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平把臉埋在手裏,肩膀顫抖,哽咽著:“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從你大喊大叫……我……”他抬起頭,看上去隨時都要哭出來,“這些年,我總是夢到你,走在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都會緊張半天。我那時候很焦慮,我都快忘了你的聲音,都快忘了你的長相了。八年,實在太長了,太長了……”


    顧湘的聲音細得就像蚊子:“對不——”


    “客人,您點的燒賣和蒸餃來了。”服務員突兀地插了進來。顧湘猛地閉上嘴,看著熱騰騰的早餐端上了桌。


    “餓了吧?”孫東平的聲音低沉沙啞,顯然在強行壓抑著激烈的感情,“先吃點東西吧。”


    兩人提起筷子,默默吃了起來。這家店做的東西還不錯,雖然顧湘覺得自己的胃裏就想沉了一塊鉛一樣不舒服,但還是吃了半籠蒸餃和一個小燒賣。


    孫東平吃的反而不多。他喝完了稀飯,擦了擦嘴,動作優雅斯文。那都是身邊有女人隨時耳提麵命之下才會養成的良好的姿態。這個男人以前雖然家世富裕,但是舉止就像是個小流氓,甩著手走路,翹著腳吃飯,喝湯聲呼嚕嚕地就像一隻豬。顧湘以前也看不慣,不過她總是比較縱容他。顯然有人比她嚴厲,糾正了他的那些壞習慣。


    昨天那一幕從眼前一閃而過。顧湘的手抖了一下,筷子落到桌子上。


    孫東平從隔壁桌子拿了一雙新筷子,遞了過去。顧湘搖搖頭。


    “我已經吃飽了。”


    孫東平收回了手,“你瘦了很多。”


    “你也是啊。”顧湘說,“年紀增長了,人是會瘦一點的。”


    孫東平似乎遺忘了他們前一個話題,轉而討論起工作來,“你在張其瑞手下做事,還習慣嗎?”


    顧湘點了點頭,“挺好的,學到了很多。”


    孫東平聽到這個答案,反而有點不舒服,繼續問:“酒店工作很辛苦的,不累嗎?”


    “什麽工作不辛苦呢?”顧湘反問,“即使像你做老板,公司上下要打點,也不容易。”


    “可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將來想做老師的。”


    “高中時候的職業憧憬,算個什麽呢?我以前想做老師,想做律師,可是現在看來,都不是適合我的工作。我這麽溫吞的人,做老師要被學生欺負,做律師,一吵架準輸。人啊,高瞻遠矚之後,總要落根於現實。”


    “那你喜歡這份工作嗎?”孫東平有點不死心。


    “喜歡啊。”顧湘笑著點了點頭,“能幫助到別人,我得到了自我滿足。而且張其瑞對我很照顧。所以,他對你隱瞞我的行蹤的事,希望你不要再責怪他了。”


    “你……”


    “我猜得出來。”顧湘說,“昨天你們在樓下拉扯起來,我都看到了。你真的不用埋怨他,換我也會這麽做。畢竟你已經和……劉靜雲在一起了,他要把我的事說出來,倒像是在拆你的台,而且也會讓我很尷尬。”


    孫東平耳朵嗡嗡響,他渾身發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昨天都……看到了?”


    顧湘吃力地點了點頭,渾身僵硬,“後來,張其瑞也和我說了……”


    “你……”孫東平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怎麽想的?”


    顧湘沉默了半晌,開口呆板地回答:“也就這樣了。”


    “也就這樣了?”孫東平提高了音量重複她的話。他咬牙切齒,通紅的眼睛裏迸射出火花。忿恨的,又是悲哀且悔恨莫及的。


    “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那你為什麽要一直躲著不肯見我?如果不是昨天那麽湊巧碰到了,你不知道還要藏多久。我和別的人在一起了,你就隻有這麽一句話?你不覺得你應該扇我一個耳光,就是罵我一句也好!”


