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擋之處, 兵馬沒有停歇,不斷調動奔走,幾乎整整排布了一夜。


    翌日, 正中間的那座城頭上,神容在臨時安置的空屋中醒來,睜開眼時,身上還搭著一件行軍用的厚毯。


    想起後半夜箍著自己睡在身側的人, 她翻了個身, 便看見男人站在門口的挺拔身影。


    天還沒亮透, 外麵還有火把的光亮。


    山宗背朝她站在那裏, 手裏拿著張行軍圖展開看著, 身上已經又穿上了厚重的玄甲。


    神容起身, 裹上大氅,輕手輕腳走過去, 自他背後摟上他緊窄的腰:“看什麽?”山宗似乎早有所覺,一點不意外,還笑了聲,圖一合,一手伸過來,拖著她手在腰間按緊:“自然是看軍師你給描的圖了。”


    那原本隻是常用的軍事地形圖,但神容在上麵將附近山川走勢的情形細描了出來。


    年少的帝王雖然收下了書卷,但書卷隻有她能用, 所以又特地恩準她謄抄備用。


    那部《女則》, 等同仍在她手中。


    她在回幽州前最先抄錄的,便是薊州附近的山川地脈。


    神容不知他看了多久, 貼著他背問:“你都準備好了?”


    山宗一手抬起,往前一指:“好了。”


    神容從他肩側朝外看出去, 火把的光映照熹微青白天光,城頭內外甲兵赫赫森嚴,已經排布完畢。


    從開戰到現在,他隻昨夜短暫一兩個時辰在她身邊休整,其餘的時候幾乎都是片刻不停地在排兵布陣。


    如今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進發薊州了。


    風沙到現在也沒有停息,反而還更狂肆了,飛沙走塵裏,火把的光陸續熄滅,未亮透的天更顯得暗沉。


    穹窿低壓,風雪欲來,卻又遲遲還沒落下。


    一隊兵馬迅疾地入了圍擋的高牆內,胡十一下馬,匆匆地往前走,到登城的台階處,正遇上自城頭上下來的山宗。


    神容就跟在他後麵,昏沉天色也遮不住她姿容豔豔,臉又掩入了厚厚的兜帽。


    胡十一隻顧上看了兩眼,張口就道:“頭兒,斥候暗中探過了,沒見那孫子從別的道退回薊州,他所率的契丹兵馬行蹤隱蔽,一直在行軍,似乎知道咱們會追蹤他。”


    山宗伸手,接了一個兵雙手遞來的直刀:“他要不玩兒花招才古怪,那就叫他自己出來。”


    胡十一不禁問:“要如何叫他自己出來啊?”


    山宗臉上掛著抹幽幽冷笑:“即刻攻城。”


    胡十一馬上就明白了,轉頭用力揮手傳令:“準備攻城!”


    內外兵卒頃刻間肅整待調,有兵小跑著去通知另外幾位鎮將。


    另有一個士兵將那匹黑亮的戰馬牽著送來跟前。


    山宗卻沒有急著上馬,回過頭,聲音放低:“就在我後方,留心安全。”


    神容看著他,點點頭:“嗯。”


    山宗揮一下手,一隊幽州軍迅速圍上來,跟在她左右。


    他翻身上了馬,又看她一眼,才策馬往外,去與趕來的幾位鎮將碰麵。


    神容坐上馬背時,大軍已經調動了。


    她隨後方兵馬往外而去,遠遠的,又看見山宗的身影,他率軍在最前方,高頭戰馬上背直如鬆,速度漸快,離她漸遠。


    那道黑烈背影所向之處,薊州城在陰霾的蒼穹下顯露出了輪廓。


    大風狂嘯,行軍的馬蹄聲被飛沙走石遮掩,大軍整肅,如一柄利刃,直插向故城大地。


    山宗勒馬,已經清晰地看見薊州城大門緊閉,城頭上挑著高高的一杆獸皮點綴的旗幡,那杆“泥禮城”的標誌旗幡。


    他抬手,落下。


    中原的戰鼓霎時擂響,傳令旗幟揮舞,胡十一策馬出陣,率領一支騎兵當先朝城門衝了過去。


    喊殺聲陡然間響徹四野,幾乎要蓋過癲狂的風嘯沙嚎。


    城牆上方披頭散發的契丹兵露了蹤影,紛紛弓箭架起,胡十一即將進入射程範圍,忽而大喝:“轉向!”


