


    這場儀式終於結束了。


    那位星辰之神的退場,換來了陽光普照的萬裏碧空。


    天空恢複了澄澈無瑕的碧藍,明朗的光線傾瀉而下,這座神恩籠罩的城市再次沐浴在光明之中。


    諾蘭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算是吧。”


    戴雅聽出他語氣裏的異樣,忽然意識到所謂的神降分級,其實是很不專業的說法,或者說是少部分研究神降的著書者自己做的歸類。


    畢竟神降這種能力,和一般的聖術或者某個魔法還不同。


    涉及到神明,你居然還敢分什麽一級二級三級?


    戴雅想明白其中關節,不由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她覺得諾蘭也不會在意,畢竟這家夥也不見得對神明們多麽尊敬。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


    少女翻身坐到了欄杆上,麵對著高聳鍾樓下的百丈虛空,她低頭望著下麵熙熙攘攘的行人,還有附近高低錯落的神殿穹頂。


    如果掉下去會怎麽樣?


    戴雅想了想,她是可以用劍氣在空中進行一定程度的移動,而且好幾個聖術都可以讓人漂浮、或者用聖光實體化凝成鎖鏈等等,因此確實沒什麽好怕的。


    “你看,那些人是聖靈體,按說就不該出現爆體而亡,問題就在精神靈魂方麵嗎?據我所知精神力超高等和聖靈體兼具的人……好像之前也出現過不止一個。”


    但都失敗了。


    “我倒是聽過另一個說法。”


    金發男人站在她旁邊,一手按著冰冷的玉石欄杆,微微低頭然後輕聲回答,“除了身體強度或者說對光之力的承受兼容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


    兩人身高差距頗大,再加上這樣的坐姿,戴雅一回頭就能撞進對方胸口,耳後仿佛還有隱約的吐息。


    她甚至不用動彈都,能感覺到背後傳來隱隱的觸碰,隻是若即若離的程度,那人修長精實的手臂還按在自己身側,仿佛一個似是而非的擁抱。


    “意誌,狀態。”


    諾蘭聲音低沉地回答,深邃的嗓音飄散在風中,“召喚神降的人,和她所期待降臨的神明,在意誌上是否相合,是否能進入某種契合神力的狀態——”


    戴雅驚訝地睜大眼睛。


    上次她問過類似的問題,卻沒得到解答,她也不以為意,因為對方並不一定知道。


    “你是特意去查閱了什麽書籍嗎?”


    她下意識看向懸浮在聖城頂端的知識之環,那些浮空城堡是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無數的聖職者在那裏學習、又將自己的修煉曆程和對神力的領悟留在其中。


    “我舉個例子。”


    諾蘭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曾經有些人成功召喚了雷迦降臨於己身,他們全都籠罩在強烈的負麵情緒裏——主要是憎恨和殺戮欲望,想要毀滅自己的對手,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成功。”


    他並沒有承認他是不是專門去查閱了書籍,戴雅也不去深究了,也許他確實是為了自己的問題去尋找答案,如今隻是不願承受,否則說不定會有一點挾恩圖報的意思?


    雷迦作為虛空外域之王,惡魔之首,雖然他並不被稱為神祇,但是他無疑有超越絕大多數神祇的力量——事實上,應該僅次於光明神。


    所以,他當然也可以像是神明那樣降臨在人的身上,其他的惡魔王們,包括一些比較強的惡魔大領主也能做到。


    隻是那不被稱為神降。


    而且大多數情況下,承受惡魔降臨的人,通常都會沒有好下場。


    有些人的身軀被邪惡力量腐蝕最終頹敗死亡,有些人則是漸漸被同化最終甚至成為了惡魔。


    不過,諾蘭以雷迦來舉例,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


    戴雅想了想,“等等,我有個問題,他們是故意的嗎?他們知道召喚虛空之主需要那樣的前提條件,所以故意將自己調整到滿心憎恨的狀態,還是說,他們湊巧在想要召喚的時候進入了那種狀態?”


    她的問題其實有一點繞。


    不過諾蘭顯然聽懂了,他很有耐心地微笑了一下,“雷迦的信徒們沒有建立統一的組織,他們非常散亂,更沒有成規格的神降儀式。”


    這就意味著,那些人召喚虛空之王,都是私下裏,或者說,可能是在各種情況下進行的。


    “——更重要的是,他們懷有某種更強烈的目的。”


    教廷的聖職者們參加神降儀式,通常都是為了升職,得到神明的認可,或是被安排去嚐試神降。


    惡魔們的信徒則是不然。


    戴雅感覺自己頭上亮起了燈泡,“你的意思是,他們召喚虛空之主,本來就是為了殺死自己的對手,因為承受惡魔降臨沒什麽好下場,所以他們都做好了兩敗俱傷的準備……隻有極端的憎恨和殺戮欲,才能促使他們連命都不要去進行召喚。”


    當然,肯定也不是任何人隻要懷有這種情緒就能成功。


    至少本身也要是強者,否則也無法承受太過強大的力量。


    金發男人讚許地頷首,“是的,不知道為什麽,越強的降臨對象,似乎越要遵循這種規則,假如隻是召喚某個惡魔王,有時就不需要這麽複雜。”


    “所以,”戴雅恍然大悟,“如果說隻有強烈負麵情緒才能契合雷迦的神力,那麽要承載光明神冕下的力量……又需要怎樣的狀態呢?”


    這才是那些人失敗的原因嗎?!


    “這個問題啊。”


    諾蘭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或許需要你自己去探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虛假的天琴座:降臨聖城的偉大主神


    真實的天琴座:在斷層辛苦當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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