    孫東平把臉湊過去,直直盯著顧湘的眼睛。他的臉上有一種就要滿溢的悲傷,眼睛明明是幹的,卻又像有淚水就要流出來的樣子。


    顧湘死死地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孫東平嗬嗬苦笑,聲音尖銳刺耳。他又一下坐了回去,徒然無力地搖著頭。


    “我該怎麽做呢?”孫東平凝視著顧湘,眼睛濕亮亮的,“我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你,而什麽都不做。我發覺我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眼看著你的受苦,卻總是什麽都做不了。也許你當年要和我分是正確的,因為你知道我靠不住。你永遠都是正確的。”


    顧湘一個勁搖著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鼻子發酸,眼睛火辣辣地疼。


    孫東平聲音裏充滿了哀傷,“顧湘,我們當年的感情,不是青春期的荷爾蒙。”


    顧湘嘴唇顫抖著,輕聲說:“我太害怕了。東平,我那個時候已經嚇傻了。前所未有的自卑,覺得一切都完了。我隻要看到你,就覺得痛苦。在法庭上,我看著你,就覺得你和我就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我們的確已經再沒可能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時候在想什麽嗎?”孫東平哀求著,“如果和我談談,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如果我們說好了一起堅持下去,如果……”


    “可是都已經過去了。”顧湘倉促地打斷了他的話,“過去的事,已經改變不了了,不是嗎?現在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們都很好,有工作,有健康,有未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回顧過去了。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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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緊張,說話有點語無倫次啊,而且思路有點卡。真不好意思~~~


    孫東平覺得自己的心疼得就像被無數雙手在撕扯,顧湘懇切的目光則更像一把鋒利的劍,將他刺得體無完膚。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八年前也是,八年後還是。特別是,別人為他計劃好了人生道路,他就還真的傻兮兮地照著走了。現在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中間,簡直快要窒息而死。


    他曾經構思過無數次再見顧湘時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可是那統統不管用!等到真的見麵了,感性徹底擊敗理智掌握了他的言行。他語無倫次,狂喜之下,又充滿了絕望。八年的時光就是一倒無法逾越的鴻溝,隔著他和顧湘。


    其實顧湘說得也有道理,事到如今,的確也就這樣了。


    “對不起。”孫東平的手撐著額頭,顧湘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他聲音有點悶,似乎帶著點鼻音,“對不起,我不該朝你發火。我壓根沒這個資格。都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是我找了別人——是我沒有堅持等下去。”


    顧湘嘴唇翕動了一下,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孫東平的話落進她的心裏,發出劇烈的回響,震得她一時失聰。


    他說了。他說他找了別人。他說他沒有等她。


    林蔭道下,少年終於鬆開了女孩的手,回頭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沿著另一條岔路奔跑而去。那一刻,蟬也停止了鳴叫,風也停止了吹動。男孩越跑越遠,身影終於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大門合上,世界又恢複了黑暗。


    不知道什麽時候,餐廳裏已經恢複了平靜,吃早飯的白領們都已經趕去上班了,隻有靠門口的地方還坐著一對老夫妻。服務員在拖地,老板著忙著接午餐外賣的訂單。


    “我……那個時候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顧湘輕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可是你還有你的大好人生。我自卑,你那時候越對我好,我就越接受不了……”


    “那是因為我愛你。我對你好不是出於同情!”孫東平叫道。


    “我知道的。可是我真的沒辦法。”顧湘無助地看著他,“我那時候還那麽小,那麽不成熟。我完全給嚇怕了。我想,反正我們這樣下去遲早會不行的。所以與其等你主動走,不如先把你推開算了。這樣,你也少一點心裏負擔,我也可以給自心裏安慰。告訴自己,這避免了將來的拉拉扯扯……”


    孫東平默默坐著,仿佛身上的筋被抽走了一樣。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站在今天的角度來回憶當年,他也覺得顧湘的做法太有預見性了。他無數次問過自己,假如當初顧湘沒有和他分手,他是否會堅持下去。加入顧湘出獄了他們重新在一起,是否能繼續維持感情。他完全沒有答案。


    她放棄了,所以他後來也才放棄得那麽輕鬆。她那麽冷靜理智,更加襯托得他衝動輕率。她快刀斬亂麻,斷了兩個人的關係,就像一個優秀的醫生果斷地切除了一顆剛長出來的腫瘤。


    “你……你恨嗎?”孫東平聲音嘶啞地問。


    顧湘咬了咬唇,說:“恨過的。有一陣子,情緒很失控,憎恨著全世界。我恨我爸,我後媽,我弟,恨他們對我刻薄冷漠。我也恨葉文雪和姚依依,恨她們嬌縱惡毒,間接害我萬劫不複。我恨這個法製,對我如此苛刻。當然也恨你。我落到泥坑裏,更襯托得你金光閃閃的。你越是想見我,越是給我寫深情的信,我就越恨,還好恨自己……”


