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簡隨一旁侍奉的婢女去了旁邊的隔間裏搜身。她們查得不嚴, 很快就進了園內。宋初昭及一幫兄弟還站在外頭等待。


    前邊的那幾個金吾衛搜身搜得極其仔細, 或許是因為範崇青等武人一看便覺攜有威脅,所以在他們身上花費了些時間。傅長鈞靠到了宋初昭這裏, 單手按上她的肩膀, 笑道:“顧公子來了?今日還挺早。”


    傅長鈞的手指用力掐在宋初昭的肩頭, 但麵上笑得十分和樂。宋初昭也隻能笑道:“不知今日是傅將軍當值。將軍辛苦了。”


    顧四郎同他的兄弟看著傅長鈞那因為使勁而外突的骨節, 心下一陣膽寒。他們從心地後退了一步,表示不參與二人的溝通。


    傅長鈞在她耳邊低笑道:“我金吾衛負責京城巡衛,不管何時, 何地, 表現鬼祟之人,皆可為巡查兵將所察。顧五你久居家中,不想身手動作卻挺靈活,看來是五公子天資卓越, 常人難及。此等天賦,切莫荒廢。下次若還想去賀府找義父討教, 不如來我金吾衛的練武場試試招式。我最喜歡提攜根骨絕佳的後輩, 也可以替你去同顧國公打好招呼,想來他會同意的。”


    宋初昭冷汗再次下來。


    說來你可能不信……一切都是那該死的名叫誤會的東西的錯。


    傅長鈞問:“你有何想法?”


    宋初昭不可露出怯意來,八風不動道:“謝傅將軍抬愛。我若得閑, 便去看看。”


    “好誌氣!”傅長鈞向上挽起袖口, 恢複了聲音,能叫周圍人聽見,“現下人多, 我給兄弟們搭把手。顧五郎,你隨我到旁邊檢查。”


    顧四郎與範崇青依偎在一起,發出一聲同情的痛呼,兩雙小手緊緊交握,再次退了一步。


    宋初昭:“……”顧四郎我看清你了。


    二人移步到旁邊。傅長鈞活動著手腕,唇角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宋初昭想了想,決定還是轉過身。不正麵對著這位祖宗,起碼不會覺得瘮人。


    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在對方的大手拍下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瞳孔猛震。


    這一掌!感覺將她阻塞已久的奇經八脈都給打通。縈繞多日的肩膀隱酸在這感覺之下被強烈的按壓疼痛所取代,而後僵硬的肌肉跟筋骨舒展開,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鬆弛。


    好……好痛快!!


    宋初昭眼前仿佛亮起一道虛幻的白光,讓她想起了自己當年馳騁武場的快樂。


    竟還可以如此!


    顧四郎見她眼睛周圍的肌肉都開始用力,呼吸也急促了起來,緊張道:“五弟……你沒事吧?”


    範崇青同樣抖著聲兒請求道:“傅、傅叔。能不能輕一點兒?五郎他看著不那麽硬朗……”


    “你們在說什麽!”宋初昭一字一句,嚴厲道,“傅將軍查得仔細,也是為了我等安寧。此次宴會往來人群諸多,哪裏可以鬆懈?有勞傅將軍了。”


    “五郎你真是……”範崇青放緩呼吸,而後再次堅定道,“讓人欽佩!”


    為了討好宋三娘的娘家人,竟可以犧牲至此!


    顧四郎也是驚歎。不愧是他五弟!


    傅長鈞對顧五郎同樣刮目相看。不想他弱小身板一個,倒是真有些骨氣。可是他也沒收手,又用手指扣著她的肩膀,往裏一拉。


    傅場均狐疑……顧五郎的背怎麽那麽硬?他好像聽見了骨骼活動的聲音。


    於是他又在某個穴道上,用力劈了一記手刀。與此同時,他聽見麵前這人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


    範崇青和顧四郎雖不敢開口阻攔,卻一直在旁邊“呲——呲”地抽氣搗亂,好像疼得是他們。導致一旁的兄弟們,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一絲譴責。


    傅長鈞很是無奈,突然下不去手,最後還是算了,鬆開人道:“你進去吧。”


    宋初昭回過身,壓下心頭的遺憾,朝他禮貌抱拳道:“勞煩傅將軍。”


    那語氣力不僅沒有不滿,甚至還帶著點尊重和……感謝?


    傅長鈞見她到如今還對自己保持著的風度,又想起她當初在酒館無所顧忌痛罵範崇青的暴躁模樣,對她好感更甚。


    能有這般耐心,可見真當他是自家長輩。


    傅長鈞不動聲色:“嗯。”


    宋初昭走了兩步,又回身補充了一句:“下次晚輩再去找將軍討教!”


