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宋初昭還是找到了她這院子附近的側門,老老實實地走進來。


    由於顧風簡常年疏於鍛煉,縱然宋初昭有足夠的攀牆技巧,動作還是不夠靈敏,導致爬牆的時候沾上了不少髒東西,此刻衣服上有幾塊灰撲撲的印記。


    顧風簡在她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強行憋住了。那忍辱負重表情,讓宋初昭都對他產生了兩分同情。


    顧風簡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招手讓她上前。


    宋初昭本想主動接過,結果顧風簡收回手,用眼神示意她別動。宋初昭抿了下唇,自覺心虛,隻好乖乖在他跟前站著。


    顧風簡又朝她靠近了一步,低下頭,拉過她身側的手,用白帕擦拭她手心的泥漬。


    他動作放得輕柔又仔細,順著她的手指往外慢慢挪動,做得極有耐心。甚至因為力道太輕,宋初昭覺得反而有點癢。


    這感覺叫從來不善與他人親近的宋初昭渾身不適,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動作前又想這是顧風簡自己的身體,看著別人頂著自己的臉摸自己的手,想必會更加難受,於是忍住了。


    顧風簡的身體雖然看著羸弱,身高卻是不輸的,比宋初昭本人得高上一個頭。


    此時的宋初昭低下視線,便看見一顆小腦袋在自己麵前小幅晃動,很是乖巧。


    她自己雖然性格跳脫,卻最喜歡乖乖的人。不想有朝一日能在自己身上看見。


    宋初昭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擦好了,顧風簡退開些。


    她視線滑過對方頭頂,落在自己的衣擺上。


    早上剛下過一場秋雨,京城各處都很濕潤。宋初昭出門時穿的是淺藍色的衣衫,沾了些牆上濕潤的苔蘚,斑駁處便顯得十分難看。


    宋初昭覺得不妙。顧風簡這樣的人,一定極愛幹淨,最看不慣她這種泥猴的樣子。


    她看不清顧風簡的表情,隻見他盯著自己衣擺處的深色汙漬,小聲道:“你不是要罵我吧?”


    顧風簡仰起頭,不解道:“我罵你做什麽?”


    宋初昭一驚:“你不罵我?我娘要是知道我爬牆把衣服弄髒了,都該動手揍我了。”


    顧風簡放緩語氣,意味深長道:“哦……你也知道爬牆不對的。”


    宋初昭:“……”知,然本性難改。


    他脾氣很好,看起來的確不像是生氣了。


    宋初昭說:“我偷偷出來的。你家中仆人真多,還好你平日喜靜,我將他們全部遣退,他們也未懷疑。一出院門,我就直奔這裏來了。”雖然她經驗豐富,可為了出顧府,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


    宋初昭是想,顧風簡這樣的人,在家中被照顧得無比精細,來了宋府這豺狼虎穴般的地方,肯定是不習慣的。不定會被宋詩聞、老夫人、宋三夫人,這宋家三妖聯合整治。甚至不注意些,還得被妙兒欺負。


    唉,江湖險惡,哪裏是顧風簡這樣的小遊魚可以晃蕩的地方。


    顧風簡沒有說話,將手帕折了一折,遞給她。


    宋初昭順手接過,小聲問:“你吃了嗎?”


    顧風簡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後搖頭。


    “我就知道!”宋初昭得意一笑,“我想你不記得過去吃飯,他們也不會給你留,於是出門的時候,特意給你帶了。”


    她從懷裏摸出一塊油紙包,單手托著遞過去,眼神中帶著希冀和熱情。


    這紙包觸手一摸,還是溫熱的,顧風簡打開,發現裏麵層層包裹著的,是半隻燒鵝。


    濃重的香氣瞬間飄出,他的手上也不免蹭上些流出的油脂。


    他剛想說自己吃不了這樣油膩的東西,開口前記起這是宋初昭的身體,應該是能吃的。


    果然,就聽宋初昭說:“我曉得你病剛好不能吃,所以我沒吃,我今天隻喝了一碗粥。這燒鵝在京城享譽盛名,你若是身體康健,一定喜歡,我帶來給你嚐嚐味道。機會如此難得,你快試試!”


    她說起話來神采飛揚,繞是得意的表情,也帶著道叫人喜歡的靈氣。


    顧風簡平素冷淡,喜怒不形於色,從沒露出過類似的表情。這樣認真看著自己,隻覺得陌生非常。


    顧風簡轉身進去,衣擺擦過地上略高的雜草,帶上一層濕氣。


    他把東西擺到桌上,又回過頭看著宋初昭。


    宋初昭看似不拘小節,實則是個很體貼又很大度的人。否則在自己麵前,不會這樣好說話。完全是將自己當個需要照顧的人了。


    叫他想起當年那個風流蘊藉,明眸秀眉的小將。策馬的身影都帶著與別人不同的瀟灑。


    宋初昭跟在他身後進來了,發覺他一直不說話,倒是不停打量自己,發寒道:“你一直盯著我做什麽?你想說什麽?”