    身後騎兵驀然分開成兩股散開,後方一股重步兵持盾而上,舉盾擋在前方頭頂,迎接紛揚落下的箭雨。


    對方一波箭襲無用,城門竟然開了道一人來寬的縫,衝出來一列披頭散發的騎兵應戰,揮舞著寬口彎刀直衝而來。


    胡十一剛奔至側麵,回頭一看,見到山宗在馬上右手抬起,又是一揮,瞬間會意,大喊:“應戰!”搶先直衝而上。


    雖然城門故意開了道縫很古怪,派出來的契丹騎兵也並不多,頗有幾分誘敵意味,但中原的這支騎兵在胡十一帶領下,仿佛覺得機不可失一樣,不管不顧就要往城門處迎戰。


    而這正是山宗下令的。


    就在此時,遠處已有馬蹄聲震踏而來,伴隨蹄聲而來的是嗚哇威嚇的契丹語,直衝大軍側方。


    胡十一遙遙在陣中就傳出一聲高喊:“來了!”


    山宗眼神立時向側麵掃去,聲音的來源已經迫近,呼嘯而來的契丹兵馬,舉著的獸皮旗幡都已入眼中。


    他拇指抵住刀鞘:“終於來了!”


    那是孫過折。


    他果然有其他道可以回薊州,但偏偏自己親率的兵馬不回來,而是計劃好了裏應外合夾擊攻城的兵馬。


    山宗看見他們故意稍開城門誘敵就料到了,才會下令,故意讓胡十一去不管不顧地往城門下迎戰。


    不是被誘,反而是誘他出來。


    薊州城門果然立即就被裏麵的契丹兵推著關上了。


    突然而至的大部契丹兵馬衝殺過來,之前去圍擋城下試探過的契丹首領在以契丹語呼喝著,分出一支搶先殺入,揮著彎刀襲向胡十一,一路砍殺了幾個中原步兵,好不得意,叫聲更狂。


    胡十一帶著人躲避前後夾擊,回頭看到襲來的彎刀,連忙避開,皮甲被割出了一道口子,氣得大罵一句“狗日的”,接著黝黑的臉反而笑了:“孫子,你以為就你們花招多?自己睜大眼瞧好吧!”


    契丹首領一擊不中,亂馬撤至後方,當真轉頭看去,大驚失色。


    他們直衝向中原大軍側麵的兵馬尚未入陣,左右兩邊竟都各出現了一支中原兵馬,朝他們分撲而去。


    那是早已分開待命的易州、滄州二州鎮將所率兵馬,等的就是這一刻。


    山宗親率的壓陣大軍如山泰然,巋然不動。


    直到契丹兵馬終於衝來側麵,他手裏細長的直刀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緊跟著揮下一麵令旗,大聲傳令:“攻城!”


    烈馬頃刻衝出,大軍齊動,廝殺而入,直向城下衝來。


    契丹首領愈發驚駭,姓山的沒有去迎戰他們大部兵馬,反而要大舉攻城,現在他這支先殺來的反倒成了被夾擊的一方,遂連忙揮舞彎刀大喊。


    奈何後方中原兵馬已至。


    戰局廝攪,就連上方城頭射下的箭雨裏都有契丹兵自己中了招。


    一刀寒光閃過,馬上的契丹首領喊聲驟斷,被快馬而過的山宗一刀刺穿護甲。


    迎麵而來的胡十一趁機補了一刀,將他直硬硬的屍首一把推下馬背,大聲道:“那狗孫子還躲在後麵!”


    山宗策馬回頭,持著瀝血的刀,自戰局中冷眼望出去。


    契丹兵馬而來的方向,停著他們的大部,不斷還有兵馬往此處衝來,豎著的獸皮旗下,那道坐在馬上的身影正衝著他的方向看著,髡發垂辮,臉色青灰,身上裹著厚厚的鐵甲,罩著獸皮圓領。


    “頭兒,那孫子還在盯著你呢!”胡十一砍殺了個披頭散發的敵兵,喘著粗氣喊道。


    山宗抓著韁繩,掃向城頭:“他是想拖住我攻城。”可惜誰拖誰還不一定。


    他手裏的刀倏然揮落,下令:“全軍速攻!”


