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


    文/靡寶


    第一世,她是名滿秦淮的花魁。


    總是一身紅衣,紅得刺目,紅得張揚,紅得似那雪地裏的傲然綻放的梅。出塵之貌,驚才絕豔,多少文人爭相結識,多少王孫公子不惜散盡千金隻為見她一麵。水晶珠簾後,一雙水色瀲灩的眸子,冷冷含笑地看你一眼,便已經奪了你三魂四魄去。


    秦淮銷魂夜,她一身紅衣,正在場子中央唱著“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頭一低,就看到了他。


    他已經是功成名就的護國將軍,平日裏自律甚嚴,這次被友人強拉出來吃花酒。進來時,滿麵尷尬,踉蹌一步。兩人對上眼,她便把詞給忘得一幹二淨。


    一個是英俊挺拔的堂堂男兒,一個是雙十紅顏。一個是朝中清流,一個是煙花獨醒。一個是曆盡風霜,一個是閱盡紅塵。


    知音,知己,知心。


    都以為此生不過這般寂寞終了,沒料到愛情來時,如此洶湧,黯然銷魂。


    可是,可是,他家有高堂與正室,怎麽可能容一個勾欄女子進門?百年家族名望,怎麽可以為一個女子所毀?


    就這時,邊境烽火又起。他走了。去了遙遠的北方,和野蠻凶悍的金人作戰。


    金戈鐵馬入夢來。夢裏,他正身陷埋伏,在修羅場上做最後的奮力撕殺。她分不清他身上的紅,是他的還是敵人的血。


    漸漸,體力不支,他的動作慢下來。背後有人策馬襲來,一劍揮向他的頸項……


    送回家中的,是一具無頭殘屍,他的父母悲痛欲絕,他的妻兒倉皇失措。而她,靜靜收拾好行囊,踏上北行路。


    天高路長,寒風凜冽,她一個孤身女子執著奔赴那人殉國的戰場。那一大片遼闊的土地嗬,曾經盛開著野花的土地,現在滿地殘肢斷臂,血路蜿蜒。她去哪裏找尋他?


    纖纖玉手,拈花撥琴的手,撥開殘缺的鎧甲,撥開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軀體,終於,尋找到了屬於她的那張麵孔。


    她笑了,把那顆頭顱抱在懷裏。鮮血淋漓的手,緩緩拔下頭上的鳳釵,握緊,深深□喉裏。


    再也,沒人能把他們分開。


    渾渾噩噩中已經到了冥府,見了閻王。


    閻王親自端著一碗孟婆湯候著她,什麽都沒說,隻是一聲歎息。


    她悠悠一笑。


    閻君道,第一世就已是如此坎坷,仙君不易啊。


    她說,多謝閻君,將來的苦難,疏影也都曉得。疏影知道該怎麽做。


    說罷仰頭飲盡了孟婆湯。


    ***


    第二世,她是太守之女,錦衣玉食。


    將門之家,幼承庭訓,兵書劍馬,無一不精。還有一個青梅竹馬,那是副將之子,自兩小無猜時便一同上樹捉蟬,下河摸魚,極盡淘氣之能事,讓長輩無可奈何。待到大了,又時常背著大人關外縱馬,比刀試箭,哪裏有大家閨秀的影子。


    小城地處邊關,蔥蔥群山靜,悠悠白雲遠。關外,就是一望無垠的大草原,那裏有剽悍的遊牧民族,放牧高歌於天地之間。城中也常有高鼻深目的商販,賣肥驃駿馬和鋒利寶刀。


    她酷愛寶刀,常愛去翻淘,因為識貨,還頗得那老商販賞識,結成知己。


    草原駿馬狂野未馴,被這洶湧人潮和雜耍的鑼鼓聲一驚,竟然掙脫韁繩,揚開蹄子,在街道上發瘋地奔踏起來。受了驚的人們驚慌四竄,一個孩子跌在塵土裏,哇哇大哭。


    就這緊要關頭,紅衣少女敏捷的身影一閃而過,掀起一根長杆,橫舉起擋在孩子身前。馬兒衝到跟前,一躍而過,隨即有老商販的兒子撲上去將它降伏。


    一片稱讚聲中,那矯健男子深深望她一眼,頭巾下隻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眸子。


    少女甚至並未當那是一次邂逅。


    當年冬寒,次年,匈奴揮兵而下,攻城掠地,燒殺屠戮。


    父兄披堅執銳,在城上不眠不休堅守著。她隨母親城下照料傷病士兵,聽著城外的廝殺聲,聞著空氣裏的血腥味,她知道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死守了數日,匈奴突然詭異地改道圍攻他處。本以為危機已解,沒想到皇帝昏庸,聽了小人讒言,竟以為父親私通敵軍,要將他們滿門抄斬。


