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昭一回家, 便在外頭大喊, 說自己回來了。


    賀菀聞聲走出來,一見她糊在額頭上的汗漬, 就覺得頭疼。


    賀菀扯住她的衣領, 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 說:“出了一身汗, 裏頭的衣服都濕了。”


    宋初昭被她的動作凍得縮起脖子,發癢道:“就玩了一會兒,沒有滿身汗!”


    賀菀拍她, 佯怒道:“快去沐浴換衣服!”


    宋初昭應了聲, 跳著去往自己房間。春冬見她回來,趕緊讓人去給她準備熱水。


    等宋初昭擦著洗淨的頭發,從屋裏出來,春冬已經為她備好了甜湯與糕點。


    宋初昭一麵吃, 一麵誇了春冬兩句。


    這姑娘可太體貼了。


    春冬托住下巴,笑著問道:“姑娘今日開心嗎?”


    宋初昭說:“開心啊。”


    春冬興奮道:“是因為跟公子一起出去所以開心嗎?”


    宋初昭突然啞然。


    春冬的情緒升級為亢奮:“那春冬再告訴你一個會叫你更開心的事?”


    宋初昭隱隱覺得跟自己想的可能不大一樣。


    春冬大聲道:“您的婚期定了!”


    宋初昭嚇了一大跳:“這麽快?”


    “哪裏快了?這都要近年關了。您是入秋時回來的, 按照道理, 早就應該定了。”春冬說,“今日我們老爺夫人一起過來商議的,可惜你不在。聽聞宋家那邊也沒什麽意見, 那應該就是定了。”


    宋初昭問:“那定在什麽時候?”


    春冬笑說:“請姑娘自己去問宋夫人吧。”


    宋初昭沒好意思問, 但是賀菀主動在飯桌上提了。


    “定在正月十五好不好?”賀菀說,“這日子喜慶,也值得紀念, 往後你都可以好好慶祝。”


    宋初昭本沒有想到這樁事的深意,被賀菀接連提醒了兩次才明白過來。


    正月十五,那不就是她真正的生辰嗎?隻是她從來不過這個日子罷了。


    宋初昭算了下今日的時間,發現也沒剩幾天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要成親了,進而是唐知柔先前同她說過的,成親之後要麵對的各種瑣碎事件。


    她要離開父母,要操持家務,要相夫教子。


    再不能任性了。要變得與賀菀一樣善解人意了。


    她發覺那是自己毫無準備的生活,對未知的恐懼與煩悶突然鋪天蓋地地卷了過來,原本想要逃避的心態被逼到了極致,變得無從躲藏。


    宋初昭按著自己的手指,露出一絲無措來。


    賀菀的筷子懸在碗上,又說:“既然婚約定下,那就回宋府吧。年關也快近了,還是不要叫將軍為難。”


    宋初昭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


    賀菀看了她一會兒,瞧出她不對勁,便不再提這事。為她夾了她最喜歡的菜,叫她先吃。


    到了晚上,賀菀來找宋初昭一起睡覺。


    宋初昭鋪好被子,去把窗戶合上,泡了腳,縮進被子裏。


    賀菀吹熄了蠟燭,躺在床鋪裏麵。


    沉沉夜色中,賀菀聽見宋初昭不平穩的呼吸聲。她翻轉了身,麵對著宋初昭,問道:“你是不喜歡顧五郎嗎?”


    宋初昭說:“沒有不喜歡。”


    “那你為何今日魂不守舍的?不是因為婚期定下來了嗎?”賀菀說,“你難道不願意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宋初昭靜了許久,在賀菀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突然說了句:“沒明白。”


    賀菀問:“沒明白什麽?”


    “沒明白成親是怎麽回事。”宋初昭遲疑著道,“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又好像是很草率的事。母親,你覺得是怎樣?若是一夜間日子都變了,我不知道能不能過一輩子。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這話問出來,賀菀也無法回答。畢竟連她自己,也沒能深刻明白婚姻到底是件什麽東西。


    在她還沒有機會選擇的時候,事情便已發生了。


    她本就不是為了與宋廣淵過一輩子才與他成親的。可是宋初昭不一樣。她希望宋初昭往後都沒有波折才好。


    賀菀貼近了她,將她抱在懷裏。


    “會變好的。你同娘不一樣。”賀菀說,“成親是,讓你喜歡的人,能一輩子陪著你。往後你有什麽話,什麽事,都可以同他說。想見他的時候便能見他,想任性的時候就同他任性。這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別的遺憾,都不值一提。你仔細想想。”


    宋初昭低聲道:“娘。”


    “嗯。”


    “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同我生氣好不好?”


    賀菀笑應道:“你說吧。”


    宋初昭靠在她的懷裏,問道:“你當初,若是有機會,即便什麽都沒有,也會想與傅叔在一起嗎?”


