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崇青重新上馬,與宋初昭並排而立。


    他獰笑著看向身邊人,毫不掩飾地觀察對方的神色。然而他未在五公子的臉上看見熟悉的嘲諷、憤怒,或是敵視。對方的表情乃至眼神都如湖水一般平靜,目光不斷在幾個箭靶之間巡視,較真又鄭重。


    之後發現他在看自己,還扭過頭,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的味道很單純,範崇青卻立即把頭轉了回去。


    呸!竟想假意示好,望以此動搖他!


    當真狡詐!


    眾人也不回看台了,齊齊湧到靶場邊圍觀。


    銅鑼再次敲響,兩匹馬同時帶著虛影飛竄而出。


    眾人眨了下眼,發現宋初昭的騎馬速度竟然不慢,可與範崇青並駕齊驅。且一點畏懼也沒有,二馬貼得極近,危險得好像下一刻就能撞上。饒是如此,她也不躲不避。


    顧四郎看得心驚肉跳:“五弟,你離他遠一點!”


    顧四郎左右的人各自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激動之下衝上去。


    顧四郎還在吼:“搶第二支箭,別與他搶第一支!五弟!”


    範崇青並未關注宋初昭,他也以為宋初昭不敢與他搶同一支箭,還是距離起點最近的第一支。


    那箭支就直直插在地上。


    範崇青勒著韁繩,讓坐騎調整了一下方向,從側麵奔馳過去。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宋初昭的馬也與他拉開了距離。


    範崇青彎下腰,準備去抓,手指已經快要碰到箭身,一隻手竟比他更快地掠了過來,趁他不備,一把將東西搶走。


    範崇青眼皮一跳,才發現不知何時宋初昭已經到了他的對麵,從另外一個方向貼過來。


    她離箭的距離並不比自己近,但她上半身彎得極低,長長地伸出手臂,像要即將落馬一樣。拿到箭之後,腰身跟貓背一樣弓起來。右手細長的手指緊緊勒住韁繩,抓住馬鞍,借力坐直。


    動作流暢又瀟灑,半點看不出是個外行人。


    她的騎術相當精湛!


    範崇青起了戒心。


    宋初昭抓過箭支之後,繼續夾著馬腹上前,配合著馬匹跑動的姿勢,迅速搭箭上弓。


    她鬆手極快,“咻”得一聲,似乎還沒什麽瞄準,箭已離弦。


    範崇青還記得她方才射箭的水準,篤定她箭術不佳,以為她是破罐子破摔隨便射射的。分心看了一眼,卻見黑點準準落在紅心的位置。


    他騙我!


    範崇青腦海中閃過這句話,頓然暴怒。


    然而就在他分心之時,宋初昭已經趁機拿到了第二支箭。範崇青不自覺追隨著她的身影。


    就見她再次熟練地拉開弓弦,細長手指被勒到發白,幹脆地滑開。唇角輕抿成一線,眼睛在日光映照下微微發亮。待射完一箭後,不去看結果,迅速前往下一個地點。


    一聲輕響,箭支在她身後射中靶麵。依舊是準中紅心!


    這姿勢,這速度,這精準,一氣嗬成,無半點猶疑。


    範崇青確信,這人箭術同樣已臻化境!


    ……這不可能!


    箭術靠得是眼力,但不一定要看得多清楚,好幾位箭術超能的將士,眼睛視力早已不行。可他們依舊能做到百步穿楊,萬千人馬中取敵首級。靠的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隻由多年訓練而培養出的“感覺”。


    顧五郎哪來的感覺?他怕是隻能有錯覺吧!


    範崇青卻不知,軍營可是她家啊。她學會走路時就已學會騎馬了。學會拿筷子就已經學會拿弓了。同她比騎射,還是比準頭,不可能的。


    範崇青心中駭然得同掀起了波浪一樣,他瞥了眼宋初昭,知道不能叫她繼續下去,忘掉所有雜念,快速追上去。


    第三箭,宋初昭已經在瞄準,還未出手,一把長弓敲擊在她的箭身上。


    她手抖了下,箭支偏離了方向,不意外脫靶。


    宋初昭的馬也被隨即靠近的人衝撞到。她快速穩住身體,彎腰抱住馬脖子。等身形穩定下來,偏頭一看,對上範崇青帶著殺氣的戰意。


    宋初昭笑了下,知道他終於認真了,這次不與他爭搶,繞過他去另外一個地方。


    顧四郎親眼看著他們相撞,深受刺激,掙紮著要過去,又被旁邊的人奮力攔住。


    “我五弟若是摔下來了怎麽辦?”顧風蔚急道,“那馬又不長眼睛!”


    旁邊的兄弟懵道:“馬……馬長眼睛啊?”馬要是不長眼睛那還了得?


    顧四郎:“範崇青,光明正大些,別動我五弟!”


    範崇青受不了,怒喝一聲:“你給我閉嘴!”