    斥候又快馬在場中揮舞起令旗。


    ……


    神容跟隨後方隊伍抵達時,戰局還在繼續。


    天際沉沉,陰厚的層雲似乎就壓在戰場中,風沙盤旋,戰鼓聲聲急催,震耳欲聾,攻城木在衝撞,一聲一聲,但城門還遲遲未能攻開。


    陣中混亂,但始終高舉著的幽州旗幡還豎著,說明山宗就在那裏。


    “夫人請在此回避,”一名幽州軍近前來報情形:“頭兒已下令全軍速攻。”


    神容看見另一側不斷有威嚇嘶叫著入陣的契丹兵馬,那杆獸皮旗遙遙可見。


    她一手捏住兜帽,緊緊盯著幽州旗幡所在處,戰局膠著,那道城門依然沒有攻開跡象。


    驀然一陣快馬急烈蹄聲,從後麵傳過來,她扭頭看去,隻看到一支隊伍迅速馳來,為首的馬上高舉著一杆玄色大旗。


    “盧龍軍歸隊!”滄桑嘶啞的喊聲,是龐錄。


    神容迎著風沙眯起眼,看見一行鐵騎長率領的隊伍衝了過來,為首大旗上赤金的盧龍二字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的人並不多,看起來頂多也就兩千多人的模樣,卻絲毫不停,直接衝入了陣中。


    “盧龍軍到了!”是胡十一的大喊。


    山宗在馬上回身,周遭是倒了一地的敵兵屍首,親眼看著那杆軍旗入了陣中,手中早已血跡斑斑的刀握緊。


    馬上的軍人有很多幾乎隻是匆匆套上了件甲胄,還能看見裏麵破舊的衣裳,大多眼熟,卻已多了風霜。


    他們眼裏沒有別人,隻有披頭散發的契丹兵,衝過去時手裏的刀就已揚起。


    “盧龍軍歸隊!”幾乎是隊伍裏齊刷刷的在嘶吼。


    仿佛要讓更多的人聽見,更多失散的人都回來。


    山宗一手扯馬,轉頭朝側麵看去,終於看到孫過折在那頭的馬往後退了兩步,臉還朝著他的方向。


    盧龍軍回來了,就在他眼前回來了。


    “時機正好,”山宗撩起衣擺,拭去刀上血跡,幽幽扯起嘴角:“傳訊!繼續攻城!”


    更激烈的鼓聲擂響,聲傳千裏。


    出城做誘餌的那支契丹騎兵早已被滅,孫過折帶來殺入混戰的契丹兵馬已被盧龍軍人搶著去殺,幾乎用不著指揮。


    而城上,還不斷有箭雨落下。


    攻城木在盾牌的遮掩下持續攻去,對方不可能再放兵馬出來迎戰,外麵的契丹兵馬卻還在繼續拖拽著攻城兵力。


    戰局裏斥候手裏的令旗揮下,後方神容所在處有斥候接到傳訊,又揮下旗,接著就有快馬衝出去傳訊。


    不多時,遠處就有兵馬推進過來,陣陣馬蹄如雷。


    神容一直盯著戰局,袖中手指握緊,聽到聲音才轉頭看去,手遮了一下風沙,看見檀州旗幟顯露了出來。


    是周均率人到了。


    他的兵馬卻都是刀兵出鞘的模樣,顯然是一路交戰過來的。


    又是一聲急切擂鼓,神容看向山宗,他在陣中馬上,持刀的黑烈身形凜然如風,忽一揮手,人已馳馬直衝城下。


    一旁斥候令旗揮舞,周均的兵馬立時橫插向側麵,去攔截孫過折的契丹兵馬。


    戰鼓一聲一聲,下方負責防禦的步兵敲擊盾牌,仿佛說好的一般,齊整地高喊起來:“薊州!薊州!”


    聲音震徹雲霄,直送入到城中四方。


    周均抽刀親自入陣時,朝前方馳去的山宗看了一眼。


    他一路追著那支外族聯軍往薊州而來,路上交手數番,直至對方退遠,接著收到傳訊,就知道攻城的時刻到了。


    果然,就在此時,如今才終於兵馬會合,發起總攻了。


    山宗快馬直衝至城下,身後跟著的是那兩千多盧龍軍。


    一陣箭羽已先行射向城頭,城上的契丹兵紛紛回避。


    龐錄和駱衝一左一右在他後方,薄仲親手舉著那麵盧龍軍旗在前。


    “薊州!薊州!”高喊聲不停。


    “繼續!”山宗說。


    本就是有意的呼喊,要讓裏麵的漢民知道中原兵馬來了,讓契丹人知道這裏是中原的土地。


    攻城木又一次重重撞擊上城門。


    城內的契丹兵似乎抵擋弱了,不再有箭雨落下,城內傳來隱約混亂的聲響。


    龐錄在後方擦著剛殺過契丹兵染上血的刀,額間擠出溝壑:“裏麵不對勁。”


    忽然城頭上方一陣騷動,原本要繼續應對下方的契丹兵馬忽然轉頭往後。


    他們後方衝出了幾道身影。


    “盧龍軍歸隊!”身影穿著破敗的甲胄,像從土裏鑽出來的一般,揮著的甚至是關外的彎刀,卻朝上方的契丹兵砍了過去,用盡了全力在城牆邊呐喊:“盧龍軍歸隊!”