    那夜她並不想走,是青梅竹馬的少年掰開了她抓住門框的手,將她打昏,抱上馬背。醒來時,孤身在茫茫草原中,身旁駿馬上的男人有著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眼睛。


    來。男人伸出了手。以後草原就是你的家。


    於是她就在草原住了下來。連綿起伏的小山丘,蜿蜒流淌的河水,迎風飛舞的旌旗,飄著乳酪香氣的大帳篷。她別著匈奴的寶刀,穿著匈奴的衣服,隨著匈奴的王策馬奔馳在殺場,同他一起征服了臨近的部落。


    她依舊穿著紅衣,那顏色仿佛鮮血染成。很快,無人不知右賢王身邊有一個漢妃,紅袍怒馬,與王如影隨形。


    草原的夜,漫天繁星,篝火邊的歌傳得很遠很遠,卻不知道是否能傳到家鄉人的耳朵裏。王最愛摟著她,坐在僻靜的山岡上,望著月夜下的草原,同她看著月上山岡,河水靜淌。那時候,王說,他已愛她很久了。


    她隻是笑,紅衣映襯下的秀美臉上早已經沒有當日的純真坦率。她是一株生長在草原上的梅,不合適宜的,倔強的,想要綻放一樹花。


    王總問,你為什麽總是不開心?是不是想家了?待我將來入主中原,定要帶著你風風光光地回去。


    她眼色閃動,低下頭去。


    漢帝同匈奴宣戰已在眾人預料之中。王同以往一樣,撇下一幹妃子,隻帶了她隨軍。


    兩軍對陣,漢軍中一個少將的麵孔那麽熟悉,那竟是兒時青梅竹馬的他。昔日發小,如今也要生死對決了嗎?


    梅兒,你身為漢人,以身侍奉匈奴人不說,還同他們與祖國人作戰,你良心讓狗吃了嗎?


    她在馬上一晃,麵色如紙。


    那場仗打了許久,兩軍一直相持不下。她那次被斥責後就少鮮上陣,隻每日在帳中抄些文書,描些地圖,等候男人們回來。


    王帶著一身血腥擁住她。我的梅兒受委屈了。不怕,等我打贏了漢軍,活捉了那個小子,交給你隨便處置。


    她隻淡淡說:你這樣待我,我不委屈。


    戰事一直僵持到入冬,終於有了變化。匈奴一連吃了幾個敗仗,元氣大傷,無奈下撤退千裏。軍中徹查奸細,查到她這裏來。


    會審時,她隻輕聲說,王,我是叛國隨了您的。王便一把將她抱起,大步踏出帳去。從此再無人敢提此事。


    可是機密依舊不斷泄露出去,漢軍深入草原窮追不舍,匈奴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逃竄。她的王,一代梟雄,落魄時依舊不減王者風采,滄桑的眼睛裏,始終帶著愧疚與憐愛注視著她,自己唇已幹裂,卻問,梅兒,你渴不渴?


    那個皎潔月夜,漢軍騎兵終於將他們團團圍住。王舍下一切,獨獨帶著她突圍。


    突然一個胸口劇痛。她手裏的匈奴寶刀染著王滾燙的血,同身上紅衣融成一片。


    王起先一驚,終於笑了,注視著她的眼睛始終充滿柔情。


    年輕的將軍一馬當先,揮刀而下,男人的頭顱在月色中滾落到她腳下。


    梅兒。少將激動地喚她。多虧你一直給我們傳報,這仗才贏得如此漂亮。新帝登基,已經給你父平反,你隨我回去吧。


    她卻將王的頭顱抱在懷裏,無動於衷。


    梅兒,當初是這個男人偽造文書,陷害你父通敵,累你全家冤死,逼你叛逃的。他同你有國仇家恨啊!