    範崇青決心要與宋初昭一決高下,結果宋初昭一改開場時的犀利,開始避著他走。


    範崇青知道自己還在比試,若隻追著她,必輸無疑。無奈之下,也隻能去搶別的箭支。


    宋初昭過於油滑,範崇青幾次三番想找茬,都拿她無可奈何。二人一來一回,很快跑到了靶場的盡頭。


    比試結束了。


    最後宋初昭搶到了十二支箭,九支正中靶心,還有兩支,也在那紅圈附近的不遠處。一支因為範崇青打手而脫靶。


    就結果來看,她的箭術確實比範崇青與顧風蔚要厲害上許多。


    範崇青呆了。


    顧風蔚也呆了。


    由於過於驚訝,武派的眾人沒能回過神來。


    ――顧五在與範崇青的正麵對決裏,穩占上風,贏過了他!


    這個念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用正常的方式轉化成他們所熟知的兩個人。


    倒是文派的諸位兄弟沒想那麽多。他們第一時間朝著宋初昭擠過去,激動得語無倫次,來來回回的“不負盛名”、“虎視雄哉”、“氣概威武”地誇讚。


    宋初昭下了馬,笑著同眾人頷首回禮,然後穿過人來,來到範崇青的麵前,問道:“我贏了吧。”


    她贏得堂堂正正,清清楚楚,一點可以辯駁的餘地都沒有。除了顧風蔚在一旁跟死人了一樣地瞎吼,給她降低了一點排麵,可以說是相當完美。


    範崇青臉色古怪,用力瞪著宋初昭,簡直想從她臉上剮下一塊肉來。語氣生硬道:“可以。是我技不如人。未料五公子深藏不露,還有此等絕技。那黃啟成就交給你們了。但是叫他給我記著,若再有下次,我一定趕盡殺絕。誰來求情都沒用!”


    他拂袖要走,宋初昭喊住他:“留步,我的要求不是這個。”


    範崇青惱怒道:“那你還想怎樣!”


    顧四郎不滿:“範崇青,有風度些吧,現在輸的人你,條件是你自己答應的,這般暴戾,未免太難看了。”


    “同你有何風度可言?”範崇青冷笑,“先前那個想耍賴的人莫非不是你?”


    顧四郎在這事上十分不要臉:“我是我,我五弟是五弟。我也沒叫你對我有風度啊。”


    宋初昭抬手阻止,叫他二人冷靜,站到他們中間,耐著性子道:“你還沒聽我說要求呢,不必先生這氣吧。”


    範崇青:“你同他一起來的,自然是一丘之貉,有什麽好說的?”


    宋初昭:“我從沒說我今日是為誰來的呀。”


    顧四郎傻眼:“不是五弟,我是你四哥啊!你難道不是來幫我的?”


    “我若是不管,那便一直袖手旁觀,可我若是管了,我就不能稀裏糊塗地管。”宋初昭說,“方才我願意上來,是因為我不想你二人鬧得更僵,真動起手來,肯定收不了場。都是同窗,將來不定還要共事,何必如此?逞一時之快,結難解仇家,是你的一貫作風嗎?”


    旁邊的文人懵了:“五公子,你是他們的人啊?”


    “我不幫他,也不幫親,我隻占理。”宋初昭說,“現在贏的人是我,你們都該聽我的。冷靜些,將事情說清楚,不要動手,這就是我的要求。你們若都覺得自己有理,那便依理直言即好。也不必擔憂。”


    範崇青身後的人叫道:“有什麽好說的?他們分明是一夥的!嘴上說得好聽,不過是尋個由頭,將事情遮掩過去。既不想負責,又想保全臉麵,好算計罷了!”


    文人氣笑了:“五公子你自己聽,你是一片好心,可人家不承你的情啊!”


    宋初昭額頭青筋一跳。


    “若非你們總是兩麵三刀,我們怎會有這種懷疑?”


    “我兩麵三刀,話都叫你們說了,還有什麽好談的?”


    宋初昭心中默道,她是顧五郎,文質彬彬佳、公、子。


    “你們不總是拿騙人而沾沾自喜嗎?誰不知道你們這些酸臭文人背地裏瞧不起我們?”


    “彼此彼此!”


    “我看你們……”


    “都夠了!”宋初昭咆哮道,“吵夠了沒有!”


    吵鬧聲戛然而止,眾人俱是驚悚地看著她。


    “嘴上叨叨個不停,可哪一句我都不愛聽!”


    宋初昭將手中的長弓往邊上一按,砸到方才吵架的一人胸口,推得他腳步趔趄地向後晃了一步。


    “從文也好,從武也罷,將來不都是我國之棟梁嗎?你們今日在此互相辱沒,當真叫人心涼!”


    她帶著慍怒從眾人臉上掃過,停在一個吵得最凶的文人臉上。


    “世上哪有如此全能之人啊?當真什麽都會,樣樣都能?縱是學不成文武藝,有一腔赤膽忠心,敢於報效家國,那也是值得稱讚的人。就非得如此,說句話都夾槍帶棒的,詆毀他人兩句,才能好過嗎?看看你們,現在都在做什麽!”


    那人被她嚇到了,嚅囁道:“我隻是想與他就事論事。”


    宋初昭:“那便就事論事啊!事呢?理呢!我隻看見你們在胡攪蠻纏!麵目極其醜陋!”