    孫東平聽著,感覺冷到了骨子裏,臉色蒼白如紙,渾身僵硬著。


    顧湘歎了一口氣,語氣輕緩了下來,“可是後來平靜下來,又覺得這股恨意對我沒有絲毫的幫助。它隻會讓我陷入自哀自怨中無法自拔,卻改變不了現狀。那之後,我就學著一點點接受現狀,適應新的生活。好在我本身就是社會底層出身,落差也不算太大而已。”


    “所以,你現在不恨了?”


    “不恨了。”顧湘認真地說,“我覺得命運是公平的,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倒黴。我相信我未來的路會好走很多。”


    “可是我還恨。”孫東平苦笑著,眼裏一片寒光,“我沒辦法像你這麽通達。我恨當年那些人,我也恨我自己。怯懦,弱小,自以為是,卻在變故麵前無能為力。”


    “你那時候還沒滿十八歲,不過是個孩子。”


    “這安慰不了我。”孫東平閉上了眼睛。


    顧湘悲哀地看著他,看著他們死去的愛情。


    良久,她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對孫東平說:“我吃飽了。”


    孫東平如夢初醒,招呼服務員結賬買單。他掏出皮夾打開來,夾層裏嵌著他和劉靜雲遊巴黎迪士尼時的一張合影。他摟著劉靜雲的腰,劉靜雲摟著他的脖子,兩人的臉貼在一起,對著鏡頭笑得燦若春光。


    他一驚,下意識地將皮夾啪地一聲合上,心虛地看向顧湘。


    但是顧湘坐他對麵,並沒有看到皮夾裏的秘密。她反倒問:“沒帶錢嗎?”


    “不!”孫東平急忙抽出錢遞給服務員。


    顧湘抬頭望了望天,對孫東平說:“你還要回去上班吧?”


    孫東平點頭,“你呢?”


    “張其瑞放了我兩天假。天氣這麽好,我打算洗點衣服。”


    “現在生活方便嗎?”


    “挺好的,什麽都不缺。那邊就是超市,買東西很方便。這裏離酒店也很近。而且張其瑞很照顧我,我從來不用上夜班。”


    “哦。”孫東平幹巴巴地應了一聲,“我住徐家匯那邊。”


    “上海真大呢。”顧湘微笑。


    孫東平卻覺得,上海真小,小得裝不下他們的那點愛恨情仇。


    他送顧湘回家,還是老樣子,讓她走內側,自己跟在她身邊。兩人一路默默無語,都顯得很疲憊,仿佛先前的交談已經花去了他們全部的力氣。小路上很僻靜,他們都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前一後,有時候會疊在一起,又時候有分了開來。


    到了樓下,孫東平抬頭看了看那棟不起眼的公寓,問:“這裏安全嗎?”


    顧湘說:“住的都是同事,而且有門衛。”


    孫東平看著顧湘,說:“我們以後,有空還是常出來見個麵吧。張其瑞已經搶了一個先,但是我也想照顧你。這不是同情你,或者是瞧不起你,隻是單純地想為你做點什麽。請你接受我。我現在有能力了,可以幫助到你了。”


    他把自己的名片掏出來,又拿筆把家庭地址和私人電話也寫了上去。


    “任何時候,任何事。請給我這個機會!八年前你沒有給我的機會,請現在給我吧。即使隻是找我來換一個燈泡。請你不要再像當年那樣背對著我。請你,不要再失蹤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顧湘接過名片,手在微微發抖。


    孫東平坐上車,搖下車窗,再度看了一眼顧湘清秀文靜的側臉。她注視著他,雖然沒有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以後不會再消失不見了。她會在一個他知道的地方,安安穩穩地生活著,他能隨時都有她的消息,經常可以看到她。


    他溫柔地笑了起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顧湘,我很想你。”


    車緩緩啟動,開出小路,拐上大道。沒有多久就融入到車流之中,不見蹤影了。


    顧湘捏著那張專人設計、製作精美的名片,低聲呢喃:“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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