    傅長鈞擺手轟她進去。他沒興趣了。


    顧風簡進了大門,目不斜視地朝裏走去,而後在引路婢女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雖然近年來他少見外人,但對京城局勢看得還算清楚。而在他做道童期間,更是跟著福東來去過不少官員的府邸,大多的官宦子弟,他都認識,各自性格也略有了解。


    視線隨意一掃,全是眼熟的麵孔。


    宴上男女分邊而坐,男在左女在右。


    他的右手座此時是空的,而在他左邊座位的不遠處,靠了兩個人。其中一位不出意外便是宋詩聞,另外一位則是小縣主唐知柔,陛下的親侄女兒。


    宋詩聞見他出現時,略微低了下頭,避開他的身影。小縣主則大感不滿,直接不加掩飾地進行嘲諷。


    “她刻意做得如此張揚,可見平日就是個囂張的人。二娘,你在家裏多受委屈了吧?可笑你一副柔弱好欺的性格,外人卻對你說些不堪的詞。這天下好利用的愚人是當真多。”


    宋詩聞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唐知柔哪裏是個好脾氣的人?她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顧五郎也真是墮落,竟然同範崇青等人廝混在一起,還幾次三番鬧出叫人看笑話的事。該不是受了誰人的影響。我以為他珍重名譽,若是交友,最起碼也該同季禹棠等人打交道。”


    旁邊的幾位姑娘見她不依不饒,也賠笑著說了兩句。


    “自從三姑娘從邊關回來之後,五公子確實變化了許多。不知五公子對未來是何打算。”


    “這宋家的事情,一天變一個說法,我對妹妹真是好奇。”


    “三姑娘回來也已有些時日了,卻不見顧家有什麽動靜。這婚約究竟作不作數,恐怕還有別的內情吧?”


    “聽說五郎最為孝順,或許隻是聽從顧夫人的話罷了。何況他飽讀詩書,待人有禮,不管對誰,都是體貼善意的。”


    “宋妹妹,不知宋家究竟發生了什麽?若是有困難,也可與我們姐妹說說。”


    唐知柔挽住宋詩聞的手臂,大聲道:“詩聞,你不必害怕!我自是站在你這邊的。誰與你作對,便是與我作對!那些心懷叵測之徒,我看看,是否敢在天子腳下興風作浪!”


    她說話時是瞪著顧風簡的,而顧風簡淡然坐著,對周圍非議不做理會,隻簡單點了點下巴,示意在旁服侍的婢女先上幾道冷菜來。


    見他如此沉穩,唐知柔反被自己氣得跺腳,仿佛一拳打在剛出籠的饅頭上,無比燙手。她用力哼了一聲,轉過腦袋。


    宋詩聞也一直在用餘光觀察著那邊。顧風簡越表現得漠不關心,她心底暗藏著的那道尖刺便越發騷動。一股無名的熱焰不斷向上竄起,她往下壓去的同時,又升起濃濃的不甘來。


    自尊心一旦被戳破,便再也塞不回去了。


    何況,她近來的日子,確實很不好過。全拜她的好妹妹所賜。


    自從上次宋三娘從宋府搬出,平靜的宋府就變成了一池渾水。


    宋三老爺與宋三嬸逃命似地要搬出宋府,還主動撇清自己與宋家各種瑣事的關係,表示自己毫不知情。賣力地向傅長鈞求好,卑微又殷勤。


    他們這番絕情的舉動,就是為了叫自己顯得清白,那被他們急急撇去的宋家是什麽?可不就是極盡欺壓宋初昭的泥潭了嗎?


    宋三老爺對待宋老夫人也不客氣。雖未口出惡言,但言詞堅定,不容商量。


    祖母鮮少受過那樣的氣,年紀又大,一怒之下,真的給氣病了。偏偏宋三老爺仍舊當她是在裝病,以為對方是在脅迫自己,慍怒之下,不僅沒有停下計劃,還將事情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幾位前來探望的長輩。


    宋府畢竟是將軍府,本是宋將軍的宅邸。三老爺當初是因老夫人的意願才會住在這裏,當然,他也有想同大哥一家拉近關係的私心,方便謀些好處。如今他非要離開,眾人也無法阻攔。


    宋家另外幾位子女,並不都走仕途,多少受過宋家老大的照拂,處事相對公正。他們對宋三老爺的品性最為清楚,見他不管不顧地要離開,便知事情內幕或許真如他所講。


    得知宋老夫人苛待宋初昭的事後,幾人真是又氣又急,甚至還夾著一絲好笑。笑這老太太一把年紀,快行將就木了,卻還要自作聰明,任性一把,惹下禍端,才開始後悔。


    宋老夫人病了,又自覺有錯,脾氣收斂了不少,見著子女便裝作一副淒慘的模樣賣可憐,宋家幾位孩子自然不能、也不忍心對著自己的母親百般說教,就將積鬱著的怒氣轉頭發泄在了宋詩聞的身上。