    眾人被她高聲訓斥,因從未見過顧五郎盛怒的模樣,一時不敢出口反駁。


    宋初昭指向範崇青:“學武――”


    範崇青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準備聽她咒罵。凶狠地看著她。


    結果宋初昭後麵接著道:“你們當很容易嗎?學武之人一日不可荒廢,寒冬酷暑,仍舊整日在外操練。冰河高山,全憑雙腳翻躍穿行。做的都是刀尖上最危險的事,過的是天底下最操勞的日子。那拳腳力氣是他們自己一日一日磨煉出來的,沒有哪裏對不起誰,更沒道理受誰瞧不起!


    “為人義氣怎麽了?莽夫又怎麽了?若不是他們這些豁出性命,保家衛國的莽夫,哪有一國安定的今日!”


    突然被誇獎,還拔高了高度,範崇青怔在了原地。片刻後不好意思地泛紅了臉。


    顧五郎……與他四哥真不一樣。


    宋初昭:“直爽坦率,與不知進退之間,隔著的不過是一層偏見!‘目妄視則淫,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你們都是讀書人,這話你們不會背嗎?”


    眾人低垂著頭。


    “學文又怎麽了?”宋初昭話風一轉,又道,“學的是仁義,學的是治世之道。他們滿腹才情,風雅些,有錯嗎?每日頭懸梁、錐刺股,誦讀賢士之書,憂心國民政事,所以手腳比不過你們,有錯嗎?說話委婉些,做事圓滑些,處事留些餘地,待人給三分薄麵,有錯嗎?怎麽就成虛偽了?”


    範崇青用力搖頭。


    “即使如此――”宋初昭說,“你們究竟有什麽好吵的?那黃啟成是誰!哪個禍水!”


    眾人老實了,卻不大敢接她的話。


    宋初昭:“顧四郎,你話多,你先說!”


    “顧四郎?”顧風蔚指著自己,心口重傷道,“你叫我什麽?”


    宋初昭:“我現在在認真問你話,嚴肅正經!”


    顧風蔚張了張嘴,委委屈屈道:“黃啟成……就是一個人呐。與我們關係其實也不算很好,但好歹同窗多年,說得上話。上個月,說是因為醉酒得罪了範崇青的一位兄弟,被他們追著打了好幾次,還傷得下不了床。最後忍受不了,托我們送銀子過去賠罪,結果範崇青不收,反而大怒,連我們也記恨上了。”


    範崇青:“你放屁!”


    顧風蔚:“你怎麽說話的?要放也是他放屁,我不過是轉述而已!”


    範崇青快速糾正錯誤:“他放屁!”


    宋初昭:“那你說是如何?”


    範崇青又止了話題,一臉為難,不願開口。


    宋初昭提醒他:“方才的比試是我贏了吧?”


    範崇青閉上眼睛,心一橫,說道:“是我一位兄弟……往日得罪過他,最近運氣不好,遇到些麻煩。他仗著家世比人高上一等,又本著好玩兒的意思,欺負調戲了人家親妹,還騙走了她家中的銀錢!他隻將拿錢送回來是什麽意思?我能放過他?做夢!”


    文派眾人不想還有這番內情,見宋初昭眼神再次掃來,急道:“你們沒說!”


    範崇青:“他卑鄙至此,這要如何說出口!是你們妄信在先!”


    他說完又警告道:“今日知曉這事的就在座幾人,你們誰若說出去,我一個也不放過!”


    “事關女子清譽,我們哪是這般嘴碎之事?”


    宋初昭抬手,眾人再次一致收聲。相當聽話。


    宋初昭問顧四郎等人:“這樣呢?你們還要護著那黃啟成嗎?”


    顧風蔚與一眾兄弟交換眼神,眾人心生退意,意思明確。


    “不了吧?我們與他不是同道中人啊。”


    宋初昭轉過身:“那你們呢?你們真要打死黃啟成,再去衙門自首告罪?”


    範崇青遲疑道:“倒也不至於吧?”


    宋初昭說:“你們就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嗎?打他一頓算什麽?”


    範崇青背後的人小聲道:“那除了打他一頓,還能做什麽?”


    宋初昭:“多的是陰損的法子啊。”


    範崇青虛心求問:“有哪些?”


    顧五郎怎麽可能會有陰損的法子!他坦坦蕩蕩一君子!


    宋初昭閉口不答,眼神往顧四郎所在的人群裏飄了飄。眾人當即會意點頭。


    宋初昭見無事,便擺手道:“我走了,殘局你們自己收拾吧。不可再打架。往後,有因說因,有果說果,我不想再聽見你們說些門戶之見。否則,我也能用拳頭叫你們知道,什麽是對錯!”


    這群人是當真幼稚,難怪顧五郎不跟他們一塊玩兒。


    宋初昭搖了搖頭,負手離去。


    眾人整齊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高大,在陽光下鍍著一層淺淺的光輝。


    範崇青扯住顧風蔚的衣袖,小聲說:“你五弟……”


    顧風蔚長長吐出一口氣,將衣服抽回來,感慨道:“真霸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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