    她笑了,對著懷裏頭顱說:你用江山贖了我家血仇,我便也用所有,報答你的愛好了。


    說罷,不等旁人阻止,刀劃過頸項。兩人的血終是融在了一起。


    又見閻王,恍如隔世。黃泉路上獨自一人,愛她的人沒有等她。


    閻王說,看,即使這樣,你仍隻有同他生死訣別。


    她望著彼岸星星點點鬼火掩映下一望無際的紅花,說,生也罷,死也罷,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期望來世,別再逢戰亂了。


    ***


    第三世。


    高高的朱紅宮門緩緩打開,長長一列妙齡少女姿態婀娜地走了進去。


    三年一度的選秀,小小畫院執事之女的她也身在其列。二八紅顏,純真善良,繼承祖傳一手好丹青,不論是花鳥魚蟲,還是山水人物,都繪得活靈活現。


    家世平平的她沒有被選在帝王側,便分去了宮裏丹心閣,專事謄抄文史。丹心閣偏遠僻靜,靠著冷宮,時常聽到被禁錮的妃子啼哭哀號,稍有地位之人從不涉足這裏。


    同事的宮女們怨聲載道,而她卻安分知足。心裏盤算著,再過得八年滿了二十五,就可以出宮去。世伯家的大哥說他會等她出來,也不知道做不做得真。


    那日午後,輕風卷起剛畫好的小荷蜻蜓圖,送出窗外。她追過去,見一個青衣小兒捧著畫正看得津津有味道。那孩子漂亮得像個仙童,黑嗔嗔的大眼睛幾分膽怯、幾分向往地望著她。


    她心裏一動,溫柔笑著招呼那孩子進來,給他瓜果點心。孩子囫圇吃了,繼而甜甜喚了她一聲姐姐。


    後來才知道這孩子是廢太子的獨子,那皇孫身份形同虛設,丟在宮裏自生自滅,身邊的宮人對他從不上心,他便偷跑出來想出宮,結果尚未走出去,卻遇著了她。


    小皇孫雖已有十二歲,可尚未發蒙,她對他憐愛有加,便親自教導他識字斷文。她的那手丹青終於派上用場,以畫解字,靈活生動,引得那孩子目不轉睛,更是將那些畫細細收藏起來。


    宮女笑話她,若是要攀皇親,可也別找一個拔了毛的鳳凰。他日改朝換代,這小皇孫能不能活命還是問題,你同他不姐不弟,不主不仆的,算個什麽?


    她卻沒想那麽多,隻當在這冰冷的宮裏多了一個伴。


    從此兩人朝夕相處,讀書嬉戲,閣內總可見那個小跟班寸步不離地在她左右,兩人形影不分。


    院中有株寒梅,冬日花開時,她把孩子摟在披風下,依偎著雪裏賞梅。


    她忽然說,冬梅落時,正是百花爭春之際,賞花之人也都無心留戀那縷寒香吧?


    孩子覺得這話不吉利,將她的腰抱得更緊。


    花開花落幾度春,轉身過來,身後人已經是英俊挺拔的少年,一雙深邃的眼睛卻始終追隨著她的身影。此刻外麵正天翻地覆,皇帝病危,皇子奪嫡,骨肉相殘,人心惶惶。而小院裏的生活卻依舊平靜。


    待到塵埃落定那日,左相捧著聖旨率著浩浩蕩蕩的人馬行至丹心院,見到少年皇孫,齊刷刷跪了下來,三呼萬歲。


    新君臨走前牽著她的手說,問梅,我早就在父親靈前發過誓,他日若登基,定要立你為後。你等我回來迎你。


    少年堅定深情的愛語下,她動容而又迷茫。


    可是她沒等來封後詔書,卻等來鴆酒一杯。左相麵無表情。你父親擁護大皇子造反,已經服誅,你也快點飲了這酒,趕上去盡孝吧。


    她不驚,也不懼,平靜得像似早就看透了紅塵世事。隻是舉杯時忽然問,以後他怎麽辦?