    “見你像個故人。”顧風簡眼中閃過一抹遲疑,又快速斂下,說,“我以為宋家的是三公子。”


    “我父親一共三個孩子,隻有一個兒子。”宋初昭笑了,指著自己道,“沒有三公子,隻有三姑娘。一定是有誰騙了你!”


    “確實是別人告訴我的。”顧風簡露出遺憾的神情,說,“我當年遊學的時候去過邊關,那天驟雨,山中滾落不少泥石,馬兒受驚,我不慎摔了下來,滑倒在山澗裏,她將我救了上來。她說自己是宋家三公子,讓我給個信物,她回去替我報信。”


    宋初昭義正辭嚴地說:“他肯定是個騙子!”


    語氣與當時那不可一世的家夥簡直是一模一樣。


    “是的。那騙子――”顧風簡也拔高了聲調,看著她的樣子卻是隱隱帶笑,“那騙子,將我獨自落在原地,給我身上披了兩件衣服,隨後騎走了我的馬,說是要去替我喊人。”


    他頓了一下,故意道:“結果一直過了許久,我被別的路人救走,她也沒有出現。”


    宋初昭原本還在義憤填膺,準備同他一起辱罵那該死的騙子,聽到這裏突然頓了一下,


    她遙遙想起似乎是有那麽一樁事。


    當時她太生氣,從營中跑出來,半路遇到了個少年。回去後因為淋雨病了一場,許是因為從不生病,那一病便氣勢洶湧,一直燒了大半月才好。等大病得愈,對那一晚的事情已是記得不大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有沒有給他送到信。


    她終於知道那碎了的玉佩是從哪裏來的了。


    她不僅騙了人家的東西沒做事,還把東西給弄碎了。


    宋初昭的話突然卡在喉嚨裏,而後冷汗出來了。


    她挺直了腰背,用餘光窺覷顧風簡的表情,怕叫他看出端倪來。


    不能承認,事到如今肯定不能承認。


    宋初昭聲音洪亮,堅定反駁道:“她……她就是個騙子!所以才胡亂報了名諱。我宋家絕對沒有這樣的人!”


    顧風簡:“我後來還給她寫過書信的。”


    “邊關那種地方亂得很,不是朝廷的信件,能寄到的才是少數……”宋初昭說著聲音一轉,開口再次鏗鏘有力,“不是!她不是我宋家的人,你寄的信,自然是寄不到的!”


    顧風簡表情詭異地扭曲起來,像是強忍著憤怒,淡淡道:“哦……”


    宋初昭剛鬆一口氣,顧風簡再次道:“說起來,她和你,好像有些相像。”


    宋初昭慌了一瞬,又很快鎮定,自認機智道:“我與我母親長得像。想來那人正是因為與我宋家人肖似,才敢以我宋家的名義行騙!”


    顧風簡默默點頭,似是接受了她的說法。


    宋初昭罵起自己來毫不留情,力要自證清白:“那人真是無恥之徒!我輩不與她同道!”


    “……”顧風簡沉默了許久,才說,“算了,其實也沒有那麽嚴重。或許是有別的難處。”繼續說下去,不知道她要罵出什麽話。


    宋初昭卻突然感動說:“你人真好。”


    顧風簡:“……”


    顧風簡咳了一聲,在桌子邊上坐下,問道:“你身邊有什麽需要注意的?”


    他摸了下茶壺,發現是涼的,就沒有給她倒水。


    宋初昭也大馬金刀地在旁邊坐下,說:“我回來得急,是兩位將士送我回來的,身邊沒帶伺候的人。他們將我送到後,已經回去了。如今分到房中的下人,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顧風簡說:“我知道。”


    宋初昭看他神色淡然,怕他不上心,又提醒了一遍:“你離你身邊的婢女遠一些,有要緊的事,不要囑托給她。她沒安什麽安心。”


    顧風簡斜眼看去,問:“她欺負你了?”


    “她自然欺負不了我,隻是偶爾讓人不痛快罷了……”宋初昭說,“一個下人,我不想和她計較。”


    顧風簡沒說話,再次打開桌上那個油紙包。


    宋初昭說完又提醒了一句,說:“宋家幾位長輩,與我並不親厚,說話都愛陰陽怪氣,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現在打不過他們……若是他們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悄悄給你出氣!”


    顧風簡:“嗯。”


    宋初昭想了想,又說:“其實,我這裏倒沒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才回京城不久,沒有熟悉我的人,你隨意應對即可。顧家呢?”


    顧風簡說:“沒什麽。我平日不愛說話,大多時間在屋中讀書。”


    宋初昭一臉痛苦。


    顧風簡又說:“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沒關係。大夫讓我多出去走走,他們不會起疑。”


    宋初昭頓時鬆了口氣。


    顧風簡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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