    “城內也有盧龍軍!”駱衝吼了出來。


    聲音戛然而止,那幾道身影陸續倒了下去。


    寥寥數人,無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殺上去的,卻終是沒能抵擋住上方眾多的契丹兵。


    山宗緊緊握著刀,知道裏麵到底是什麽不對勁了,聲沉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殺進去。”


    箭雨自下往上射上城頭,周均所率幾州兵馬與試圖衝來的契丹兵馬在後方廝殺。


    胡十一率人抵上攻城木,狠撞而上。


    一下,又一下,不知第幾下,倏然破開了道門縫。


    “盧龍軍歸隊!”裏麵有人在喊。


    霎時間山宗揮手,策馬而上。


    身後的盧龍軍如風掠至,手中的刀砍向試圖關上城門的契丹兵。


    龐錄殺至城門那道門縫處,一刀剛要砍出去,麵前的契丹兵竟已倒下,裏麵揮刀的人在大喊:“盧龍軍歸隊!”


    越來越多的聲音傳了過來:“盧龍軍歸隊!”


    身側一馬昂嘶,黑烈身影如風掠入,直接踏過一個契丹兵的屍首殺入了門縫。


    山宗手中的刀揮落,又聽到那陣呼喊:“盧龍軍歸隊!”


    他終於看清裏麵情形,大街上已經看不見一個漢字,無數人從屋舍角落裏鑽出,往這裏跑來,有的和阻攔的契丹兵廝殺在一起。


    有幾個袒露了右臂,臂上帶著塊顯眼的疤痕,是他們在喊,身後卻跟著蒼老拄拐的老叟,拿著鐵鍁的少年,個個已是披頭散發……


    是那些被迫忘卻過去的尋常百姓,此刻竟也在喊一樣的話:“盧龍軍歸隊!”


    仿佛這是一句暗語,一句印證他們還是漢民的口號。


    其他人早已跟著殺入,駱衝在旁邊的馬上狂肆地大笑:“去他娘的!老子們的盧龍軍果然回來了!不僅沒少,還比以往更多!”


    笑到後來,聲如嗚咽。


    山宗一刀砍過一個契丹兵,喉頭一滾,笑出聲:“沒錯,盧龍軍沒少!”


    他霍然伸手:“軍旗!”


    薄仲將軍旗遞上。


    他親手扛著,直接策馬奔至城頭下,一躍而下,橫刀殺上去。


    上方已在交戰,剛才倒下的幾個盧龍軍的身旁,山宗親手斬斷了那截獸皮旗,將盧龍軍旗插了上去。


    “泥禮城”的標誌在眼前墜落,劃過城下遠處孫過折看來的臉。


    神容遠遠看著那一幕,看到他舉著盧龍軍旗插上城頭的身影,不禁揭去了兜帽。


    遠處號角聲起,契丹兵馬的攻勢似乎變猛烈了,就連城中都有回應,似在傳訊,契丹大軍仍在。


    周均的兵馬在往後退。


    城門已然半開,裏麵衝出一匹黑烈快馬。


    城頭令旗揮舞,周均接到命令,不再纏戰,率軍轉向往城中而去,改為去清理城中的契丹兵馬。


    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山宗所率的盧龍軍和一支幽州軍。


    盧龍軍滿腔恨意,幾乎人人都不要命一般衝向了孫過折的陣中。


    兵馬被驟然打斷,猛攻的勢頭已被破壞,頓時一聲號角響起,獸皮旗往後方退去,孫過折的兵馬忽然變了方向,往側後方退去。


    兵馬仍在追著他。


    神容忍不住打馬往前走出一段,忽見山宗勒馬,轉頭朝她看來。


    離得遠,隻看見他動了動唇,卻聽不見他的聲音。


    繼而他一扯韁繩,迅速追著孫過折而去。


    一名斥候快馬而來:“夫人,頭兒留話,請夫人安心,為他指個路。”


    神容望向他所去的方向,眼裏已沒有他黑烈的身影。


    他是故意的,要將孫過折引往深山,好讓城中盡快光複。


    剛才他說的是:請夫人為我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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