    左相笑道,小女端莊賢惠,一樣尤擅丹青,相信會代替你照顧好陛下。


    她輕歎一聲,飲下了杯中酒。


    閻君見了她,頭一句話便是:五年之後他徹掌朝政,滅了左相九族,追封你為後。


    她點了點頭,不喜也不悲。


    閻王頗多感慨,道:仙子,你明知道,不論經曆幾世,你注定是不能同他廝守的。


    她目光盈盈,低吟著: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有他解意,逆風又有何懼?


    第四世,官家的千金,卻偏偏愛上了家中斯文英俊的西席。


    兩人雙雙私奔而去,沒了錢,沒了路,他隻好重操舊業做個教書匠。她也隻有親自操勞家務,做活補貼家用,一手好繡活,尤其是梅花。


    一日員外家的管事上門來,竟是提親。員外小姐同她當年一個樣,迷上了那人的斯文模樣。要下嫁,卻是不肯做小。


    他說,你且委屈一下。我娶了她,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她爽快地同意了。


    於是吹吹打打新人入門,她溫順地跪下來請安。丈夫與新婦喝交杯酒,咽下去,兩人齊齊倒地而亡。


    官府上門抓她,屋子卻是已經是一片火海。


    第五世,她的爺爺是醫聖,她從小生長在香雪穀裏,從不知外界世事。而後一天,帶著傷的男子誤闖了進來……


    第六世,亡國之後和敵國君王。


    第七世……


    習慣了後,日子過得飛快。飲了孟婆湯的她不記得過往,每一世挨著也不那麽漫長。就是每次輪回到了閻府,都少不了聽閻君一番嘮叨。她都笑著應下來,習以為常。


    幾百年過去,閻君都有點麻木,她的眼神卻依舊清明。


    後來這一世,開始於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鋪天蓋地的紅色,龍鳳呈祥繡滿一床錦被,連那床簾掛鉤都是小小金龍,不愧是皇家氣派。


    蓋頭掀起,宮女太監皆一臉驚豔,年輕英武的皇帝卻隻是淡淡說了一聲“好”。


    也不怪他,太後丞相把持朝政,硬是要他娶了表妹。但她還是失落地垂下眼,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麵前,卻像隔著一條鴻溝一樣遠。


    皇帝年少卻不得誌,朝堂上發號施令的其實是簾子後麵的女人。回到後宮大發雷霆,摔了茶杯玉盞,她忙著人默默收拾。他一看著這個母親逼自己娶的女人,衝動之下一腳踢過去。


    她忍著,踢在身上,疼卻是在心上。


    皇帝愛梅,宮中遍植梅花,再命宮女後妃身著紅衣穿梭梅海之中,追逐嬉戲。她卻從不參加,隻在遠處看著,皇帝如此荒廢朝政,她的神情卻似乎帶笑。


    後來三年大旱,她吃的米都不大新鮮,更何況螻蟻小民呢?她便下令各宮供奉減半。


    皇帝這才注意到這個沉默的皇後,將她叫來,褒獎幾句。她隻淡淡說,臣妾傾後宮之力,可救數千人於饑荒;陛下傾滿朝之力,則可以救天下於水火。


    皇帝譏諷笑道,皇後說得輕鬆,可是如今的朝廷,是你們梅家的朝廷啊。


    她聽了,淡定地抬起頭來,清澈的眼睛裏帶著憐憫,注視著堂上孤獨的帝王。隻有她看得到聲色犬馬的頹靡下那一抹精光。


    皇帝端詳她,問,皇後愛朕嗎?


    她老老實實坦坦白白地回答,愛。


    皇帝眼神閃爍,大笑著將她摟進懷裏。


    皇後失寵經年,終沐龍恩,讓太後和梅家都鬆了一口氣,連帶著皇帝和梅家的關係也都逐漸緩和下來。她同娘家來往密切,三天兩頭賜下錢財和奴仆,一年三省,一時榮寵極盛。


    皇帝與她對壘到深夜,關鍵時刻落錯一步棋,無奈而笑。


    她便說,這步不做數吧。


    皇帝卻搖頭,落子無悔。


    她也知道自己是一粒不能悔的棋子。


    後來發生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梅丞相突然被查出通敵賣國,罪證確鑿,株連九族。她就在內室,聽到皇帝對尉廷司說,殺。眼前突然一片紅霧。


    她當然不能再當皇後,先是廢做梅妃,遷到了一處偏殿。太後上門,破口大罵,你在自家安插間諜害死爹娘,你不得好死。


    她歎,我早自己自己不得好死。


    後來皇帝來了,不說話,隻是凝視著她。她衝他笑,陛下,終於到我上路了嗎?