    說她“不懂事”、“不知阻攔”、“荒唐”、“對待妹妹太過刻薄”。還有一些其餘的罪狀。


    這時候眾人的指責還是有些克製的。最多隻是以長輩的身份,對宋詩聞進行教誨敲打。宋詩聞也是一副乖巧聽訓的模樣,態度認真。


    主要是幾位長輩覺得宋初昭到底是自家人,搬去賀府小住,不過是氣一小段時間,等宋將軍回來,在中間勸幾句便能重歸於好。這種時候若說得太重被宋詩聞記恨,實在沒有必要。


    宋詩聞自尊心強,麵上表示知道錯了,實則受到了極大傷害。日日夜裏被惱得睡不著覺。


    她無法忍受別人說她刻薄,更無法忍受別人說她貪小便宜,這樣的話在她眼裏等同於“低賤”。可是類似的風聲不知不覺已經傳遍了京城,她阻攔不及。


    當初宋初昭是如何被人議論的,她就被人以更加不堪的方式進行議論。平日裏交好的幾位姐妹,也主動與她撇清了幹係,不再往來。隻有一直維係,且性格單純的小縣主還在為她說話。


    宋詩聞想到這裏,呼吸就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唐知柔沒發現她的不對,依舊抱著她,同前來搭話的幾人埋怨道:“詩聞哪裏做的不對,便直白地說出來,不要設些所謂的計謀,在外人麵前,故意丟自家人的臉。將家中醜事外傳,莫非還能得意不成?”


    幾位姑娘互相笑笑,含糊地應了幾聲,又提起別的事,想將話題轉到別處。


    與她們相對陌生的幾位姑娘,則獨自坐在另外一處,討論著身上的衣服和遠處懸掛著的花燈,表現自己的才情與溫婉。兩邊都不管。


    在她們不遠的地方就是京城最出色的一群青年才俊,她們才不想在這些人麵前討論家宅瑣事,還說些別人的酸話。這樣隻會顯得她們多嘴長舌。


    何況,她們雖與宋詩聞不熟,卻不認為對方真是個天真純粹的人。


    唐知柔小聲嘀咕說:“傅將軍與賀爺爺也是……”


    她到底不敢真說這兩位長輩的壞話,隻是隨意抱怨一句。吐出半茬,便主動止了話題。


    宋詩聞卻又因此想起近段時日的倒黴事。


    宋家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連犯太歲。


    原本已經打點好的升遷,突然沒了影。先前隻要招呼一聲的小事,這回被各官署連番推諉。大大小小,冒出來不少麻煩。


    宋家自從與賀家聯姻之後,順風順水慣了,習慣不了這樣的磕磕巴巴。他們本想去找賀府的人幫忙,可最後連賀老將軍的麵都沒見著。傅長鈞就更不用說了,別提相助,他那意味深長的冷笑,每一個字都能叫他們琢磨出一身冷汗出來,再不敢打兩家的主意。


    宋家長輩聚在一起一商量,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自然而然地又把錯誤歸咎於宋詩聞。氣急了,還說了幾句重話。幾次三番催促她去找宋三娘道歉。


    宋詩聞萬萬想不到,宋三娘離開之後,自己的日子會變得這樣艱難。


    就因為她母親姓賀,她便有本事可以為所欲為。


    宋詩聞手指用力絞著絹帕,情緒難以平複,麵上還要控製著冷靜。她不再看向隔壁,隻扯起一個淺淺的笑,同唐知柔低聲細語。


    沒多久,宋初昭與範崇等人腳步帶風地走進來。


    宋初昭小幅活動著手臂,感覺身體迎來了新生。


    別說,那麽按一下,痛雖然是痛,但顧五郎那久坐看書給落下的肩膀酸硬都給治好了,傅叔這手藝當真天下一絕!


    不知她表現得難受一點,能不能讓對方給自己再來幾次。


    ……早知道她就不帶顧四郎跟範崇青了。真是擾人興致。


    季禹棠已經在院內與人交談,見她一出現,立即停了聲音,提著衣擺起身相迎。


    他燦爛笑道:“顧五郎,多日不見,近日可好?”