    賀菀思緒飄遠,回想起那段她早已經掩埋在深處,再思及,竟依舊清晰的記憶來。


    她心裏道,哪裏有如果,她當初是已經做了選擇的。隻能二選一的時候,心裏的抉擇就會變得堅定起來。她是願意什麽都不要,也要陪傅長鈞過一輩子的。隻是那樣好難。


    而如今,過了那麽些年,當初的念頭早已長成了一根刺。不去理會的時候沒感覺,便覺得不重要。偏偏它一直長在那裏,拔不掉,誓要證明它存在過。


    她走前最後一次去看望傅長鈞時,其實並沒有看見對方的臉。


    當時傅長鈞躲在賀府的雜物間裏,那裏光線昏暗,空氣裏混著潮濕的黴味。


    傅長鈞靠在一個冷硬的箱子上,側麵對著她。頭發灑下來,沒有整理。黑色的衣擺鋪了滿地,同她的影子混在一起。


    賀菀問他:“你知道了罷?”


    傅長鈞隻給了她一個字的回複。


    “嗯。”


    賀菀停頓了許久,說道:“那我走了。你要好好活著。”


    傅長鈞:“……嗯。”


    賀菀想叫這離別能平靜些的,可還是沒忍住,要說出傷人傷己的話,她哽咽道:“我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你們都太討厭了。”


    屋外微弱的光色照了進來,又很快被合上的門板遮擋。僻靜的雜物間裏唯剩下一片孤寂。


    唐彰廉爬過來,靠在傅長鈞身邊,小心喚道:“舅舅。”


    傅長鈞沒有回應,同個死人一般坐著。懷裏橫著長^槍,手指反複扶過尖銳的刀刃。


    唐彰廉站起來,跑到門外。


    他躲在暗處,悄悄跟著奴仆,一路看著賀菀離開家門,又哭著跑回來,跪在傅長鈞身邊道:“她走了。賀將軍親自背著她出去了。”


    傅長鈞眼淚突地流了下來。他抬手捂住眼睛,可卻無法控製。


    半大的少年握住了他輕顫的手臂。


    傅長鈞沙啞道:“往後……”


    唐彰廉撲過去,抱住他道:“往後你還有我!舅舅,往後你還有我!我會爭氣,叫你再將她接回來!”


    傅長鈞的聲音碎在抽噎的喘息之中:“……你莫學我這樣。”


    恍惚如昨日,傅長鈞抬手抹了把臉,不明白為什麽又夢見這件事情,還前所未有的真實,連賀菀的腳步聲都重了起來。


    大約是因為賀菀回來了。


    他將手背按在額頭上,長長歎了口氣,靜靜躺著,將那股酸澀的感覺從胸腔裏排遣出去。


    “將軍,宋將軍在門外求見。”


    傅長鈞緩了許久,才回複道:“叫他進來吧。”


    門外的人遲疑道:“來這裏?”


    傅長鈞:“嗯。”


    “是。”


    不多時,宋廣淵穩健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他抬手輕叩,而後自己走進來。


    清晨的日光比較柔和,傅長鈞的木床前麵便是窗戶,照得他身前一片明亮。


    宋廣淵說:“昭昭的婚約定下了。”


    傅長鈞還困在夢裏,半坐在床上,低垂著頭,聲音暗沉道:“為何要來告訴我?”


    宋廣淵說:“隻覺得,應該要叫你知道才好。”


    傅長鈞的屋內幾乎沒有多餘的椅子,隻有一張簡便的木凳,擺在桌子旁邊。說明他不是個喜歡在家中留客的人。


    宋廣淵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一手搭著桌,感慨道:“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也是個團圓的日子。你記得去。我也讓她給你敬個茶。”


    傅長鈞本不想回答他,還是說道:“我知道了。”


    宋廣淵:“你記得給她送禮。”


    傅長鈞:“我自會備好。”


    半晌後,宋廣淵又說:“除卻大婚的賀禮,再多備一份吧。昭昭剛出生時,身體很是羸弱,嘴邊連口吃的也沒有,是住邊上的農婦喂了她一頓,也算是死裏逃生。可惜這麽多年來,賀菀從未在正月十五給她過過生辰。”


    傅長鈞偏過頭,銳利的目光刺向宋廣淵。


    宋廣淵裝作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扯動著衣擺道:“賀菀說,她昨日是特意去找你的。她與金吾衛玩得很高興。”


    傅長鈞呼吸沉了起來,眼睛裏釀起一道水光,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宋廣淵是何時離開,他已不知,等回過神來時,麵前隻有一答濕了的背麵。


    傅長鈞鬆開手,露出被拽到褶皺的布料。他慢慢將東西撫平,如同要將多年不平靜的波瀾全部抹去。


    東西從賀府搬出去了,用馬車運往宋府,大多是一些雜物。賀菀早上已經離開,宋初昭硬是賴到了中午,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家門。


    她邁出門檻,見傅長鈞牽著馬站在門前,不知是等了多久。


    宋初昭看著他,傅長鈞也看著她。二人對望著。


    宋初昭突然福靈心至,知道他來做什麽了。傅長鈞朝她柔柔地笑了一下,宋初昭眼眶莫名酸熱。


    傅長鈞問:“騎馬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結局怎麽可能會不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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