    皇帝終於動容,扣住她的肩問,為什麽?朕從來沒有真心待你好過,為什麽?


    她一臉平靜,說,陛下聽過這麽一個故事嗎?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株梅孤獨地長在一座深山之中。後來有一位龍君機緣巧合下幫那梅度了一劫,與她結緣。後來那龍君被陷害,在劫難逃,臨別時贈梅花仙子一枚龍族寶物水玲瓏。沒想那梅吸取了水玲瓏上的靈氣,修煉成形……


    皇帝聽得入迷,追問,然後呢?


    她淡淡笑,那梅花仙子當然是前去救下了龍君,雙雙騰雲而去了……


    皇帝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你讓我想起來了,我自小做一個夢,夢裏有個紅衣女子站在一株梅下。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每夢到她,都會覺得很是欣喜。我想我前世一定認識她,時而同她在草原上策馬奔馳,時而同她的僻靜小院臨畫。覺空大師說她同我有夙緣。


    她問,陛下,那你後來找著她了嗎?


    皇帝搖頭,夢裏人,去哪裏找呢?


    她不語,也沒再看他一眼。那夜飲了牛乳躺下,也就此一睡再沒醒來。


    宮人翌日來報喪,皇帝正在批折子,提著朱筆一動不動。太監看著不對,上前輕推,皇帝突然大吐一口鮮血,昏迷不醒。


    皇帝重病,舉國求醫,一個年輕男子揭了皇榜進宮來。見了皇帝,已經病得不成人形,氣若遊絲。男子也不跪,背手笑道,敖靖兄,情之一事真是玄妙,這麽霸道的封印,竟被你一下衝破了。


    龍塌上的男子隻無力地說了一句:我竟如此對她。


    男子歎息,那也不是你的錯。她哪一世不是過得心甘情願的?


    敖靖雙目渙散無神。


    男子無奈搖頭。封印衝破,輪回打亂,全都失了控。我來接你回去,你父王病故,大哥登基,他為你在瑤母座前求情,瑤母要見你呢。


    敖靖終於把目光轉了過來,問,那疏影呢?


    男子卻未答話。


    ***


    此時她人已在冥府,閻君不在,小鬼告訴她,新龍王即位,諸仙都慶賀去了。


    她便說,那我就等等吧。


    於是坐在忘川邊,眺望著彼岸的紅花,也漸漸泛起了困意,閉上了眼睛。


    她又夢見了和敖靖的初次相遇。那不僅是一段情緣的初萌,也是一場浩劫的開始。


    那時,她是生長在森森蒼林之中的一株梅,他是天調施雲布雨的一條青龍。他們一個深山裏,一個碧雲間。


    山深幽且靜,翠苗破土、鬆針落地皆清晰可聞。野花初綻之晨,月落鬆間之夜,盈盈鬆香給氤氳霧氣醞騰得浸滿每一方土地,使得鬆山亦林海。她的根就紮在這片土地裏,吸取天地靈氣潛心修煉,雖然清淨,卻無法信步於方寸之外。


    相比之她,敖靖的自由是那麽的顯耀。修長的身軀優美的劃過天際,雲裏顯現,雲裏隱去,飄逸瀟灑得像是山間輕快的風。她總是羨慕地仰望著他從頭頂天空遨遊而過,棲息枝上的靈鳥告訴她,那就是龍。司水的龍。她也是自那時遺憾自己修行尚淺,她是如此渴望具有人形。