    宋初昭點了點頭,神態自若地坐到自己的位上。


    顧風簡差不多就坐在她的正對麵,二人隔著走道互相點頭,又含蓄輕笑。


    季禹棠毫不認生,不經招呼,直接在她旁邊坐下,絮絮叨叨地說:“顧五郎,實在是禮數不周。原先我是想親自去找你道謝的,可是……”


    範崇青和顧四郎是一時不察才叫季禹棠得手,一直在旁邊擠他,想把他踢開。


    三群人在暗地裏死命較勁,外人看著就是關係密切,在互相打鬧。


    姑娘這邊見眾人如此親密,不由訝異,開始私語。


    “那三方不是都說互不往來嗎?怎麽如今關係變得這般好了?”


    “可不是?前不久還聽見範公子的人在與季公子的人吵架呢。”


    “我覺得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未必好,畢竟都是心高氣傲的人,父輩政見也不大相同。不過是圍著顧五郎而已。”


    “五公子不愧是五公子,竟能讓他們三人握手言和。”


    “那可不是?五公子所長的可不僅僅隻是詩詞。想他當初在戶部,便是手段出眾。往近了說之前在酒館的那次,也得了禦史公的讚揚。”


    “尤其五公子長相出眾,對人從不冷臉。”


    “噓——小聲說說也就罷了,五公子如今是有婚約的人。”


    宋初昭這一出現,風向瞬間扭轉。一群貌美女子羞怯地望向對麵,看了會兒,又掩著唇開始低笑。這等“春意盎然”的場麵,連顧風簡都忍不住偏頭去看。


    他都快不認識“顧五郎”這個人了。


    這群女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唐知柔自宋初昭進來起,便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她,自然也就看見他二人之間的“眉目傳情”,又被氣得憋悶。


    宋詩聞見她出神,抽出自己的手,說:“我去找我三妹說兩句話。”


    唐知柔轉過頭:“你去找她做什麽?要找她道歉?”


    宋詩聞說:“原就是我做錯了才會讓她誤會。我去與她說清楚。”


    唐知柔按下她:“你別動!我去,我和她說!”


    宋詩聞:“不合適,畢竟這是我宋家的事。”


    唐知柔說:“那我與你一起去!當是給你壯壯膽。這樣她若要為難你,也得賣我一個麵子。”


    宋詩聞麵露猶豫,唐知柔見此便當她同意了,利落地站起來,走到顧風簡旁邊。


    “喂!”唐知柔敲了敲顧風簡的桌子,朝他道,“你隨我出來一下。”


    顧風簡本不想搭理她,手裏反複地轉著一個茶杯。但見宋初昭因為這邊的動靜看了過來,帶有疑問地挑了挑眉,顧風簡思忖片刻之後,還是起身隨她過去。


    唐知柔見他乖乖跟上,心下滿意,在前麵領路。


    他三人的身影相繼消失在燈火的暗處,而後被兩側的假山徹底遮蔽。


    顧四郎急忙擠到宋初昭的邊上,耳語道:“五弟,不妙啊。”


    宋初昭一慌,下意識地去看傅長鈞進來了沒。對方果然繁忙,還守在門口排查賓客,無暇□□,席上不見他的蹤跡。


    顧四郎單手抵著她的側臉,將她腦袋轉過去,說:“你往哪裏看呢?她們是朝那邊去了!”


    宋初昭一瞥:“或許隻是去聊聊天,都是一群姑娘,能出什麽事?”


    顧風簡現在用的可是她的身體,一拳兩個沒問題。


    用腳應該也行。


    顧四郎說:“誰人不知小縣主傾心於你許久?本就心懷不滿,如今私下叫了三姑娘出去,還帶著一個宋二娘,能有什麽好事?”


    宋初昭怔了下。又驚又奇。


    她以為顧風簡平素深居簡出,應該連大家閨秀都沒見過幾個,竟然還有個這樣鍾情於他的美嬌娘。


    宋初昭試探道:“她傾心我什麽?”


    “傾心你冷酷無情?”顧四郎也很不解,“唉,女人的心思我們怎麽清楚?總歸就是如此。而且,不管她是否真心,那份真心又能持續多久,她對外是這樣表現,大家也一直是這樣認為,如今你二人突然有了婚約,她定然會覺得落了麵子。這怨氣不好對你發泄,可不就得衝著宋三娘去了嗎?”


    宋初昭點頭:“是這樣的理。”所以你五弟去跟人說清楚了。


    顧四郎等了片刻,見她還坐著,問道:“你不過去看看?”


    宋初昭覺得自己摻和這事兒挺奇怪的,但眾人大有“你不去你就不是顧五郎!”的架勢,她迫於壓力,隻能起身道:“那好,我過去看看。”


    範崇青拍拍胸口:“若是出事,記得叫一聲,我們會火速趕去。”


    宋初昭:“……”這群孩子真的看起來腦子都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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