    記得那年前所未有的寒冷,冰雪交加,大雪深深,埋住了她一半身子。身邊不少樹木都挨不住死去,她知道自己百年之劫將至了。


    天雷滾滾,風雪愈烈,狂暴地席卷包圍住她,打飛了含苞的花朵,折斷了枝條,雷火點燃,燒灼著她的身軀,那巨大的痛苦讓她生不如死。


    眼看著就要熬不過去,一股清涼的水從天而降,澆滅了天火。她終於得以苟延殘喘。


    敖靖以天人之姿站在她麵前,光芒逼人讓她不敢仰視。他幾分憐惜地摸著她燒傷的枝幹,道: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就這麽被天火毀了,太可惜。


    她猛地一震,竟忘了炙身的疼痛。


    後來敖靖便常下凡來找她,為她起名“疏影”。她雖不能成形,但可以勉強維持一個輪廓。她反複地念著這兩個字,沒有實體卻是感覺滿口的芬芳。


    敖靖是龍王四子,母親龍後去世已久。生性淡泊,逍遙多才的他很是厭倦龍庭裏永無寧日的爭鬥,成日出遊躲避。他最是喜歡倚著她的樹幹,飲酒小憩,舞劍作畫。敖靖的劍極美,清冽淩厲,飄逸翩然。他聽了笑,說師傅總說我殺氣不夠,婦人之心。敖靖有時也愛念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詩。每次當他念起“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飄渺虛幻的眼眶裏都要盈滿淚水,刹那間為他綻放滿樹芳華。


    他貪戀她的情靜純然忘卻家族繁雜,她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驅散孤寒。這樣平淡綿長的交往,金烏西落,玉兔東升,層林盡染,春風又綠。一晃就是數十年。


    敖靖最後一次來見她時,她聞到了血腥味。出事了。


    敖靖撫著她透明的輪廓,對她說,疏影,我大哥重病,新龍後陷害是我做的手腳。她收買了小人,我這次怕是在劫難逃。


    她恐慌了,抓住他不讓他離去。可是沒有實體的她卻是什麽都抓不住。


    敖靖將一枚水玲瓏埋在她真身的土下。這水玲瓏是龍族寶物,這枚更是我貼身佩帶多年的。你好好收藏著,若我逃不過此劫,它可庇佑你安然度過下一個百年天劫。


    敖靖說,疏影,我本以為可以同你就這樣徜徉青山,天長地久,怕是來不及了。


    她隻有眼睜睜看著他決然而去,聲嘶力竭地哭喊。那水玲瓏忽然迸射七彩光芒,像是感受到了原主的離去。她受了啟示,吸收了水玲瓏的靈氣。一陣目眩之後,她終於感受到雙腳落地的感覺。


    敖靖那時已經被縛在了斬龍台上。太古玄鐵,怎是普通刀劍可以斬斷的?她紅了眼什麽都不顧,闖了天宮兵器閣,打傷了守衛,搶下了太明劍,揮手砍斷了太古玄鐵。


    麵對如潮水般包圍過來的天兵,她一直澎湃的心卻平靜了下來。敖靖一聲歎息,將她緊擁在懷裏,接過太明劍,擋下劈過來的兵器。他那一直空靈輕盈的劍灌注滿了殺氣,那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掩飾著的真實。


    可是,雖然他武藝精湛,卻也難以一敵百,隻是兩人被押到天帝座下時,他握著她的手都沒有鬆開。


    瑤母問,悔不悔?


    不悔。


    怕不怕?


    不怕。


    於是就被雙雙打下凡間,經曆輪回轉世之苦。因犯殺戮之罪,世世都會死於非命以來償還。這樣也就罷了,偏偏還要他們永世有緣無份地錯過,就因為一切皆源自動情。


    真是,居然已經過去幾百年。


    她朦朧之際,被推醒過來。閻君表情有些古怪,對她說,你且先不用上路,有仙君要見你。


    誰?誰還記得她這個小小梅仙?


    跟著閻君,離開地府上了天,竟然漸漸走到明亮繁華的地方。輕霧繚繞,仙樂飄渺,空氣中漂浮著清香。白玉的天柱長階,金甲肅穆的天兵,這一幕幕那麽熟悉,直教她回想起幾百年前,自己被敖靖護在懷裏,踏著他殺出來的血路,就是從這裏走下來的。


    當初跪在瑤母前時,她是一心想把罪過全部擔下的。才幾百年的修行,若能救敖靖,橫豎拚了就是了。


    敖靖卻擋在她身前說,疏影所做隻是為了救我,我願擔下所有責任。


    高高在上的西王母聽了,隻是不耐其煩地歎了一口氣。情愛癡嗔,在她眼裏不過無聊玩意。隔著一條銀河豈隻牛郎與織女一對呢。


    天帝卻有些好奇了。她這一個小小的梅花仙子,又是女流之輩,從哪裏來的那麽的勇氣闖天宮……


    想到這裏,閻君將她喚回神來,她才看到前來接他們的兩個仙子,居然董雙成和安法嬰。


    果真是瑤母要見她。


    再度跪在瑤母座下,心情竟同幾百年前一樣的平靜塌實。瑤母問她,八世的肉胎磨難,你可悔?


    她的回答也如當初一樣堅定:疏影不悔。


    不悔啊?瑤母帶笑看她。就不怕再被罰去輪回?


    她卻答,怕!


    瑤母感興趣,問,怕什麽?


    怕再連累敖靖同受著輪回之苦,望娘娘放了他吧。


    瑤母一愣,似有動容,喃喃道:你說的,竟和他如出一轍……


    一旁的新任龍王笑了起來,娘娘輸了,可要願賭服輸哦。


    什麽賭?怎麽輸?卻沒人告訴她。活似幾百年的苦難不過是上位者消遣的一場遊戲。


    出了瑤池,還未問閻君出了什麽事,閻君就先說了。娘娘先見了龍四皇子,也問他悔不悔,怕不怕。他說不悔,隻是怕再拖累著你受輪回之苦。


    她腳步一滯,含淚而笑。


    往生池邊,閻君拱手相送,仙子保重。


    她雖然覺得他笑容有些蹊蹺,但沒多想,投進了池裏。旋渦沒頂之前突然想起來,這一次她居然沒喝孟婆湯。


    朦朧間聽到閻君的聲音,仙子,龍王求情,娘娘感於你們用情之真,已赦免了你們的殺戮之罪。來世願你們白頭偕老。


    “那然後呢?”孩子童音軟糯。


    “然後兩個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女孩的聲音含笑。


    孩子不滿地撇著嘴,“這故事一點都不好聽,我聽不懂。”一旁的幾個孩子紛紛點頭。


    女孩敲著他們的小腦瓜子,“要我講故事,講了又說不愛聽,討打!”


    孩子們哇哇叫著,鬧成一團。一個一直沒出聲的女孩忽然問:“那麽,姐姐,她後來見著他了嗎?”


    女孩收回手,搖了搖頭:“沒有,她還沒有見到他。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找她。人間那麽大,她要耐心等,就會等到他找過來。”


    “怎麽等呢?像睡美人等王子一樣嗎?”


    女孩放聲大笑了起來。


    孩子們終於離開了小屋。女孩收拾著留下來的一片狼籍,小收音機正沙啞地唱著流行歌曲,夕陽在地上那些剛重見天日的刀劍盔甲上爬格子。


    門外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請問張老師在嗎?”


    女孩直起身來。門口有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子。


    “他還在三號坑,不到晚飯不回來呢。”


    “你是他這屆的學生吧?”男生笑了笑,“我是你師兄,張老叫我來支援的。”


    女孩也笑了,“我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多久了?”男生瞪大眼睛,顯得有幾分稚氣。


    女孩歪頭算了算,“好幾百年了,就和外麵那片古戰場的年歲一樣久呢。”


    男生撓著頭,裂嘴笑:“我可真讓小師妹久等呢!”


    “來,我帶你去找張老吧。”女孩在前麵指路。


    男生放下背包跟了出去。


    “對了,師妹,那可真的是宋末時期的古戰場?”


    “那當然是。你和聽說過那個將軍與名妓的故事?”


    “就是那個千裏尋頭的那個名妓?”


    “對,就是那個。張老說,肯定就是那場戰役呢!”


    “張老越來越像張半仙了。”


    “哈哈……”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吊膀子。”


    “不是!是真的!”


    “夢裏?”


    “不要笑,也許還不止夢裏見過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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